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将行》成婳

69、再入棋局

　　“我说，绊倒她的人，就是太子妃姐姐——你。”

　　面对林倾墨平静坚定的面庞，瑶然没有露出丝毫慌乱，诧异地眨眨眼，温柔而飞快地别开话茬：“墨儿真会与我说笑，天色不晚打紧回去吧，不然洵弟要担心你了。”

　　她言笑晏晏，连否定都是绵里藏刀，令人回击无力、张口无言，原来看似极致温柔的人，远没有想象中来的单纯天真。

　　“……是我唐突了。”

　　没有选择深究，就如同明知没有证据的发言，与信口雌黄大致不差。

　　正恰如原主所言，偌大的北域皇室有趣得紧，同样猫腻得很。

　　回去一路，林倾墨始终想不通太子妃这么做的理由，惠纯是太子的同胞妹妹，照理来讲没有害她的理由。

　　可分明亲眼瞧见了惠纯好端端站稳后，是她猝不及防伸出一脚，导致惠纯跌进“橘美人”中惨遭脸毁。

　　太子妃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想做什么？

　　身处高位的皇后知不知情，又或许，是她在背后指使太子妃。

　　怀揣杂乱的心思回到肖王府，第二日一早林倾墨便把自己收拾妥当，往宋洵书房方向走去。

　　如今府中无人敢轻视自己，由于无人阻拦，林倾墨轻车熟路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其实昨天才是“按摩日”，按例替宋洵把脉与活泛腿部经络，不过因为皇后的急召，日子才挪到今天。

　　书房内室，贴身小厮递出一沓折好的衣物，恰逢经过林倾墨身侧，赶忙低头向她问安。

　　宋洵一袭单薄干净的青色衬衣倚在案上，身旁搁置的同色系深色外褂尚未来得及换上，神态恹恹。

　　林倾墨捕捉到他眼皮底子下的淤青，不由得生疑：这家伙昨晚做贼去了？

　　见她进来，宋洵扬手将下人赶走，眼神示意她过来服侍。

　　想到昨天进宫他没有提早通知，林倾墨不禁起了小小的报复心，假装没看懂暗示，自顾自解下身上的披风，径直就在他手边的玫瑰椅上坐下。

　　看懂她的小情绪，宋洵无奈抚额，做声解释：“昨日本王有事，人并不在府上。”

　　闻言，林倾墨蹙眉望他，她听到了什么，宋洵出府了，还是主动的。

　　替宋洵套上外褂，她忍不住好奇询问出府缘由。

　　宋洵揉揉眉角，倒出一丝疲惫来，只作简洁陈述：“是为月梁矿贡一事。”

　　他知道有些风言风语，林倾墨深居后宅未尝知道的比自己少。

　　果然，身前的女孩陷入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旋即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所以您此行出门，是为招待月梁王子？”讲完又露出不认同的表情。

　　朔寒的计划还未成功，在这个节骨眼外出并非明智之举。

　　林倾墨在担忧自己，意识到这点宋洵心中竟隐隐有些许窃喜溢出，面上未显现分毫，故作平静：“耶律述王子等乃月梁贵客，自有东宫与文臣操心。若非父皇命我分担外交组织事务，本王不会轻易离府。况且昨日身旁有暗卫跟随，你无需烦心多虑。”

　　说罢又将手伸向林倾墨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好像这样能够安抚到她似的。

　　“本王时刻谨记自己是一个伤员，毕竟我，还很需要王妃的精心照顾。”

　　宋洵或许自己都没发现，他嗓音漫着慵懒懒的笑意，淌开的宠溺如溃堤的洪，无声却有力地在林倾墨的眸上澎湃、激荡。

　　洪水骤然被抽走，林倾墨狼狈撤开对视，急急压下乱了节拍的呼吸：“殿下，我来给你按摩罢。”

　　心下却恼自己没出息，轻易给三两句话勾了魂去。

　　林倾墨深吸一口气，蹲下集中精力按穴位，大约经过半个时辰功夫切完脉的她准备起身离开。

　　手腕突然被扼住，宋洵眼神定定的注视着自己，“对了，昨日燕京发生了一些趣事，王妃不急的话，不妨坐下听一听。”

　　林倾墨愕然愣住，点点头。

　　都这么说了，谁敢降他面子啊。

　　不过发展不对吧，什么时候这小破孩居然愿意主动与她分享情报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前奏么。

　　她可是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什么东黎公主啦晋王侧妃啦，无一不是debuff叠死的明面“探子”。

　　宋洵却被她如临大敌模样逗乐了，于是拍拍她的手，语气轻快：“无事，权当个乐子听。”

　　他说，月梁此行确实为确认矿脉交易一事来朝，只是两国和亲以及协议拟订的细节仍需要几天时日探讨，在此期间月梁王子在北域的所有活动，均由东宫与朝中近臣陪同。

　　林倾墨极善于从小事里抠细节，听宋洵娓娓道来，不由得开始蹙眉思考，太子身份尊贵不假，只是另一人未免有些……

　　皇后有给她科普过氏族之间的复杂联系，她记忆很好，听过一次便熟记于心。

　　这里头，平民科举出身的赵氏依附于势力强盛的秦氏大族，两家中间还连着姻亲，可以说，赵氏就是秦太后放在前朝的眼，以方便她随时窥探朝堂动向、插手干政。

　　“殿下，随行大人赵士桓可是由皇上钦点？”感觉问的有点突兀，林倾墨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再添一句，“我、我意思是，陪同王子不是一件小事，妾身听闻他职位不显，不过一个六品考功郎中，按资历按官位怕是轮不到这位大人。”

　　宋洵深深看了她一眼，“王妃好见识，此人乃太后一力举荐。”

　　真是如此，林倾墨直觉毛发抖立，像是窥探到了什么机密，忍不住咬着下唇扼住激动。

　　月梁矿贡，莫非太后在下一盘大棋？

　　朝堂是一把棋盘，赵氏相当于太后握在手里的棋子。

　　只是太后公然在皇帝眼皮底下蹦哒，皇上忍受得了皇权分立，会眼睁睁看着有人挑衅他的王冠而无动于衷吗。

　　林倾墨蓦然抬头，撞上宋洵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心狠狠一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宫里头全是人精。

　　心里头的疑问也便有了答案。

　　皇帝、皇后、太子……她看得出来的，恐怕他们更加门清。

　　太后自得布棋，殊不知一切被其他人观察得仔仔细细。

　　最后谁才是棋子，还真不好妄下定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宋洵安安静静，肯定是在憋大招。林倾墨牙齿打颤，她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宋洵是因为信任她，才告诉自己这些。

　　“自然是需要王妃帮忙了。”

　　宋洵一改温柔面，几分钟前的温情模样仿佛从未存在过，笑容冰冷肃杀。

　　“王妃只知赵士垣官位微末，却不知其人尚有一弟，名为赵宥风，此人气质温润如雪，相貌英姿玉树。”

　　林倾墨滞愣着，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宋洵很快为她解开了疑惑。

　　“惠纯破相，寿康自然是此次和亲的不二人选。”

　　“只是她心属赵小公子，死活不愿意和亲，倘若我们强逼必然招致非议，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恶人——由你来做。”

　　林倾墨使劲搅着衣裙，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良久苦涩作答：“……好。”

　　原来惠纯破相，就是他们做的一场局，自己与淑妃与金如萍，皆是局中人。

　　“我的王妃确实聪明，但是有时候对付男人，需要放眼他们的后宅，抓住那些女人们的心思，挖出背后的弱点和秘密，会事半功倍的多。”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林倾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听雪轩，宋洵的提点在耳畔萦绕，久久难以挥去。

　　菱纱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喊着王妃。

　　“我自己就是和亲，最恨替嫁谋划，如何让我劝得了寿康……”

　　许是原主意念残余，心中的抗拒挥之不去，她竟是有泪要掉。

　　“其实殿下与娘娘也是无法……”菱纱劝阻，犹豫再三才道，“主子他们并非有意要为刀俎，只是不争不抢的话，如今为鱼肉的，便是昭儿公主了。”

　　——母亲之爱女，而为之计深远。

　　“哈哈，我只想知道你们这‘计’，究竟从何时开始的？”

　　雨安阁的丫鬟尽数被赶了出去，地上满是被砸的粉碎的贵重瓷器，高高端坐主位的寿康，此时面目狰狞盯着自己，隐约呈癫狂疯态。

　　“从何时开始的，公主早便猜到了，何须还要问我？”

　　林倾墨眼神仿佛有摄人心魄的能力，看的久了会感觉被她抽走了力气。

　　啪叽！

　　手中的团扇滑落，寿康惊愕地抬起脸，张了张嘴，那口型好像在说，怎么可能。

　　林倾墨微微躬身，捡起团扇，重新递还给她，语气淡淡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你生母，——莹贵人早年为争宠，设计陷害皇后腹中的胎儿，使她们差一点母女俱损，昭儿早产有些先天不足，而莹贵人，却顺利诞下了健康的你。”

　　寿康并没有想象中的意外，想来暗中早已做过一番调查，她略有不安地绞着衣裙，锤着案桌显得愤怒：“莹贵人是糊涂，可错不在我，本公主是无辜的，难不成你们想将死人的错归咎到我身上？我不服！我不服！”

　　“别急，她还做了别的事。”

　　林倾墨及时止住气急败坏的寿康，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当年魏皇后早产引来乌鸦凶兆，莹贵人笑嘻嘻地倚在皇帝身侧，徐徐摇着团扇唏嘘：“皇上，姐姐这是生了一个不详的病儿啊。”

　　她是新宠，说话向来不知分寸。

　　偏皇上就喜欢她这种肆意娇横的性子，夸她率性夸她天真，与宫里所有端庄死板的女人不一样。

　　立在刚生产完的皇后床前，他肆无忌惮揉着宠妾的肚子，“皇后失德，莹儿说该怎么办好呢？”

　　“皇上莫取笑臣妾了，我哪敢编排皇后娘娘哪。”

　　瑛贵人娇笑连连，头歪在皇上肩上，阴毒的目光落在襁褓的女婴上，作出苦恼的思索状。

　　“公主既不详，打入冷宫就好啦。您是一国之君，钦天监岂敢不听您的命令，随便编造一个动摇的国本的借口出来，外界孰会不相信。

　　小孩子嘛好养的很，让冷宫留口饭不至于饿死，长到成年送去和亲，只要嫁得远了，还怎么碍的了陛下的国运～”

　　皇上没立马反驳，也没有答应。

　　莹贵人瞬间撂了脸色，“您舍不得她？”

　　皇上揽着她，柔声安抚怀里胡搅蛮缠的女人，两人在华乾宫浓情蜜意、你侬我侬。

　　躺在床上的皇后并非全无知觉，她只是累极睁不开双眼，并不是死了。

　　她的夫君搂着不入流的妾妃，对她拼命生下的孩子指手画脚。

　　甚至急冲冲地决定着她的结局。

　　林倾墨说上一分，寿康的脸便白上一分。

　　“何况惠纯出生后，也是莹贵人引来了代表异端的凶兆。”

　　皇后事后做了一番调查，开始着手进行反击。

　　皇帝想将宋昭儿送入冷宫，谁知魏国公提前收到了皇后的通风报信，联合众多大臣堂上死谏。

　　逼他不得不收回成命。

　　至于莹贵人，说话没分寸惯了，御花园闲逛遇到进宫省亲的良妃幼弟，不知说了什么，二人起了争执，小孩子两眼一翻，竟直直晕了过去。

　　良妃家里满门忠烈，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自然宝贝得不行。

　　皇上为给朝臣交代，为给良妃公道，只能将她暂时打入冷宫。

　　然而第二天，却传来莹贵人吞金自尽、身死暴毙的消息。

　　皇上不是没怀疑过皇后，但是随着西边战事再起，魏国公身披黄金甲出行，魏皇后依旧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横死的莹贵人，皇上再没提起过这个女人。

　　时间线来到惠纯五岁周岁宴，太子、肖王纷纷受伤，公主命中带煞的流言，再一次在宫中传遍。

　　皇后抢先下手，做主将惠纯送入道观，看似清修禁足，实则派了人手暗中保护。

　　皇后也终于明白过来，莹贵人不是最该死的那个，那一句玩笑话，真正说进了那个男人心里。

　　所以，皇后将莹贵人的女儿从冷宫接出来，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人人称颂皇后不计前嫌，大爱为公，对曾经的罪妃之女宽爱至此。

　　可他们怎会想到，寿康是皇后压在手上，最后一张绝杀底牌。

　　为此，太子，太子妃，宋洵纷纷入局，参与为时近十年的部署。

　　他们在赌，皇上若是良心发现，他们无所谓寿康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可若他执意要推惠纯出去和亲，那寿康便是完美的代替品。

　　人长大总要为自己的过去承受代价。

　　“惠纯也会？”

　　寿康一说完便沉默了，她抢了惠纯嫡出公主身份，在皇后身边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恩宠荣辱多年，倘若不是皇后需要，恐怕她早死在冷宫某个角落了。

　　扪心自问，多年以来魏皇后是合格的母亲，于她，于惠纯皆是。

　　林倾墨拍了拍她的手，“会的。”

　　嫡公主这个位置，可不只是享受荣华富贵，所有的礼物早在暗地标注好了价格。

　　焉知留下来的那个，才是好的，送出去的，注定落为败者。

　　“月梁虽地小却富足。你以嫡出公主身份的嫁过去，无人敢怠慢你，只要北域还在一天，你便是他永远的正妃。”

　　“我听说耶律述是个憨厚老实的，你和他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惠纯前半生承受不该承受的苦，后半生恢复身份，也要尽到公主义务。

　　寿康你要知道，与相爱的人不得厮守，在皇室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未来要走的路很远，褪去青涩的成长也很痛，懵懂的爱恋反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这样的道理，以后她会慢慢悟到。

　　后来遇上惠纯匆匆赶来，她说不该如此，和亲的本该是她。

　　虽然被寄养在寺庙，她被刻意教导很好，一天时间便想通了始末。

　　“对我，她可能不是一个好婆婆，但于你，绝对是一个好母亲。”

　　林倾墨拍了拍她的肩膀，希望她可以想开来，“这件事，你不要怨她。”

　　怨她手段历尽举起屠刀向寿康，所有无情只为替亲生女儿铺平康庄大道。

　　惠纯冰雪聪明，却很难发现皇后落在她背后的脉脉温情。

　　“从小她问我，未来的公主封号叫什么，我盼望她寿泽绵厚一辈子无虞安康，我说不如就拟为寿康。”惠纯顿了顿，眼角瞬间红了，缓缓道来后面，“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母后就带回来一个女孩，将我的‘寿康’赐给了她，我也因此恨了她……十几年。”

　　“其实我很羡慕你，昭儿。”林倾墨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动作非常轻柔，“你有疼爱的家人在身边，你们有些话，还来得及说，而有的人只剩下抱憾终身的自言自语……”

　　突然，她有点想念师父了。

　　他们连见一面，似乎都成了飘渺的奢望。

　　“至于你的封号，惠，头脑聪明；纯，心性纯良。娘娘这是希望你能始终保持清醒，不遭外界世俗污染呢。”

　　有人义无反顾将杀戮与鲜血的肮脏挡在门外，却不嫌自己沾上腥臭浓重的血气。

　　“这是奢望。”宋昭儿沉默良久才答，人始终不可能永远活在保护下，就算是，也是一时。

　　“是奢望。就像你希望皇后娘娘‘寿康’无虞一样。”

　　为子女，皇后恐怕都数不清到底做过多少坏事，又怎敢腆着脸向上苍祈求，一生福寿高康陪伴身边，看他们结婚、生子。

　　“你未长大，她不敢轻易老去。”

　　林倾墨起身，将目光探向宫墙上的天空：“起风了，该回去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