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昭葟

1、烂佬

　　2016年，飞机从伦敦出发，跨越整个欧亚大陆抵达香港的时候林竹君的手机关着机，抵达这个她阔别多年的故乡。私人飞机停靠机场，有人给她推开机舱门带她走通道。
　　保镖矮下身问：“小姐，回西贡？”
　　林竹君没有回答，她坐在轮椅上望着灰色玻璃外的天空，正好能看到香港拔地而起的高楼，天蓝云低，海面平静，与多年前她离开那天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不同又有太多了。

　　林竹君收回视线，保镖推着她下飞机，不远处大屏幕上正放着视频，恰好是回顾香港影史30年的内容，一闪而过的除了她幼年时见过的人，还有陌生面孔。
　　忽然屏幕一黑，她也刚好走到大屏幕的另一端。

　　突然间一个男人的照片出现在大荧幕上，乌发梳着四六分，面孔深邃而流畅，墨黑的眼珠里映着层层光芒，因为身材板正挺拔，丝绒质地的西装也穿得十分好看，身边站满了白人黑人，但他身处其中丝毫不逊。
　　那是一张定格照片，男人嘴角露出些微笑容，手置于腿间，微微仰头看着什么。右下角浮现出一行金色的细字：
　　路子扬（2015年，金球奖）

　　背景音乐是悠扬的小提琴声，林竹君从大屏幕下走过，因为太大而她太近，只能看见黑色的像素块，从远处看，屏幕里正好是路子扬领奖的视频，而林竹君坐着轮椅的侧影在它之下。
　　林竹君低着头，把自己手机取出来，开机后收到母亲的短信：“honey，到了吗？”
　　林竹君低下头回复：“到啦！”她企图用一个感叹号让她的话语看起来活跃一点。

　　保镖走的很快，很快就走到了大屏幕的另一端，林竹君没有回头看，而那时大屏幕上正放映着路子扬在韩国领青龙奖的回顾视频。
　　主持人打趣说：“听说导演您也很擅长唱歌吧？”
　　路子扬轻笑了一声拿起手边话筒，犹豫了两秒便轻唱出声，因为是粤语歌，在场的人并没有人听懂，但曲调很好听。
　　主持人好奇问是什么歌，路子扬说：“是我最喜欢的歌，名字叫做倾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竹君正好走出机场，转过弯正好能看见玻璃内路子扬的模样，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短短几秒钟，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注视着这块大屏幕，上面的男人眉眼弯弯，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场，但正因如此才莫名矜贵。手里拿着奖杯，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忽然眼酸，收回视线。
　　他果然已经实现当初愿望，而自己却被困在原地。

　　片刻间她又收到短信，屏幕上母亲的消息带着一个小小的笑脸：“约的医生的资料我都发给南叔了，跟养和那边也都联系好了，明天就去吧：）”
　　林竹君依然听话地回复了一个好的，然后关掉手机被保镖推上车。

　　与此同时一辆飞机抵达香港，刚刚还在大屏幕上的男人出现在机场，他打着电话匆匆赶往出口，泛着冷光的手表足以看出他的身份多高。
　　“你同我开玩笑吗？人呢？”他赶到出口环顾一圈，随后对着手机说。
　　那头的人沉默了两秒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那就是没赶上咯，私人飞机，时间不准很正常嘛。”

　　男人有些生气：“jon，我机会不多。”
　　“可你幸运多多。”对面人说：“你想想你的人生里真的是好多幸运喔。路子扬，人要知足嘛。”
　　被叫做路子扬的男人皱了皱眉头，好看的脸瞬间看起来有些凶，他问：“你知道具体地址吗？”
　　“我只知道是西贡，剩下就不知道啦。”

　　但路子扬的眉头瞬间松开了，如果是西贡，他大概明白。
　　他正要挂电话，那头人问：“要不要赌什么，像我们在美国的时候一样。”
　　“我不想再赌了。”路子扬回复完直接挂断电话。

　　他存在机场的车被久违地启动，车厢里放着一首粤语歌，歌词唱：
　　「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震荡过的内心只有承认/逃避到地心都不会入定」
　　女人的声音有些飘渺，带着上个世纪空气音的唱法仿佛把他带回他的十八岁。

　　九岁那年，路子扬跟着姨妈从新加坡来到香港，海关总署人员拿着他的证明书看了又看，语气为难：“资料太旧了。”
　　姨妈背着大包小包，年轻的身体瘦弱单薄，差点下跪，空荡荡的裤管里只剩细瘦可见血管的四肢，她说：“求求你了。”
　　“好吧。”那位海关人员是女性，最终还是盖了戳，临走前她拉住路子扬说：“欢迎来到香港。”她眼里有许多怜悯。
　　1998年，路子扬的姨夫不幸在印尼被杀，姨妈拼死带着他出逃，在海上漂流数月，于1999年新年入境香港。海风换了一重，环境也陌生，过了港口他们住在坚尼地城，开一家小小的鱼丸粗面店。
　　贫穷，营养不良，缺少系统教育，双亲早亡。
　　这些都让他天生敏感而自卑喜欢独处，大部分时间恨不得把自己封闭起来。可是他又不得不和姨妈一起撑起这个家，打零工时工长嫌他太沉默，罚他背守则，路子扬只好晚上躲在路灯下一遍一遍背诵。
　　坚尼地夕阳好看，路子扬很想照下来，但扭头看看昏暗小灯泡下的女人便说不出口，买一个相机他也没什么钱。慢慢的，他粤语也讲的出神入化，常常同人开玩笑。别人都说，哎你以后做什么？
　　路子扬笑一笑不讲话，只是扬起下巴看身后的电影海报。

　　玻璃门窗上有梁朝伟的照片，那时候他刚好演完李安的电影，拿完奖争议不断，旁人见状笑道：“原来你还想拍电影。”
　　“我没钱。”路子扬这样说，却不落寞。

　　少年老成，这让他过早懂得了太多东西，也过早接触情爱，他第一个碰见的女孩是住所旁的邻居，女孩父亲管屠房不经常回家，没过多久回家便发现自己女儿的肚子大了起来，最后在他逼问之下才知道是路子扬造的孽，拿着一把杀猪刀追着他跑了几里路。
　　路子扬被姨妈罚跪地板，细绳抽在身上全都变成细细的伤口，肉都翻出来。他听见姨妈边哭便骂他，没多久便不说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绝望是这样袭来的。
　　带着女孩打胎后不久，那一家就搬离了坚尼地城，屠房换了新人，姨妈再也不管他。

　　但路子扬好像一夜长大，他退了学去做工，年轻的身体挣钱比别人多两倍，晚上去找夜校，但随着他长大，身体越长越开，脸也出众太多，有人劝他去做影星，他都拒绝，也因此有不在乎的女孩贴上来。
　　这次他学乖，带了套后一厢情愿，他处处留情但又无情，不久后便被许多人叫烂佬，技术好却没有心的烂佬是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

　　18岁那年，他领了工钱，买了两瓶啤酒递给友人，夏夜的晚风黏糊糊的，他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色背心。
　　窄窄马路上他一边喝酒一边走，摇摇晃晃的，有路过女孩对他侧目，他眼尾微红飘忽惹得女孩红脸。
　　“阿路又要做烂佬咯！”旁边人看着笑。

　　烂佬无情。
　　路子扬认为人如果失去性就会变得失去激情，所以他从不爱人，只上床，人走后总是会被大骂咸湿，但他长得好看身材又好，自然有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路子扬笑着把外套甩在身后默默数了三秒，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你好，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用温柔的眼睛看向那个女孩说：“荣幸之至。”

　　待女孩走后损友又起哄说他是守株待兔的人，不需要主动去捕猎就自动送上门来，什么时候吊一个富家女也不在话下。
　　路子扬没讲话，他同工友在岔路口讲了拜拜便往回家走去，快到家门口，他听见黑暗小巷里有响动，倒回去一看，好像是这街区的飞仔又在勒索。
　　他站在路口朗声说：“喂！做咩？”
　　那几个人回头一看是他便说：“无事咯，不过宰肥羊。”

　　“什么肥羊，我看看。”他走进去，忽然看见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女孩。
　　她穿着长裙，卷发染成浅棕色，白色的袜子沾上了灰尘，发卡也歪歪扭扭的，手都在发抖，眼睛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躲开了，那一瞬间让路子扬忽然想起那年他被人持刀追砍时回头看的那一眼，女孩站在那里，姨妈也站在那里，两个人的眼睛都看过来，却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路子扬不露声色地挡在女孩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港币来挨个塞给四个人：“好了，你我都明，小心报复，这人交我解决。”

　　四个人还有些不甘心：“你要独吞？”
　　路子扬摇摇头讲：“少惹来路不明的女人，是我的经验。”
　　全场确实只有他最适合讲这句话，四个人听完后才悻悻离去，确定他们走远了，路子扬回过身朝女孩伸出手说：“要我扶吗？”
　　女孩松开捂住头的胳膊，失神地看向路子扬，从下往上看男人分外高大，胳膊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光源在他头顶撒下光亮，照着他好看的五官。
　　“家住哪？怎么回？”路子扬又问。

　　只有几秒钟，女孩确认她安全了忽然流出眼泪来，鼻头酸涩，肩膀也松懈下来。倒是路子扬有些措手不及，他站在原地害怕被人误会自己欺负女生，声音都颤抖了一些：“别哭了，我没带纸。”
　　女孩自己撑着墙站起来，路子扬才发现她膝盖和侧边腿上都拉了好长的伤口，血还没止住，看起来有些惨。
　　时间已经快过12点了，把女生一个人扔在这边他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礼貌问：“你要不要去我家把伤口处理一下？”
　　本以为会拒绝的女孩，伸出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腮帮子还鼓鼓的，一边抽泣一边点点头。
　　女孩伸出手拉住他背心下摆小声说：“我叫林竹君，你呢？”

　　路子扬走在前面，任由她拉着自己，夜风舒服，路灯下他声音都变得温柔认真了一些：“我叫路子扬。”

　　林竹君心脏砰砰跳，忽然生出万般勇气去留住眼前的人，她的英雄没有踩七彩祥云而来，但是就算没有光也那样光彩熠熠。
　　你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吗？
　　她在日记本里这样写，他的顽劣和不堪，她通通都选择了视而不见，所以后来才被伤害，也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