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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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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楼吃了饭,摸出银两会帐的时候,贺兰影想起一事,把银锭子翻过来一看,果然见到底部刻有一个多角的星形标志,心下嘀咕,潜运内力,用手指将那个标志磨平了,才交给小二。
那天他问过薛乘龙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他的行踪,薛乘龙也不隐瞒,告诉他在他用的银子和银票上都做有天狼社的标记,而天狼社的消息渠道极广,凭这些印记很快就可以查到他的行迹。
“燕重生还真狡猾啊!”贺兰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想起了那个恨之入骨的人,眼光有些狰狞。
天宁告诉他,托他们照看他的人正是燕重生——其实在看到父亲画像的同时,贺兰影就猜到了,至于为什么天狼社肯同意帮他,是因为当初天宁假死逃脱之时,曾欠了燕重生一个人情。
那时薛乘龙暗中安排了人手扮做搭木台的匠人,在高台上做了手脚,又派挖掘地道的高手挖通从远处通往高台的地道,行动虽然隐秘,却被当时负责防务的燕重生发觉了,但他并未声张,而是给薛乘龙发出消息,告诉他若想平安无事地救出天宁,就必须同意将来为他做一件事,薛乘龙一口答应,燕重生便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们多做掩护,使天宁有惊无险地顺利脱身。
“他为什么要帮我?”这是贺兰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却又想:“哼!反正都是他欠我的!”现在燕重生对他再好,也抵消不了贺兰影对他的怨恨,实是因为两人之前的交集给贺兰影留下了太深的伤痕。
在途非止一日,浅草盈盈的时节,贺兰影终于来到钱塘江畔的海宁,找到了父亲的故居。
这里是滨江的一处僻静小城,处处整洁而安宁,人们说着贺兰影听不懂的方言,语调柔和婉转,见他是北方人,都尽可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态度温和而友好,使贺兰影颇觉亲切。
他拿着地址对了两遍,确定眼前这处大宅园就是父亲的故居,但大门紧闭,杳无人声,墙内的桃花微微探出了头,娇柔地吐露一点春意。
门前石阶爬满青苔,似是许久没有人走,但极干净,表明经常有人打扫,他上前扣门,良久没有回音,焦躁起来,索性越墙而入,向内走去。
这是一处极大的三进宅院,看得出主人当年的富足,只是现在一片萧瑟,除了院中的主路,其它地方都已被长草覆盖,雕花的窗格上,也已爬满了青藤。
贺兰影心中莫名的悲伤,静静地沿□□走去,看过一间间寂静的屋室,室中陈旧,只有廖廖几件残破的家具器物,与这宅院的宏伟极不相衬。
直找到后进一处小小的偏院里,才发现一个驼背的老人正在整理花圃,看到贺兰影缓缓走进,他蓦地瞪大了昏花的老眼,颤抖的手直指着贺兰影,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兰影奇怪地望着他,还没决定怎么开口询问,却见那老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住了他大喊大叫,他说什么贺兰影听不明白,却感觉得到他的激动与亲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刚想问他,却见老人两眼翻白,身体软垂下去,吓得连忙抱起他送进屋里去,点他人中,又运内力摩挲他胸腹,才让老头清醒过来。
“昭官儿、昭官儿……”老人涕泪交流,扯住贺兰影不撒手,贺兰影只听得懂他在叫父亲的名字,知他是把自己父子俩弄混了,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哄劝他,跟他又说不通话,只能干着急。
忽然院子里有人说话,贺兰影急忙摆脱了老人的纠缠出来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拎着一些菜蔬猪肉,看到贺兰影,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贺兰影立即自报家门,那人这才脸露喜色,笑道:“真是再也想不到的,昭公子的后人还会回来,阿爹他可要高兴死了。”
贺兰影听他会讲官话,顿时松了一口气,陪他进屋先安抚了老人,那人便向他讲起贺兰家的旧事。
原来这老人是贺兰家的老仆,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贺兰老爷极是忠心,贺兰昭二十岁离家赶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贺兰老爷和夫人均已辞世,贺兰家再无后人,萧条下来,老人却坚持留在这里,经常洒扫修葺,使这里不至于彻底地破败荒芜。
贺兰影心中奇怪,惦记着父亲原配夫人的事,便向他询问,那人谨慎地看了看他,问道:“你父亲还在世么?”
贺兰影据实以告,那人唏嘘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的母亲就是……长公主么?”
贺兰影点了点头,那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贺兰影再追问一遍,他道:“这事说来话长,既然你是长公主的儿子,不问也罢。”
贺兰影勃然大怒,他万里南来,为的就是弄清楚父亲当年的旧事,什么叫“不问也罢?”这跟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中间似乎还有内情,贺兰影强压着怒气道:“我父亲当年是怎么走的?贺兰家又是怎么败落的?你既然知道,还请告诉我说。”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当年也只有十来岁大,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一指犹在浑浑噩噩哭泣的老人道:“他是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贺兰家的家仆,父亲舍不得这里,一直守着老屋,我自己出去做点小生意,隔几天才回来看看。”
贺兰影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那人又停了好一会,才缓缓讲出贺兰家当年的事情。
贺兰老爷名烈,娶妻刘氏,三十岁上得子贺兰昭,爱若珍宝,贺兰昭聪慧而好学不倦,及长,才华横溢,一家人守着祖产,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贺兰昭十八岁的时候跟自己青梅竹马的何氏弗兰小姐成亲,两年后入京赶考,一举夺魁,消息传回,震动乡里,贺兰老爷特地办了酒席宴请四乡邻里,大家都为贺兰家高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众人都盼望着贺兰昭早日衣锦还乡,却没想到来的是长公主的信使,要贺兰老爷将贺兰昭的原配夫人休回家去,因为长公主要招贺兰昭为驸马爷。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弗兰夫人惊得呆了,贺兰老爷勃然大怒,一口拒绝。贺兰家早年是从北方迁来的,脾气刚正不阿,这种攀延富贵、停妻再娶的事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老爷子把信使轰出门去,言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绝不会同意这件事,如果贺兰昭敢这样做,他就不认这个儿子!
信使连连冷笑,却不肯走,带了官差来住进他们家,横蛮无理,出尽了手段,想逼贺兰老爷就范。
家中愁云惨淡,贺兰老夫人又急又气,病倒了,少夫人弗兰衣不解带,日夜服侍,然而就在一天夜里,突然遭人□□,那信使带同差役撞进门去,说是捉奸在床,逼贺兰老爷立即写下休书,贺兰老爷当然不肯,大骂他们禽兽不如,声称要到官府去理论,却被强关了起来,连老妻都不许见。
弗兰夫人不堪凌辱,当夜就悬梁自尽,老夫人惊气不已,次日也病故了,贺兰老爷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精神崩溃,变得疯疯颠颠,连人都不认识了。
好好的一个士绅之家,转眼家破人亡,而这一切的起因,竟然都是因为贺兰昭受长公主之青睐!
贺兰老爷已疯,长公主的信使见无可复命,干脆找了县衙里善于模仿笔体的师爷来,悄悄鼓捣了几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差役们先是不敢放松,派人看着贺兰老爷,后来见他真是疯得厉害,渐渐地放松下来,见贺兰家无人做主,开始放肆地偷盗或强取,不过数月之间,数代积累的贺兰府已被洗劫一空!
府上的仆佣四散而去,只有从小跟贺兰老爷一起长大的家奴福顺忠心耿耿,一直陪着老爷,靠变卖家中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来维持生活,最困顿的时候,每日只能喝野菜粥充饥。灰暗的日子终于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清寒之夜落下帷幕,贺兰老爷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跪在他床边哭泣的,只有一个家奴福顺。
贺兰府凄凉败落,家乡的人都敢怒不敢言,渐渐的,这昔日的诗礼之家只余下燕儿年年穿梭,不知人间愁为何物。
虽然贺兰昭从未回来,但仗着长公主的威势,倒也无人敢将这宅子霸占,福顺便守着老屋清苦度日,今日突然见到贺兰影,一时头脑糊涂,还当是贺兰昭回来了,这才激动得行为错乱。
贺兰影听罢他的讲述,脑中一片混乱,震惊不已,他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之间还有这样重大的隐情,这么说来,竟是母亲逼得父亲家破人亡!
其实他的猜测也不尽实,长公主当时只命人办妥这件事,并不理会如何办到,下边办事的人仗势欺人惯了的,手段尽有阴狠之处,这些情况长公主并不知道,不过,即便她知道了,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真正可怜的,只是贺兰老爷一家和始终蒙在鼓里的贺兰昭。
更有甚者,为了不让贺兰昭回乡,贺兰老爷和夫人去世的消息一直被隐瞒不报,连户籍都未注销!
贺兰影心头苦涩,深深地垂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半晌,问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过问这件事么?”
那人想了一想,道:“后来倒是有一位北方的将军来这里看过,还详细问过情况,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没人敢跟他说实话,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才走,还给贺兰老爷和夫人上了香。”
贺兰影心头一震,忙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过他长得很高大魁梧,听人说是边塞的大将军呢。”
燕重生!贺兰影咬着牙想,又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大概有十年了吧,那年我才成亲,现在我大儿子都九岁了呢。”
十年前!贺兰昭就是近十年前去世的,看来是燕重生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了一直受到蒙蔽的父亲,才使他一病不起的!贺兰影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斑驳的青石小径,怨恨燕重生为什么不继续瞒着父亲,虽然他一直郁郁寡欢,但若不是这件事,也不会那么突然地英年早逝!
都是他害自己没了父亲!贺兰影心头暴怒,泪流满面,潜意识里他当然知道这事怪不得燕重生,但他恨他已经成了习惯,什么恨都想发泄在他身上!
“我要杀了他!”他猛地跳起身来,不顾福顺父子的惊讶直冲出去,施展轻功远远离开了贺兰老宅,跑出镇子、跑进大山,直跑到精疲力竭,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才扑倒在荒野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