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叶非花

6、六

　　六

　　齐安静默地在沙发上躺着，直到身体变得略微僵硬起来，才站起来，摸黑往浴室里去。洗浴完毕，拿浴巾包住身体，便往卧室里去。他不想开灯，黑暗里可以掩饰很多的东西，比如心情、表情。看不到，便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
　　他摸上床，掀开被子，躺进去却猛然地僵住，几乎要跳起来。
　　被子里有人，那个人似乎是被齐安这样的动静给惊醒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竟然是沭阳子！
　　齐安突然拿手扶住了额头，半晌没有语言。
　　而那边，“不上来睡么？站在外面冷。”那个人边说着，边伸手来拉他。
　　齐安连忙地错身爬上床，把被子盖好才知道问：“你怎么在这里？”给了他钥匙，他可以进来这里。齐安也不过是想着，家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下的东西，重要的物品是随身携带的——他总想着，什么时候想走了，就可以走。
　　“我的房间里睡着不安宁，本来想就在你家沙发上窝一窝，但是你没回来我就没有客气了。”语气是相当的坦然以及理所当然的。
　　齐安哦了一声，然后翻了个身，“晚安。”
　　有那么一会儿，身旁的人没有声音，然后在齐安紧绷起神经的时候，轻声地说了一句：“晚安。”

　　齐安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也没有翻身，他僵硬着眼睁睁地盯着前方，努力地分辨在那黑暗里形状奇怪的物品是什么。身旁的那个人倒是没有一会儿便呼吸均匀，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大早，齐安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睡着。
　　他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又留了字条，才放心地出了门去上班。
　　很多人挤公交车，车子在汹涌的车流里，蹒跚着前行。
　　齐安抓着拉柄，随着刹车开车轻轻摇晃。齐安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窗外的景物，一晃而过的，模糊的景象，犹如他此刻的心情，那么晦涩不明。
　　中午的时候，意外地接到明妍的电话，说要一起用餐，就在上次会面的茶庄。而后，在关暧昧的眼神里，齐安答应了，并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过去。
　　“齐安！”步出大厅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唤了他一句。齐安回头，就看见沭阳子一身正装地靠在大厦的大理石柱子上，看他看过去，举了举手中的装着什么东西的白色塑料袋。
　　齐安十分诧异，朝他走去，“你怎么……”
　　“我过来这边工作啊。记得你说过你在这里，本来想电话你的，结果……一起去吃饭吧。”那个人极其自然地提出了邀请。
　　“……”齐安有瞬间的迟疑。
　　沭阳子察觉到了，挑了挑眉，“怎么？有约了？”
　　齐安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天一起吃饭过后，李明妍就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齐安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吃饭时候的氛围一开始就有些奇怪，但是后来又莫名地变得热烈，明明在各自回公司的时候灿笑着说：“明天再一起吃饭吧。”这样的话，却没有再来电话。因为自己的立场实在是有些不明，齐安也没有办法主动电话过去询问，只是略微地担心。
　　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虚伪得令人厌恶，而且沭阳子一直在他生活里，虽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两个人很单纯地作为朋友来往着，但是齐安心里清楚他并非是那样想。但是，进一步什么的，也从未想过。
　　母亲打来电话，试探地询问：“女朋友什么的，怎么样了。”
　　齐安无论是跟母亲也好，还是父亲，都没有很多的话。依旧是细心地报告着近来的生活，每日里都好像很无聊。然后询问家里的情况，然后发觉在家里的父母也很单一地过着日子。只是，齐安很茫然，而父母们很脚踏实地。
　　以往被问到，齐安都会支支唔唔地过去，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了那种心情，只说：“刚刚失恋。”几乎是话一出口，就感觉到背后有灼热的视线扫过来，那是一直赖在他的公寓里不想走人的沭阳子。
　　晚饭过后，就算百无聊赖，也按着遥控器换着台。齐安是用公寓的电话在母亲打来后，再反打回去的。自然，齐安说什么，在他身边的沭阳子也全部地听到。
　　聊到最后没什么话说，便挂了电话，还没转头，就听到沭阳子问：“失恋了？跟谁恋爱呢？”口气竟然有些不阴不阳，完全不符合他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啊，不对，实际上，再次遇见的沭阳子完全没有形象。
　　齐安不知道要怎么答话，只是说：“就是想躲一躲。”
　　“又不能躲一辈子。”
　　“先躲着。”
　　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没劲，沭阳子在齐安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波澜的语调里，丢了遥控器，没说什么就去了里屋。不多时，就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
　　齐安听着电视机寂寞的声音，突然想，现在他们这样算什么？谁也不曾开口明说，气氛也不到紧绷的时刻，可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什么，或者说是故意不去想明白，房市的风暴便来了，房价大幅度地下降，虽然采取了各种手段依旧无法起色，公司里的职员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齐安也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在晚餐的时候，就被问了：“怎么了？”
　　晚餐依旧是与沭阳子一起用，这样两个人面对面，虽然也没有什么话要聊，但是因为这样也好，倒是不觉得很闷。齐安摇摇头，“没什么。”
　　沭阳子看着他，一脸“你说说看”的期待表情。
　　齐安在这样的目光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应该说一说自己的心事，可张了张嘴，却真的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感觉上，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人，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说什么话都能说，而再之前——是了，再之前，他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想到这里，齐安顿时觉得有些疲惫涌上来，“工作上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到底还是开了口，说了出来。只是那疲惫感一直挥不去，齐安想，他与他再次相遇，然后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又算什么？而这样……是，这样下去……下去的下去，是什么？
　　那些在安稳的日子里刻意回避的东西，在这一刻里，统统都涌上来，他觉得真的很累啊，可为什么这么累呢？
　　因为、因为……
　　因为不想改变现状。
　　这种状态就好了，没有更进一步，也不是遥远的没有消息，他就在身边，就在身边，这样就很好了。
　　拜托，请千万不要有改变。
　　可是变化，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齐安……”沭阳子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没有声音了。
　　齐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茫然地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了。

　　时间就在焦灼里，迅即地过去了。
　　算起来，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两个星期，齐安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想——到底还要不要留在这座城市里。公司大幅度裁员，像齐安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员，自然是二话不说，补贴是三个月的工资。
　　家里人总是想要他回去的，小小的城镇里，虽然地方不大，物质也不够丰富，可是人们淳朴，日子也很安稳，不是很坏。
　　正在胡思乱想里，脚下意识地带着他往回家的公交车站去。
　　“齐安！”
　　等了二十分钟，车子还没有来，身后却响起了一个俏丽的嗓音。齐安回头一看，微微笑起来，“好久不见。”
　　是李明妍。

　　“最近一直没有联系，是想着以后能好好地在一起。说起来好像过于一厢情愿了，但是齐安，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被那样明丽的女孩子说着这样的话，齐安顿时觉得嘴里苦涩得要命，下意识地就握紧了拳头。
　　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在他略转过头去的时候，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还是不行吗？”
　　齐安没有办法回应。
　　因为被对方喜爱着，并且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的真心，所以全身都好像被压在巨石底下一样，差点喘不过去来。他向来都是随心所欲，而且带有他自己都没法子理清的怪异的偏执和任性，说起来——说起来的话，这样的他，到底有什么可以让对方这样倾心。不过，问出来的话就——太过于失礼而且侮辱了对方，但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话。
　　“果然还是败给了那位吗？”
　　但是，久久得不到回应的女子垂下了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齐安顿时瞪大了眼，有点不明所以。
　　“其实……其实……”女子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般，伸手抓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学长的视线追随着谁，我是看在眼里的，甚至想在学长毕业之前……想着，一定要好好地告白一次，但是、但是，那天看到了学长与那一位手牵着手行走在街道上。后来……我一直在寻找学长。那种感情，太不容易得到了幸福了……”
　　齐安震惊得无以复加。
　　而那个明亮的女子睁着悲伤的眼眸，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无论怎么样也想给你幸福。普通人的幸福。”
　　在那一瞬间，真的好心动。跟着她真的会幸福吧。这样软弱的想法也爬了出来。
　　可是现在是这样，将来呢？是自己没有信心可以给予同等的幸福，所以、所以——虽然说出口很艰难，但是，还是说出来了，“对不起。”
　　那个女子就这样悲伤着却微笑了，低头让头发垂下来似乎要遮掩住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勇敢地直视过来，手指也没有退缩，语气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沮丧，“真的是……果然是这样的回答呢。齐安你就太温柔了，所以总是让人不知所措和想要保护。为什么不自私一些呢？那样子就好了。我没有关系的啊，是因为早就有了觉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不起。”齐安只能这样重复着。
　　以前抱着的也许能回到普通人的行列，那种想法现在看来，真的是……太勉强了。
　　他，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
　　“对不起。”

　　沭阳子觉得很沮丧。
　　说起来，从以前开始就对齐安充满了无力感。无论是——在学校里，明明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亮起来的眼眸，还有面对自己会有的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撒娇姿态。
　　同性恋什么的，在他那个时候的心里，是比较新潮的玩法。
　　他甚至在等待着，以高傲的姿态在等待着，这个人靠近过来，告白什么的，那便有一场新鲜的体验。
　　但是，一直等待的结果是，这个人什么行动也没有，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站在离自己有点远的地方，因为自己偶尔的靠近而露出笑容。不，那种笑容，他本身也有的，不过更客气疏离些。
　　内心里渴望什么，就会表现在行动上。那种想法，果然，对于自己来说过于自我了。他知道，如果最后他不走上去说出那句话，齐安是什么也不会做的。保持他一贯的姿势一贯的距离一贯的疏离的笑，他觉得，这个人到死都会这样。
　　他走上去了，很轻易地就拥有了这个人。轻易得让他以为，先前等到焦灼，那些感觉全部都是假的。
　　那一瞬间真的好想冷笑，可笑着，却又心惊。
　　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连三个月都没有。彼此都忙，偶尔见面，后来虽然住在一起，不过也是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可是，有些小事情，他的小动作，在国外的时候，好像针刺一样，时不时地扎着自己。
　　不是慢性毒药啊，这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就渗透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一无所觉。
　　认识其他人，与其他人说着交往，可是自己伸出去的手自己又缩回来。如此地反复，反复再反复，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起来。爱了就爱了，非要否定，非要证明自己不爱他，这些算什么呢？这样就说明自己赢了？可是，赢了的奖品是什么？说不定是苦果。
　　找到那个家伙，一定要找到那个家伙。
　　因着这样的念头，与家里人决裂出柜，转身就看到那个人一直呆在原来的城市，甚至连住的地方都离原来两个人一起住的公寓不远。
　　抱着激动的心情凑上去，表面虽然无所谓的面无表情，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激动。但是对方一直表现得比自己更平静，甚至、甚至——
　　就比如现在。
　　已经不是第一次撞见这样的场景了。
　　那个人身边的女子依旧是上次那一位，温柔妍丽的面容，和煦开朗的性子——上次一起吃饭时，他就知道了。
　　他看到她抓住了他的手，远远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得到那两个人紧握的手在桌面上，折射出令人愤怒的光芒。

　　在很久以后的某天早上，某个男人很无聊地提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选择的别的人生？”
　　许多年后，齐安依旧是那个让他无力的齐安，他只微微笑，然后反问：“那如果再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说得好像对过去很有悔恨，恨不得重新再来过，而再来的时候，一定不要遇见这个人般。沭阳子自己也不知道那会儿到底是怎么了，应该是太愤怒了所以失去了理智。等在黑暗的房间里，等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个人。
　　姿态是理所当然的，他根本已经忘记那原本就不是他的家，原本他们两个人就只是再见面的可以称之为陌生的两个人。
　　你看，他没有拒绝，你就开始得寸进尺，还恨自己得寸进尺得不够。
　　在他回来的时候，将他压在门板上，面对着面板，以背对着自己的完全弱势的姿势，对着自己坦白。啃噬他的脖颈，脱去他的衣服，手指与身体要怎么贴近，身体与身体要怎么靠近，而心又要如何才能明了。
　　他一直在沉默地反抗，动作幅度却因为自己的压制而没有办法大起来，因为自己的进入而发出闷声，手指在他脸上拂过去却干干的。
　　完全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精疲力竭。这不是□□，而是一场战争。赢的人谁也不是，谁都输了。看起来，你好像占了上风，然而无力感完全将你侵蚀，捂着脸好像那个被□□的人是你地想哭泣。
　　“你恨不恨我？”沭阳子干哑着问。
　　齐安缩在门口，似乎想要离你远一点，但最终没有动弹。
　　房间里始终黑暗，窗帘拉下来，只有外面隐约的喧闹声和五彩的光。他在阴影的深处，看不清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没有声音。
　　“那……你……还爱不爱我？”沭阳子颤抖着问，问话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依旧是一片死寂，那个人似乎与黑暗要融为一体了。
　　“那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企图？！！！！”猛地爆发一声大喝，隐约地看到躲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瑟瑟发抖了下，顿时，他所有的气焰全都不见，“你……说话啊！”
　　——你……是不是，对我一点企图都没有？
　　这样的问话，终究说不出口，那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喜欢上男人，勇敢地跟家里出柜，甚至真的赖到他的身边来，但是，他不敢也不能真的就正大光明地追求。自己的人生，自己都不能保证，拉着另外一个人下水，那种一辈子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不过，这个人安安静静，让他呆在身边，就让他以为他有希望。
　　如果可以，真的就这么两个人安安静静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话是说得那样好听，其实还是有所图，没有办法无欲无求。

　　我爱着你啊。
　　我喜欢你也同样爱着我。
　　光有爱还是不够。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请你也一定要跟我在一起。
　　不是说着玩儿的，我希望是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都可以。
　　为了你我愿意承受那种种的后果。
　　请你一定也为了我去承受那种种的后果。
　　打着爱的名义，其实真的是自私不过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自私的了。

　　“抱歉。”

　　齐安抓着衣服，蹲坐着。身体上的疼痛刺激着他，但他更多的却是茫然。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事情？于此相关的一系列问题——比如，你为什么回来了？你为什么会再一次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比如，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等等等等。
　　他听到了他的问题，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恨吗？
　　他不知道。
　　爱吗？
　　他也不清楚。

　　其实他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还活在过去，一直走不出来罢了。
　　可那种过去到底是怎样的过去，自己也不明白。
　　清楚的是——
　　能远远地看着他也好，如此便足够了。

　　[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但他现在这样质问他，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
　　因为他确实对他有企图，不是祈求他的注意，也不是祈求他能回应他，更没有奢想能够得到他的爱情。
　　可这样的话，说出来，会有人相信么？
　　又或者，会得到嘲笑？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抱歉。”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的表情，看着他有如困兽般，看着他急躁焦躁不已，看着他挫败，看着他就这样在他面前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我要是不是抱歉啊齐安，我一直以为你懂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明明也喜欢我不是？为什么从来都不回应呢？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对我坦白？”
　　齐安身体一震，有种种的情绪一起朝他涌过来，也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其他的什么，他只觉得无法自已。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问出口。
　　“如果我说了，那我们……真的就能幸福地在一起？”
　　“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