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测试3 ...
-
这是一间影院放映厅,若干红色软椅排列开,呈环形面向白色的投影幕布。放映厅里十分空荡,只有首排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个人形黑影。那黑影男女不辨,仰头沉默地望着雪白的幕布。
沈莫站在放映厅的入口。他的手放在一旁的软椅椅背上,微微用力向下按,掌心反馈给大脑的触感有些粗糙,同时又很柔软,非常真实。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反馈给大脑以不太舒爽的感觉。这个放映厅内的空气略显沉闷,有着屋子关了好几天后因不流通而独有的气味。
“朝日,你在吗?”
“我在。”半透明的二代人工智能悄声无息地浮现,面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用湛蓝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沈莫,几乎能叫人溺死其中。
“如果您能在这次梦境中顺利刺激患者惊醒,他轻柔地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与您共事。”
沈莫飞快地扫了他两眼。
“希望你要不觉得冒昧,但是……”沈莫迟疑地说,“我可能比较习惯晨曦的模式,没有形体的那种。”
“当然可以,尊重您的需求。”朝日朝沈莫眨眨右眼,消失不见。
“您真害羞啊。”空气中随即传来他略带调侃的声音。
“你也很开朗。”沈莫说。
朝日:“在人类的家庭中,不一般也是先出生的孩子比较稳重,后出生的孩子比较调皮吗?”
“也许。”沈莫说,“我需要做什么,走进去,和那个黑影打招呼?”
以“谈谈你的原生家庭”为开头,给它做心理咨询?
出乎意料的是,朝日回答:“我也不知道。”
“梦境千奇百怪,瞬息万变,全凭主人的潜意识。”朝日说,“我会在现实中实时监测梦境主人的参数,必要时给您相关指引,也能尽力将您设置为与梦境相关的某个角色。”
“麻烦说的详细些。”
“我能实时监测梦境主人的情绪反应,以为您的后续行动提供参考。特定情况下,我能合理地调整您在梦境中的身份。”朝日说,“需要与我沟通时,请以‘朝日’二字为开头,不再需要时,‘结束’二字为结尾,这是屏蔽指令,中间您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梦境主人所知晓。哦对了,我主动与您沟通的话,除非我想,否则梦境主人也不会知晓。”
沈莫点点头,朝放映厅中的黑影走去,越是靠近,黑影的轮廓越是清晰。当他站在黑影面前时,它已经不能称之为是个“黑影”了。
眼前的人消瘦苍白,男女莫辨,戴着一顶宽大到几乎遮掩住整张脸的帽子,上身穿白色短袖,短袖外套了件敞开的卡其色马甲,马甲上夹着一个硕大的名牌,上面写着硕大的“导演”二字。
“你好?”沈莫尝试打招呼。
导演抬手压了压帽檐,只露出一小块下巴,没有说话。
“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吗?”沈莫锲而不舍,“你在这儿看电影吗?”
也许是问到点子上,导演终于不再沉默,声音嘶哑地开口:“我在看我的新片。”
幕布应声转变为绿色背景,令沈莫再熟悉不过的电影公映时的片头音乐响起,金色的胶带自屏幕右缘绸带般灵活地飞出,于画面正中央化成金色的龙形。
“公映许可证
电审故字[2010]第xxx号
国家电影局”
屏幕上如是显示着,随后龙标隐去,影片名称取而代之地浮现。那是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为何在葬礼上笑》。
……对,朝日说过梦境的主题是葬礼来着。
“这是我新拍的片子。”导演说,“但有个情节讲不通,我很苦恼。”
随着导演的话音落下,影片的名字如投石入水般消失,荧幕上呈现出加载中的半透明圆圈,然后转亮。
蒙蒙细雨中,一栋南方农村的自建小楼出现在画面中央。
这栋小楼的一层正中央是厅堂,由两扇暗红色对开铁门封闭起来;厅堂的两侧各有窗户,且都没关上,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是有人居住的房间。
自某个方向传来喧闹声,由远及近;一群人簇拥着个担架闯进画面中。那担架是那种传统的木制品,由两根浑圆粗壮的黄色空心竹和一张绷紧的脏兮兮的白布组成。
那担架上躺有人,那人形看上去有点胖,蒙着一块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白布。
一群人将担架和上面的人放在房子前的空地上,一个胖男人走上前,在兜里摸索几下,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厅堂的暗红色铁门。
“麻烦各位乡亲。”那胖男人回过头来哑声说。他看样子不过中年,头发乱糟糟的,眼带血丝,目下青黑,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众人连连摆手。
“这种大事,怎么算得上是麻烦呢?”有个男人大声说,“唉,你节哀顺变!”
一个大婶左右看了看,突然问:“对了,你家红红呢?”
“她在村口和我们一块儿下车的。”一个年轻人说,“山路难行,她走不惯,落在后头了吧。”
胖男人说:“我看到了,她来了。”
众人纷纷沿着胖男人的视线往来的方向看去,镜头也十分自然地随之转移——
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低垂着头一瘸一拐地从不远处走来。她有点湿漉漉的,穿着肥大的鲜红色的校服和校裤,背着书包,脚上的运动鞋满是泥巴。
“红红!”胖男人赶忙跑过去,“你脚咋了?”
“不小心踩水坑里了。”红红说,抬起头。她有着一双吊梢眼,嘴唇薄,下巴尖,留着把额头全盘遮住的厚重刘海,刘海两边还顺着脸庞各长出了一缕儿头发,由于下雨,这两缕头发紧紧地贴在她的双颊上。
“这妹子,面相看起来刻薄。”先前说话的大婶低声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听说看她妈躺医院里,也就开头掉了几滴眼泪,后边就和没事人一样呢。”
先前劝胖男人,也就是红红爸节哀的男人也压低声音回说:“红红她姑姑老早也和我说过几回,红红好像待人都不亲。我之前不过去县城卖货暂住他们家几天,红红那个脸拉的那个长哟……”
那头,红红爸仍在和红红说话:“你到时候就坐在大厅里,看着妈妈,其他事情交给大人们来忙,知道吗?”
得到红红点头答应后,红红爸招呼众人将担架抬到大厅里,就摆在厅堂的中央,然后一群人又呼啦啦地离开了。
红红在众人全挤在大厅里时捡了个角落站着,等人全走后,就拉了把刷红漆的木椅摆在担架旁。她坐上去,脚踩在椅子下部的横撑上,腿曲起,驼着背,双肘支在膝盖上,盯着担架上的白布出神。
过了一会儿,一只湿漉漉的黄毛土狗蹿进大厅。在农村,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时常会有邻居家的狗来串门。
红红起身挥手赶狗:“去,去!”
那狗不凶但也不怂,好奇地在门口踱了几圈,干脆吐着舌头在门槛边上趴了下来。
红红看样子是有些怕狗,咬了咬唇,见赶不走,又转回身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然而不速之客不止黄毛土狗,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进来,衣服上有数块由雨点晕染开来而形成的水渍。
“红红,我是你邻居家的奶奶啊,不认识我了?”老人露出皱巴巴的笑容,她一颗牙也没有了,上下嘴唇向内蜷缩得厉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不叫人呢?”
红红干巴巴地说:“奶奶好。”
“让我看看你妈妈吧?”老人眯着眼睛问。
红红连忙摆手拒绝:“不,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可怜啊。”老人唏嘘着,动作迟缓地在担架面前蹲下,冷不丁揭开担架上的白布。
白布被掀翻一角,露出一个女人的头来,那是个死人,又或者说是红红的妈妈。
红红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头发被剃了个精光,脑袋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成团的血色从纱布下方透出来。她面庞浮肿,嘴唇微张着,露出一点点不甚整齐的白牙。
红红:“奶奶,你做什么?”
“我看一看,”老人喃喃着说,去碰红红妈的脸。“可怜啊,可怜。”
红红将被掀开的白布重新盖上。“奶奶,”她问,“你知道我爸他们都去干嘛了吗?”
“去请道士啊,”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看着红红说,“你妈是急病死的,是横死,不吉利,而且有可能死不瞑目呢,魂魄应该也不在身体里,要让道士叫回身体来。”
红红没有说话。
屋外,雨忽然变得急且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铺了青石板的地面上砸。
“你妈妈,具体什么病啊?”老人问。
“脑出血。”红红喃喃,“刚开始以为抢救回来了,昨天我爸就通知我去医院看了看她,然后我就被轰回学校上课了,没想到今天上午,又说不行了……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就带回来了,从医院。”
“哦,脑出血,”老人眯着眼睛重复,“那你一定很伤心,可怜啊。”
红红脸颊处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不对,”老人也看了看红红,端详着她说,“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伤心啊。”
红红没应声。“奶奶,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她说,“我甚至都不认识你。”
她从校裤的兜里掏出了一支手机,那只手机显而易见地是非智能机,还是那种全长不过成人手掌的三分之二,其上竖屏占整个机身约二分之一的机型。
她点开手机,打开一个名为“小说”的存储文件夹,旁若无人地看起来。老人在旁边待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自讨没趣,颤巍巍地离开了。
她走后,红红将手机塞回校裤里,继续看着担架上的白布发呆。
雨慢慢变小,天色也逐渐变暗。屋内屋外逐渐聚集起许多人。不难看出,红红基本上谁也不认识,有人来和她搭话,她只简单地嗯嗯啊啊便蒙混了过去。
有些人一手几个地拎来许多凳子和椅子,靠着厅堂两侧的墙挨个儿摆放;有些人搬来一些漆成深棕色的板材,他们将这些板材敲敲打打,就支起了一个简易的灵堂拱门;还有人抬来了棺材,抬起红红妈,要找个地方先给她换衣服和化妆,再放到棺材里去。
换衣服和化妆的工作最后由几个女人迅速地完成。将放完红红妈放进棺材后,红红爸走进厅堂,左右手一手一个蒲团。
两个蒲团被放在棺材前,红红爸拉着红红一人一个蒲团跪上去。许多人涌进灵堂中,在墙壁前的椅子上挨挨挤挤地坐下。
一个手持浮尘的长胡子老道士携着几个也穿道袍的年轻道士敲敲打打地进了门,手舞足蹈叽哩哇啦了一通,递给红红两瓣龟壳。
“摔。”红红爸对红红说。
“摔。”老道士也对红红说,“看看你妈是否回魂。”
红红双手高高捧起两瓣龟壳,然后松手。
啪,啪。
“不行,魂未归来。”老道士摇头,“再来。”
啪,啪。
“不行,再来。”
啪,啪。
“再来。”
啪,啪。
一连摔了六七次后,老道士盯着最后一次的龟壳,满意地摸摸了胡子,说,“行啦,开始办丧事吧。”
说罢,他带着自己的伙计敲敲打打地出了门,但没离开太远;房子跟前不知何时搭了个棚子,棚子中央生有火盆。
老道士几人围着火盆手舞足蹈起来。
“师傅会做一夜的法。”红红爸对红红说。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冲到两人跟前,边流着泪边紧攥住红红的手。
“大嫂的命太苦。”中年女人哀嚎着说,“太苦了啊!”
“姑姑。”红红叫了那中年女人一声。
红红爸拉着红红站起来,牵着她到棺材头部的一侧坐下,这块坐的都是女眷;然后,他自己去了另一块男宾聚集的区域。
“要守一夜,第二天就去埋你妈,地方已经看好了。”姑姑对红红小声说,“不过也没什么必须要遵守的习俗,你累了的话,可以去旁边我房间里睡几个小时。”
雨势再次大起来,直到深夜也没丝毫减弱的趋势。夜风呼啸,不时裹挟着雨珠斜斜地飞入灵堂内。
约十二点,红红去姑姑房间里睡了一会。她姑姑玩手机,不知和谁在网上聊天,打字说:“我侄女,为自己妈妈守灵还带中途歇气儿的。”
凌晨两三点左右,红红醒来,回到灵堂中。稍后,一个女孩拎着吃的走进来分,她看样子大了红红三四岁。众人就着她送的东西,边吃边三五成团地聊天。
“大姐,你让开些。”那女孩对坐在红红身边的人说,“让我坐红红身边,和她聊聊。”
“姐,”红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脸红扑扑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啊红红,”女孩说,“上次见面得是你刚上初中那会?现在你快上高中了,我卫校也快毕业了。”
红红对她明显比对其他人都热络。两个女孩很快聊了起来。不知聊到什么,红红的脸上露出防松的神情。那女孩又说了些什么,红红专注地侧耳听着,噗嗤一下笑出声。
电影画面定格在此刻。
“就是这里!”导演气急败坏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来回踱步。“我的女主角居然会在母亲的葬礼上笑出声?!”
“这孩子是挺无情,” 朝日的声音浮现,像是贴着沈莫耳畔似的轻声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母亲的死亡。”
沈莫不理会朝日,只仍说:“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吗,导演?”
导演像急刹车似的猛地止住脚步。虽然整张脸被宽大的帽子遮挡住,但沈莫能感觉到导演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审视他。
“她是个没心肝的怪物!” 导演阴恻恻地说,“你赞同我的观点吗?”
沈莫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没看过整部电影。”
“好吧,我甚至能让你进到电影里去好好瞧瞧这个坏种,”导演尖声叫道,“看完后,你必须立刻给我答案!”
“成交。”沈莫对导演说,“我要怎么进到这部电影里面去呢?”
“从这里!”导演语气笃定地指着幕布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莫身边,将他往幕布所在的方向推。“快去,我等不及要听答案了!”
沈莫被一路搡到幕布附近。
“真刺激,”朝日看热闹不嫌事大,“以及您该加强锻炼了,真的。”
有那么一刻,沈莫几乎要将想法付诸现实,给这个AI狠狠地竖一个中指。
但随后,他就被导演熊一样的蛮力掼进了幕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