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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耳甫斯开始更频繁地见到他。
      赫尔墨斯第一次感到死也许是可怕的东西:死不是安宁,不是休息,不是下一次旅途的开始。
      死是生命对生命的谋杀,死是高高在上的审视,罔顾痛苦的裁判。倘若人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崇高地活,那么那些被他们所创造的、尚未找到“使命”的造物,他们究竟有什么权力去判决它们的死?

      他渐渐地开始怀疑死。生命的消失是否是骗局?无论是造物的消亡,还是人的回归。
      赫尔墨斯因为天赋的杰出被邀请加入十四人委员会。可一旦他继任“法丹尼尔”一席,他的好友、他的导师就完成了使命,将要沉入星海深处,等待下一次的新生。
      他会“死”。

      他无法明白,死为什么可以被如此轻忽地提起。死意味着别离,记忆的消失、感情的抹除,死明明是至沉重也至伤痛的论题。
      倘若“死”是如此理所当然之物,那人为什么要“生”?
      人究竟为何来到此世,又为何离去?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人世间真正让人幸福的为何是“使命”而不是“生命”?赫尔墨斯感到迷惘。当一切使命完成之后呢?倘若人的一切“使命”完成,倘若极致的“完美”终于来临,那么人要何去何从?生命的终点是星海么?人追求的是万物的升华?还是升华之后的死?

      没有人理解他的感情。就像没有人会对自己的造物倾注生命之喜。赫尔墨斯渐渐地终于察觉到自己是一个异类。在这充满了希望和完美的乐园之中,他和那些被抹杀的造物一样亦是不完美之物。

      人为什么存在?
      他孤立无援,困兽犹斗,孤注一掷地抬起头来看向蔚蓝的天空,希冀着天外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于是赫尔墨斯创造出了圆满实体。这种名叫“梅蒂恩”的蓝色小鸟使用潜能量来飞行,能够穿越漫长而无垠的星空,能够到达世界的尽头。

      将小鸟放飞的那一天,赫尔墨斯心里似乎久违地涌动起了特别的希望。夜里,他一见到摩耳甫斯,便急切地向他说明。

      他已经愁眉不展很久,难得有一天,摩耳甫斯见到一个平静而快乐的人。那青年高兴极了,为着朋友的高兴。
      那天小桌上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很多食物,像野炊似地,连毛毯上都摆满了。赫尔墨斯兴奋地向他的朋友讲他的展望,讲他身陷黑暗之中又见到一丝明光。
      他或许将得到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答案: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开心之余,摩耳甫斯同时又忧虑。真正幸福的人是不必出现于此的。他太兴奋了,兴奋到甚至有些病态,就像是深井中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绳索,可那绳索或许并不牢靠。
      “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那青年委婉地说,“赫尔墨斯,我不懂那些。可这样的问题真的有标准答案么?如果你所寻到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呢?”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在天空之外真的有人能回答么?
      如果那个答案并不给你以希望呢?

      赫尔墨斯的疑问太高远了。正如摩耳甫斯没有办法理解他痛苦的来源,他亦不能了解他的希冀。他单纯地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因为他的希望而希望,这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仅此而已。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摩耳甫斯歪了歪头,“我不是研究这些的人,也没办法想那么深刻的问题。”他笑起来,那张美丽的面孔竟显得有点俏皮,“对我来说活着的意义大约就是和你一起约好了在这里吃苹果吧?”

      这一夜,摩耳甫斯第一次讲起自己的事。
      “我住在水的南岸,山的荫处,阳光终年没有办法照耀。”他笑嘻嘻地道,“我的住处只有昏暗迷离的晨光和夕影,虽然可能没有直射的太阳这样辉光夺目,但也很漂亮。”
      “在那座山脚下,流淌着遗忘川的一段支流,河岸边长满了能使人产生幻觉和快乐的花与助眠的草药。”他说,“少年时,我常常不小心就在那里睡着,并因此产生光怪陆离的梦境。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我能让大家安睡、能让不快乐的人快乐就好了,于是我果然有了创造梦的能力。”

      “我因此在梦中见到了很多人。我为他们编织梦境,有时也与他们攀谈,许多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也许是我为他们带去了幸福,也许是他们靠自己的力量变得幸福了。但总之,他们重新变得快乐起来。”他看着那泛着金色波光的紫霞,语气变得很柔软,“离别是很寂寞的,可这样的离别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每次说再见的时候,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变得更加幸福了。”

      这位面貌如少女般的友人、这位温柔如黄昏的友人向他微笑着,他注视着赫尔墨斯,如此幸福,为着他将要看见的希望。
      他所说的一切太具体了。在这一刻,赫尔墨斯似乎模糊地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也许是真实存在的人。可世界如此之大,他既无法求证,也无力求证,于是他放弃求证。
      此世有愿意倾听的人——这是多么奢侈的妄想。

      就像是提前道别似地,摩耳甫斯半开玩笑地说,我很珍重你夜夜来见我,却更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来。
      无论怎样,他都希赫尔墨斯能好好的。倘若那答案能够使他不再忧愁、不再痛苦,那么他比谁都愿意听到梅蒂恩的答案。
      无梦者是幸福的。他希望他的朋友永远幸福。

      4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赫尔墨斯来得渐渐不那么频繁。他大概仍是忧虑,只是希望填充了他的肺腑,让他得到了好眠。
      直到某个夜晚,摩耳甫斯又一次见到他。

      他比他以往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仓皇也更失魂落魄,他像是一个失掉了一切的人,一个溺水身亡的鬼。
      “你怎么了?”摩耳甫斯轻声问,他抱住他,就像他往日常常做的那样安慰他,“我亲爱的朋友,你遭遇了什么?”

      “梅蒂恩回来了……直到她逃入造物院中……后来她的共享意识失去了控制,所有的梅蒂恩都爆炸了……”失掉了记忆的人颠三倒四地说。他所抓住的绳索终于断裂了,伴随的是他寄托了感情的造物的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修改记忆的仪器被爆炸波及了,我不记得了……”

      他痛苦地用手捶自己的头,但脑海仍被记忆的碎絮裹挟着,像是装满一切,又像子虚乌有。摩耳甫斯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他安静地听着,听着挚友绝望的絮语。
      “答案是什么?”他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知道了,可我不想再试一次。”赫尔墨斯说,“梅蒂恩的死……我没办法……我不能……”他几乎泣不成声。

      赫尔墨斯哭了很久。人拥有充沛的以太,因此感情常常不那么激烈,赫尔墨斯已是摩耳甫斯见过的最痛苦的人,这次他的痛苦却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像悬崖间回荡的风,久久地不能平息。他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抱住他,将他身上的温暖传给这个冰冷的、湿透了的朋友。
      后来他终于在他的怀抱之中哭累了。赫尔墨斯安静下来,像是已将一切痛苦都宣泄出去。

      “大概我是错的……大约想这个问题的我就是错的。为了得到幸福,剔除胡思乱想和妄念是理所当然的吧?”他明明说着同自己和解了的话,声音却喑哑得像是从极深又极黯淡的海底深处传来,“我不该在钻牛角尖了……明天,他们会带我去亚马乌罗提,我大概会留在那里,继任‘法丹尼尔’,送我的导师回归星海……以后有一天,等到我完成了我的使命,等到世界变得更好,在新的法丹尼尔诞生的时候,我应该也会回到星海之中吧?”

      他对摩耳甫斯露出一个笑容,尽管很勉强,可那仍是一个笑。
      “没事的,不要紧了,我已经不要紧了。”他说。

      “不要太勉强自己。”青年望着他,那双美丽的银色眼睛中装满了忧虑,“赫尔墨斯……倘若你不快乐,不要勉强自己微笑。”那不是真的幸福。

      赫尔墨斯仍然笑着,不厌其烦地向他重复:“别担心,我会好好的。这一次我会幸福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来到梦中。
      是不再思考这个痛苦的问题使他得到了幸福呢?还是他已经死心了?
      他们不再相见,摩耳甫斯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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