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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眠是现实世界的停岸。现实生活丰足而幸福的人是少梦的,因为他们需要的只是身体的充分休息,而梦侵占的是休息的时间。梦生于光与影的罅隙,生与死的边界,是游离者的归所。

      他第一次走到这张桌前的时候,那人好像有些惊诧他的到来:“呀?……好久没有人来了,是新客人。”可那桌上又放着糖渍苹果,这种惊异里就带着了然。

      那人就坐在那儿,身下的地毯带着精妙规整的几何图案,毛茸茸的。他将那碟糖渍苹果朝他推了推,笑眯眯地说:“做什么这样拘束?来尝尝吧。”
      对方穿着柔软的黑色袍子,没有戴面具,用一双温柔的银色眼睛将他望着。这是一个手足纤细的青年男子,生得十分柔和,面貌介于雌雄之间。
      盛情难却,赫尔墨斯捉起银质的小餐叉尝了一块苹果。他很难形容这种味道,比他往常爱吃的那些更甜蜜也更润泽,这种甜味像要一直沁入灵魂之中,祓除灵魂之中的忧郁。
      “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那人拍了拍身边的毯子邀请他过来坐下,“想不到做什么的话,就过来一起看看天空吧。”

      “这是哪里?”他问,这里好像仍在他所生活的浮岛之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清澈而温柔的流水在背后流淌着,柔软的草芽从石板路上微微地冒出青来,随着风摇动着,但一切又同他所熟悉的有微妙的不同——天空是薄薄的、轻忽而丰盈的金紫色,这样的场景,不知是朝阳将要升起还是夕阳将要落下,但比他所见过的一切朝晖与夕阴都更加美丽也更不真实,硬要说的话,像是写给小孩子的童话书被具现了。
      “我们在你的梦里。”他的神态松弛得甚至有些慵懒,完全不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梦里……?”他微惘地重复道,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没有戴面具,两张面孔以一样的赤忱无蔽相对着。
      “你是谁?”赫尔墨斯于是问。

      这人身上带着阳光的气味。不是直射的、热烈的太阳,有点像清晨或是黄昏时受着风和雾的轻托而漂浮起的阳光。他没有做什么,只是对他笑。不知道为什么,赫尔墨斯竟理所当然地对他放下了心防。
      “我叫摩耳甫斯,”那青年笑起来,“我是创造梦的人。”

      他们那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做,连交谈也是简略和轻缓的,只是在漫天的霞里普通地坐着,明明刚刚认识,却像可以不必找话题的老朋友。
      赫尔墨斯那天在摩耳甫斯身边度过了很安宁的一段时光。他醒来以后一切鸿飞冥冥,渺然无痕,什么也不留下,只是心情忽然变得轻松,好像困扰了自己很久的情感莫名都消散了一些。

      这是一个很离奇又很荒诞的梦,没有逻辑,也无情节。他仍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何处,而摩耳甫斯究竟是谁。这与异土庭相仿之处是他逃避苦闷的乐园么?他是自己因困扰而创造的梦的影子?
      厄尔庇斯没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人。

      2
      梦是有所思又有所惘者的归宿。
      当他变得苦闷,赫尔墨斯便常常来到这里。这方小小的桌、这片菲薄的、金紫的霞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他漫漫长夜的底色。他变得很欢喜睡眠,因为入睡后有人愿意分担他的忧愁。
      摩耳甫斯说许多人只在很少的时刻陷入梦中,有些人甚至终其一生也许只见到他一两次。只有他常常地来,简直像是一个从不失约的朋友。
      他们渐渐地很熟识了,赫尔墨斯便向他吐露许多从没有对他人说过的心事。
      既然一切是在梦中,既然摩耳甫斯是他的影子,那么将一切向他倾诉大概也没有关系。

      摩耳甫斯于是知道他的苦闷。赫尔墨斯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情和敏感。这种深厚而温柔的同理心不仅照拂于他的同族,也分给了他的造物。

      让这样一个人承担创造的监理工作是很残忍的。
      一开始,创造使他感到快乐。新生命的产生充满惊奇,他见证它们的诞生,确认它们存在于世,和它们分享睁开双眼时的第一声喜悦的啼鸣。但造物不全是完美的,它们之中有一些不能适应环境,有一些不具有某些预期中的功能,有一些性格残暴而不受驯,这些造物便没有办法通过审查,需要“还原”和“抹除”为以太。
      快乐是有代价的。当他体验到生的快乐,就必然要负担死的悲伤。
      他既创造它们的生,又施加它们以死。他敏锐的双耳现在不仅用来感知它们的快活,也必须聆听它们被杀死时的悲哀声音。那些声音全然不是安详的,是惶急、恐惧、疯狂、痛苦,是绝望,是终途。
      后来,他在创造时便预见到未来的毁灭,创造的喜悦于是也稀薄如水地淡去了。

      一种螣蛇被创造出来,但它产生水属性的后代难以驾驭于风,它便被视为无用的不完美之物,人们考虑着将它消散后重新创造。
      炎狼杀死了急速妖鸟,既不是因为受了挑衅,也不是出于饥饿,这一切仅是因为它凶暴嗜杀的天性。因此炎狼被处决,并永远地只成为创造管理局中保管的一个理念。

      摩耳甫斯耐心地倾听着。他所能共情的仅仅是赫尔墨斯的悲伤,却没办法通过他的感情理解那些痛苦本身,于是他谨慎地不作评论。赫尔墨斯很快地发现他亦不理解。
      被他视作半身、被他当做挚友的影子不能理解他,他的痛苦于是更甚往日。在这虚构之中的异土庭,和煦与安详的氛围第一次被撕裂了,就像他第一次撕开死的骗局。

      “为什么在死的苦痛之前,人能够如常地微笑?那不是太可怕了么!”他悲怆而愤怒地说,“连你也不能理解我。”

      天空仍然是美丽的金紫色,草芽如此碧绿,地毯仍然是毛绒。
      这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得无动于衷。

      赫尔墨斯已经完全地不能承受,像是一只被秽水装满了的壶,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黑色的泥浆。他对摩耳甫斯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锋利而伤人的话。摩耳甫斯在小桌的另一头凝望他,他的眼神仍然是温煦而包容的,带着心痛和担忧。

      在某一瞬间,赫尔墨斯在无意之中与他对视了,他像是触电一样地将视线移开,男子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抹了一把脸,苍白又无力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说了可怕的话……对不起……”

      他伤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即使那只是仅会出现在他梦中的幻想和影子。
      青年并没有因为他向他发泄而生气。他们正肩并肩坐着,摩耳甫斯便温柔而坚定地拥抱了他。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温和而干净的气息。赫尔墨斯在朋友黄昏般的怀抱之中流泪了,他将他紧紧地抓住,眼泪渗进他黑色的长袍之中。摩耳甫斯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像安慰一个孩子。

      “我的朋友……你在伤害的是你自己。”他难过地说,“不要自责,我为不能分担你的痛苦而伤心。”他似乎比他更愧疚,“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理解……人与人如此相似,但毕竟并不是真的完全相同,你的痛苦一定有发生的理由。”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你愿意向我解释吗?”他问,“即使我不能理解。”
      赫尔墨斯于是向他分享他的痛苦与恐惧,和那些长久徘徊于心头的疑问。摩耳甫斯是天下再好不过的倾听人:这正是他的责任。

      “那么你想要炎狼存在于世,日日地扑杀其他造物么?”摩耳甫斯很温和又很耐心地问,“你为那些炎狼感到悲伤。”那青年慢慢地道,“可是那些被炎狼杀死的鸟呢?它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赫尔墨斯怔住了。他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的面孔上出现了悲惘又痛苦的神情:“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也或许我想要留住炎狼,只是不必亲自见证和施行它的死,我只是自己安慰我自己。”

      在梦境之中,他不戴面具,摩耳甫斯看见他那张面孔上遍布了疲惫和悲哀,和走投无路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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