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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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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醒来,眼儿不睁先叫阿齐。
大半夜了,那有人应他。
他这习惯是过往养成的。那李齐是个磨人的祖宗,兴致来时,磨人能磨出花样儿来。闯的祸事更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教李维歇息闭眼也不肯安心。每每醒来,当先一事就是唤他。彼时李齐做甚么也好,总要撂下手中的,巴巴来到近前,只等那一声阿齐,好教他一睁眼睛就瞧见自个儿,瞅他哥眼珠子里头只映着他一个,好生满足,就开怀了。
赵可桢多妙的计策、多高的手段,毕竟替代不了那个。老话儿讲的好,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地。些个边边旯旯不起眼儿的所在,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自不用人说,却堆在心里头了。
张眼睛看看四周,黑漆漆一片,童子早去睡了,屋里一点人气儿也无。坐着,心中空落落地,总觉得缺了点甚么,身周围的人事都不明晰,该难受的难受不得,该喜乐的喜乐不了。
心中烦躁,掀开被褥下地,想去寻阿齐说说话。一推门儿,外头月朗星疏,细弯的一个勾儿,边儿上伴着三两颗极亮极大的。瞅着瞅着,突地想起童年趣事来,阿齐指着月亮问他,“哥,听闻说那上头住个美娇娘,可标致。”自己笑他:“阿齐多大年岁,就想媳妇儿了?”恁个小不点晓得甚么,连声问媳妇怎说,他那时年少,却早熟老气,知晓礼仪,本欲打趣儿弟弟,不料被个天真无邪的反将一军,烫红了脸皮子支吾作答:“媳妇儿……媳妇儿就是要同你结伴过日子、吃住一起的女子。”话题到此为止,暗地里松了口气。快到就寝时分,那不消停的忽而大哭暴叫,泪花子鼻涕泡子一发涌出,嗓子都嚎哑了。慌得问他怎么话儿说的,却听他答道:“才、才不要臭婆娘同、同我们一道……有了、有了别个,哥就不理我了……”
那童言童语,至今想来亦甚是有趣。正自作笑,蓦然转喜为疑,眉头颦蹙,发起傻呆来——一场大病,就想不起阿齐小时模样了?那孩子童音童气儿分明就在耳边,因何单只是长相作不得想?
正自出神,忽闻有人道:“恩人夜半不眠,是有心事?”
一回头,正是白日里的白衣公子。心道这人口口声声唤我恩人,如何自家可不曾有印象,却不知是否认误了。想着,便问:“先生莫要误认了,鄙人名唤李维,与足下素不相识,何来恩情一说。”
那厢唯闻言,心中好笑,暗道这是个没记性、没眼力劲儿的,做得事、见得人一并忘了,莫怪不记得李齐了。便道:“恩人可是不记得了,昨日大街上、面馆前,亏得您仗义出手,喝阻了一群欺我落魄之辈,救我于毒打之中。”
这书生到此时方才晓得,面前极是气派的这一位,竟就是昨日的乞丐。诶呀一声,吃惊不小。那苏唯见状忙又将日里谢恩的话把了一遍,李维羞赧不已,一连声的无须多礼、不算事的。他个受礼的生生成了赔礼的。
偏遇见个坏心肝的,明眼儿瞧着他受窘,谢得愈发勤快,个中不乏逗乐、戏耍之意。
好容易让进屋里,把茶儿他吃,又道:“先生举止谈吐不凡,却不知怎地落到如此田地?”
为了留下随在身边,苏唯同赵可桢约法三章,其中头一个就是不能同他提及过去。那是个怎生的人物?瞎话合该随口就来,便道:“少年不学无术,仗着家大业大好浪费,毕竟料不到万中一二。一朝千金散去、家破人亡,再振作不起,堕而又堕,便如先前遇见恩人时的光景了。”
李维情知他有所隐瞒,亦只作往事不堪回首,不好揭人伤疤、苦苦追问,遂道:“那苏先生现在怎处?今后又作何打算?”
苏唯心道,想来今日白间我讲的话这一位是一字也不曾听了进去,满心只揪着我欺负赵可桢了。没奈何,只好又道:“既为恩人所救,今生今世理当侍奉左右,贱命一条,望能为恩人牵马缀蹬、水火来去。”
李维闻言,那肯依他?登时连连摇手,万万不可推辞不休。
“恩人可是嫌弃苏某人?”
又把个书生堵得口舌无语,他又那里说得过那专练嘴皮子的?毕竟退让一步,“苏先生知恩图报本是君子作为,然则李维行状,万万担不起一个恩字。问心有愧,不敢居功。先生既无暂无打算,索性留在我处,待有计出,再行来去,如何?”
那一个自不必说,又并非当真不曾作打算,从来就要留下来的。
李维复道:“既如此,你我日后且要相处些时日,恩人这一个称呼可当不得。而后苏先生概不嫌弃,直呼我名姓也便是了。”
苏唯原是个骄傲的,即便多重有恩于己,只待改日一并归还了,两不相欠。毕竟不是再还不起的。是以心中虽感念,死心塌地可不算。又道:“甚好,礼尚往来,唤苏唯也使得的。”
二人又客套些时候,苏唯起身告退,李维自然要送。
门前,苏唯忽然一个回马枪,问道:“武当——”
却换一个满面惑然、不知所以。
看来是不知情的。打个哈哈,一语带过。一个不深讲、一个不深究。许是交情不亲厚,讲话中多是套话儿,作朋友处,未免寒心。
有看官道了,那苏唯真真是狼心狗肺的一个。李维同他几番恩情,怎得换不来一句真心实意?你分明晓得这一个羊在虎口、身处他营,保不齐那一日摊上三长两短,彼时良心将安?
其中确是有些因果的。
苏唯平素为人倨傲,逢人也不肯放下身段,自恃才高学广,又得了前人照看,多有奇遇,两只眼睛竟摆到脑袋上头去。也是顺风顺水惯了的,不如意时少。最多一次罢官,还得是先拂袖而走,来去无碍。将将三十年,可真是把老天爷宠坏的,再不愿真将别个放在心上。莫说是李维,他教主李齐更何曾入过得眼中?
这半生当中,教他佩服的,除开一生清廉的爹亲,怕也只有授业的恩师、前任北方行者二人尔。李维同他那些恩情,早教抵了他弟弟的糊涂债,他自道,倘若他不曾为你订下荒唐规矩,倘若你不曾随了我自去,倘若你兄弟不曾来到金光教,单凭我苏唯才干,金光教上下可有不服帖的?不说旁个,今日那赵可桢见了,不论敌我亦要收我入帐,其他目的不论,毕竟是我胸有沟壑、他慧眼识英的。话说到底,是你兄弟擅入乱闯,坏了我一生顺遂。如今再言报恩,不过是我心豁达、胸怀大度,舍了你的。待有一日你明白过来,反过头来还得同我磕头作揖、晓得我的胸襟。
真个是——天纵英才难自检,吃水挑剔打井人。
他自回转不提,单说李维送走客人,心道左右睡也不着,不如去阿齐那处溜溜,只当消闲了。
漫步而行,又自思量方才经过。他自小长于察言观色,对一方说话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消一眼便知。那苏唯话讲得客气真诚,却盖不住一身傲骨不弯,得了空便翘起下颌,同他讲话时多语速轻慢。这等人物,那是受驱使得的?昨日一时脑热,怎的不计后果捡了回来,却又是自找麻烦。
慨叹一声,自找麻烦倒也不碍,怕只怕教阿齐作难。
路程却也不长,转眼便到。赵可桢房中灯烛通明,尚未曾歇息。这心疼兄弟的眉头一拢,又转去厨房热了碗参汤,才推门进入。
那一个伏在桌案后,眼珠子要贴在折子上了。一旁站立的钟伯同他微微颔首,算是礼过来了。李维恐阿齐着得凉薄了,便自取了外衣同参汤一发递过了去。
赵可桢任钟伯轻手轻脚在身上摆弄,拉拽了李维近身,蹭到怀里耍赖道:“好哥哥,可累煞了我了。许些东西也做不完,越发多了,怎生好?”
李维心中疼惜,道 :“再不如今日就此暂罢,剩余的明儿补上?”
赵可桢摇晃脑袋,可怜兮兮道:“可不成的。做不完,如何安枕?正所谓今日事当今日毕,推脱到明日恐生变故。”
瞧他拒绝得干脆,道理一套一套,李维心中漏了一跳,阿齐是这般勤奋的么?
“阿齐,可还记得幼时,你同我指着月亮讲过的戏言么?”
内心忐忑,这答案是是、是否,全无意义的。然则又着实忍不住要问、要知道。心里头的疙瘩日渐大了,解不开消不去,见着了就想、见着了就想,可怎的处?
那赵可桢脑子极快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知晓这一时胡乱说了甚么也比得敷衍忘记要好。道:“时候久远了,可记不大明晰——哥哥说的可是嫦娥的那次?”既关月亮,总要同嫦娥挂钩。即便并非那一次,毕竟是要有过的,再随口搪塞得当便是。
李维却也是先入为主的,一听他讲到嫦娥女娘,便擅自按了上去,应了个正是,就滔滔不绝说话起来。半点也不曾发现,阿齐多是在笑,不时不疼不痒几句莫若两可的,是教他宽心呢。
这一段是——若有意,闭眼可见天日。若无心,有眼也是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