《山月纪》糍粑鱼

1、山间之月

　　阿蘅抬起头，望向那一轮圆月。今日十六，老家的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亮果然十分圆，十分明亮。
　　山间的夜空比城里更清朗。没有彻夜不灭的灯火，山间的夜里只有一片清寂，以及徐徐凉风。
　　初春夜里，乍暖还寒，她穿着薄薄的袄子仍觉有些冷。阿蘅用力吸了吸鼻子，将背在身后的双手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孩子五六岁的样子，与干瘦的阿蘅相比圆润似年画娃娃，也亏得阿蘅平素做惯了粗活，气力大，才能背着他走了这一路。

　　嬷嬷说要挑没有人的地方走，要好好的藏起来，阿蘅便一头扎进了这山里。
　　穿过这座山，再走一段路，就能到姨婆家了。
　　嬷嬷说不能让人知道小世子的身份，让他以普通孩子的身份长大，阿蘅琢磨了一下，便想着去姨婆家。
　　姨婆疼她，比阿姑家那边的人和气许多，再多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姨婆不会嫌弃他。
　　嬷嬷也是没办法了，那么些人，只剩下嬷嬷和她这个才入府没两个月的粗使丫鬟。嬷嬷受了伤命不久矣，除了她这个半大的孩子，嬷嬷也找不到别的人将小世子托付出去。
　　“阿蘅，小世子如今无人可依，你我身为王府的奴仆，受了王府的庇护，就要忠心于主子，好好地护着小世子，明白吗？”嬷嬷临终前始终不放心，生怕她慢待成了孤儿的小世子，反复叮咛嘱咐。
　　阿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十一岁，也不过是个孩童，对于嬷嬷说的话听得不是很懂。她知道小世子是王府的主子，虽然王府没了，但她被卖给了王府，就要听嬷嬷的话，照顾好小世子。
　　嬷嬷再不放心，却也没得法子，临终前，只是将那几句话车轱辘来回说。
　　年画娃娃一样的小世子早就睡着了，连嬷嬷含泪的呼唤也没有听到。嬷嬷也不忍喊醒他，就这样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走在山间夜里，不是不怕的。
　　小时候她和姨婆在院子里竹床上纳凉，她不肯乖乖地早些睡，姨婆就和她说虎姑婆的故事。“虎姑婆从窗户爬进来，它是个瞎子，只听得到不睡觉的孩子的声音，会把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抓出去吃掉，咔哧咔哧……”
　　年幼的阿蘅吓得钻进姨婆怀里哭。
　　她要是调皮捣蛋又屡劝不听，姨婆就会和她说葡萄精的故事。葡萄精是葡萄藤化成的，手可以伸得很长，看见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趁孩子睡着了，伸长手把他抓走。
　　虎姑婆就住在山里，它会不会突然跑出来？这么多的树，里面会不会也有葡萄精？山上还有大虫，有蛇，有各种各样吃人的精怪，阿蘅想一想，不由得把身后的小世子又往上托了托。
　　她不是胡闹不听话的小娃娃了，背上这个却还是。

　　阿蘅自己从小就很调皮，小世子却是她见过的最难管教的孩子。
　　白天一睁眼就哭着喊着要爹要娘要嬷嬷，哭闹许久之后就开始喊饿。阿蘅一路捡着山路走，身上只有干饼和肉干。肉干她本来舍不得买，好贵好贵，可是想到小世子顿顿吃肉，只吃干饼估计不愿意，这才咬牙买了许多肉干。
　　可是没有想到，小世子不仅不肯吃肉干，见她一连几顿饭都给他这种东西，直接扔在脚下，拿脚去碾。
　　那么一小块肉干可以买十张饼！
　　阿蘅心疼地捡起，拍拍灰，用帕子包起来。小世子则在地上滚来滚去哭闹不已，白瓷一样的脸上蹭了灰土，眼泪鼻涕也糊了一脸。
　　阿蘅哄了很久也哄不好。她只好同小世子说，替他挖个陷阱抓兔子烤来吃，小世子才顶着脏兮兮的脸，坐在石头上看她挖陷阱。
　　阿蘅从小在乡野长大，同小伙伴们东奔西跑，抓鸟捕兔哪个没有做过？只是眼下手上什么也没有，她费了很大劲儿才造出一个陷阱来。
　　也是她运气好，竟然真被她逮到了一只兔子。小世子还没有到狩猎的年纪，从前只见过父王拉弓射箭，头一回见到不用弓箭也能捕获猎物，顿时觉得十分新鲜。
　　阿蘅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个很有本事的丫鬟。
　　阿蘅又累又饿，但见着小世子不再哭闹，便觉轻松不少。
　　身上只带着盐布，那兔子烤出来实在说不上多么好吃。但小世子没见过这种新鲜事，那只有盐味儿的烤兔子竟然也吃得十分香甜。
　　小小的一个孩子，吃掉了半只兔子。他饿了好几顿，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阿蘅就着那块被他用脚碾过的肉干，吃掉了一块干饼。她不敢多吃，去姨婆家还有很远的路，要省着些。见小世子抱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石头上打盹，她用帕子把剩下的半只烤兔包起来，等他下顿吃。

　　见识了阿蘅的本事，小世子也亲和了许多。
　　阿蘅再度背起他时，他不再是颐指气使，而是用小孩子独有的甜甜的嗓音问她：“你叫什么？”
　　阿蘅忙答道：“我叫阿蘅，嬷嬷给起的名字。”
　　“阿蘅，你很厉害。”小世子夸赞道。
　　习惯了被打被骂的阿蘅顿时像吃了饴糖一样开心。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村里的小孩都会的……算不得什么。”
　　小世子顿时感兴趣起来：“我们要去的就是你说的村子吗？”
　　他知道嬷嬷叫阿蘅带他去一个地方。前几日他闹着要回家，阿蘅说回不去了，他哭闹了几场，终于不再说要回去。但他与阿蘅赌气，也不愿意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现在他总算问起来了。
　　“不是的，我们要去我姨婆家。”阿蘅认认真真的解释：“我好久没有去姨婆家了，不知道姨婆家村里的孩子还会不会。我住阿姑家，阿姑村里小孩子都会这个。”
　　“那你为什么不去阿姑家。”小世子听了便觉得她姨婆家肯定没有阿姑家好玩：“我不去你姨婆家，我要去你阿姑家。”
　　“嬷嬷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王府世子。”阿蘅一板一眼地回答：“阿姑把我卖给牙婆子，牙婆子把我卖给王府的，去阿姑家阿姑会知道的。阿姑什么都和别人说，整个村就都知道你是小世子了。姨婆人好，去姨婆家好。”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王府世子？”王府突然被抄家，骤然失去了父母的小世子还不明白这样的分离意味着什么。
　　阿蘅自己没了父母，最怕别人说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她想了想，不愿意告诉小世子他爹娘没有了，还有人要杀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嬷嬷说的，我也不明白，大概等我们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吧。嬷嬷说的准没错，我们听话就好了。”
　　小世子从小是嬷嬷陪伴着长大的，对嬷嬷的话也很听从，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你姨婆家有肉吃吗？我不吃肉干，我也不吃干饼，我要吃肉。我还要睡很软的床，我不要睡在地上，地上有虫子。你姨婆家会有人陪我玩吗？你不好玩，我要好玩的人陪我玩。”

　　这些自然都是没有的，阿蘅心想。
　　姨婆家也穷，和她家一样逢年过节才会买点肉吃；床都是自家用木板打的，比地上还硬一些；姨婆只生了两个女儿，都嫁得很远，也没有人可以陪他玩。
　　说真话，他可能又要闹；可是说假话，他发现之后也要闹。
　　阿蘅没有哄过孩子，不懂得先骗了再说，于是老老实实的说：“姨婆家没有的，我可以去抓兔子给你吃，也可以帮人家放牛做活挣钱给你买肉吃。买褥子可能要攒很久钱，但是我会努力多攒一些，早些给你买很软的褥子。你不喜欢跟我玩，村里还有其他小孩子，你可以跟他们玩的。”
　　小世子才刚吃饱，心情尚好，听完她的话居然没有闹，还说：“嬷嬷有钱，问嬷嬷要钱。”
　　阿蘅应了一声。

　　许是神灵保佑，阿蘅在山里那几天，没有遇到虎姑婆和葡萄精，也没有遇到大虫、蛇和其他精怪。
　　小世子发现了山里有趣之处——有许多从前嬷嬷不让他碰的小虫子小蝴蝶，有长得奇奇怪怪的草和花，还有漂亮的小石子。
　　他抓了一只甲虫，给它起名叫“小阿蘅”，一定要阿蘅替他养着。
　　阿蘅只好找了草茎编了个小笼子，把甲虫放进去。小世子现在不要她背了，要自己边走边玩，拎着那草编的小笼子在山路上蹦蹦跳跳。
　　阿蘅省下许多体力，便用心给他找吃的——干饼和肉干他始终不肯吃，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阿蘅能抓到的不吓人的小东西，她都抓过来给小世子烤着吃。
　　她还用树叶装山泉给小世子喝。
　　这一切都很新鲜，小世子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崇拜，也越来越黏她。
　　“阿蘅，你真厉害，这个床比地上舒服多了。”小世子枕在阿蘅腿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袄子，奶音里透着困倦。
　　天黑之前，阿蘅折了许多树枝堆在地上，又找了许多叶子盖在上面，厚厚的枝叶睡起来比躺在地上舒服。
　　小世子先前不肯挨着她睡，说她又脏又臭，这几天倒是不嫌弃了。
　　“诶。”阿蘅开开心心地应了声。
　　小世子突然开始哽咽：“阿蘅，我想爹，我想娘，我想嬷嬷。”
　　他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哭着想一遍他们。
　　“他们去哪里了？”
　　阿蘅已经能很熟练的回答这个问题了：“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了，等世子长大了，他们就会回来接你。”
　　“我想要他们现在就来接我。”小世子现在不嚎啕大哭了，他小声啜泣。
　　“小世子很快就长大了。”阿蘅哄着他：“他们很快就来了。”
　　“我长到几岁他们才来？”
　　阿蘅：“嗯……十六岁。”
　　小世子：“我现在就十六岁了。”
　　阿蘅：“我又想起来姨婆讲的一个故事，世子想听吗？”
　　姨婆给她讲过很多故事，有吓唬她的，也有不那么吓人的。王府里的下人哪里敢把这种山野故事讲给小世子听？小世子听得新鲜，每回她给他讲故事，他就乖巧下来。
　　“我要听那个人参精的故事。”小世子说。
　　这个故事他听过好几回了，总是要阿蘅讲。
　　于是阿蘅又开始讲人参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