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紫烬璃烟》燕宁飞

59、【十五】再遇故人

　　最原始的颤栗退去之后，梦璃带点亲昵地将头在他的颈边蹭了蹭，然后轻轻吻着他干净的下颌，那里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坚毅的俊朗。
　　虽然有些累，但没人想睡，两个人都想尽可能地多说些话。
　　梦璃脑中闪现最多的，还是在即墨共赏花灯的那一夜。那样无忧无虑的快乐，或许此生再无法拥有。
　　想起那天的交谈，她便忆起了紫英的过往。
　　身世在紫英的世界里或许是被理所应当地模糊处理，不去碰触，便不会带来疼痛。而在鬼界知晓了父母真正心意的他，每每回想起幼年时光，心里是觉得温暖，还是悲伤？
　　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留在家中抱恙享受天伦，还是在昆仑山顶孤独却安康？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沉默一会，握紧了她的手，说：“一切自有定数。”
　　他说，爹和娘……我感谢他们，那不是放弃，而是割舍。
　　他说，他们将我托付给琼华派，其实是将我托付给了你。
　　梦璃心口发酸，却微笑起来，说，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紫英俯首，再次亲吻她的唇，修长的手指深入她的黑发。
　　“……是吗。”
　　不能停止也不想停止。
　　只在今夜，燃尽彼此。

　　梦中，慕容紫英微笑着专注地为妻子画眉。窗外园中一夜艳芳，在无声中盛放，继而凋零。
　　繁华散尽泪成灰。

　　次日。
　　紫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光线好亮啊……
　　什么味道？好香……
　　不是饭香，也不是以前闻过的熏香。很好闻，就是不知为何头昏昏沉沉的。

　　他刚坐起来，马上就发现了一件事：
　　——梦璃去哪里了？
　　他望望窗外，貌似已经日上三竿都不止了啊……
　　这就是纵欲过度的下场——睡过头了。
　　梦璃说不定已经在大厅坐着等自己起来了。
　　紫英想到这里，脸一红，赶紧跳起来穿衣梳头洗漱。诸事完毕之后，他低头认罪一般红着脸去了前厅。

　　没人。
　　真奇怪，一路上连个窃窃私语的丫鬟都看不见。
　　他心下生疑，走遍柳府，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他只得重新回到梦璃房中，心想要不自己先把乱七八糟的床给收拾一下吧。
　　等掀开枕头的时候，看见一封信压在那里。
　　他忽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以至于十几秒的时间内，都不敢去碰那封信。
　　然而人总要勇敢面对现实。
　　读完之后，信纸不期然飘落在地。
　　——她走了。

　　梦璃其实很早就起来了，当时天还没亮，她做了一件事。
　　——在全柳府各地点上她最最厉害的香。
　　安息香。
　　于是全府人沉沉睡死，无人知晓她的离去。
　　信的最后一句是：紫英，愿你修仙大成。
　　人妖殊途，仙妖更是殊途，从今往后，莫再痴妄贪嗔。
　　当日在即墨结识夏山神，那时的梦璃可说是六根清净，却也不禁感叹倘若自己是夏元辰的话，也必会一生陪在人间的爱人身边，细心呵护，看着他生老病死，此情不渝。
　　她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相爱不能相守，殊途终将陌路之事，竟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除非紫英能够成仙，否则短短数十年，他就将堕入轮回，而梦璃依然是梦璃。
　　但倘使他成仙，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延伸到无限大。
　　纵然两情相悦，却得各安天命。
　　这真的是完全、完全没有办法的事。

　　紫英觉得浑身无力，坐在床沿。耳边反反复复响起一句话——
　　紫英，你害怕过吗？
　　那一晚的天河，守在菱纱睡着的房门外，双眼无神地望天，带着从未见过的凝重，轻声发问。
　　紫英，你害怕过吗？
　　你害怕过吗？
　　紫英…………

　　轻寒暮雪何相随，此去经年人独悲。
　　你，害怕过吗？

　　陈州—千斗酒坊

　　慕容紫英很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局面。
　　一切仿佛历史重演，夙莘师叔大喇喇地坐在雅座对面，正和菱纱谈笑风生。天河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痴迷地一个人玩会动的木头老鼠……
　　历数这两个多月以来，自己几乎一直老实本分地呆在寿阳柳府，尽善尽美地做着新过门女婿的一切义务，全心全意地陪在孤寂的二老身边，知书达礼，孝顺体贴让左邻右舍艳羡不已，都说这姑爷简直比亲儿子还亲。唯一美中不足兼不可思议的是柳家千金居然在新婚后没多久就病故了……（所以说官方发言多半是坑爹的，当然柳家是因为不得已的苦衷）
　　简而言之，自己该干啥还干啥，头脑清醒，目标明确，完全没有堕落失足的倾向。不想某日云纱二人来看他，刚一见面菱纱就大呼小叫，住了几日之后更是满脸忧色，最后不知道她跟二老胡扯了些什么，硬是和天河二人一起把自己拖出家门，美其名曰散心。
　　紫英不禁苦笑，虽然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是……
　　——散心了，她就能回来吗？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那么，我宁愿选择留在她曾经留驻过的地方。

　　紫英不知不觉就神游物外，望着桌上的酒杯发起了呆。
　　很快就被一声怪叫惊醒：“小紫英！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紫英迅速且诚实地做出了回答。
　　夙莘望着他，摇着头啧啧叹息：“看看，琼华的精英教育，养出的就是这样的呆头鹅……”
　　紫英一径沉默，反正回嘴也没用，只会激起夙莘师叔的辩论欲。
　　夙莘也不在意，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紫英说：“切，不就是跑了个女人么，看你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哦对了，你确实已经丧了考妣……唉唉，说起来小紫英你真是倒霉呐，子欲养而亲不待，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一样都没落下啊～但是你也没必要摆出这么一副深宫怨妇脸给谁看啊？你天天呆在昆仑山上养尊处优，哪里知道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你看哪一项你沾过边？能娶个老婆就不错了，起码不用一辈子打光棍，我说，你到底觉得自己哪里苦逼啊？”
　　紫英听完这么一长串，只觉浑身无力，实话说，他真的不擅长辩论，尤其不擅长与女人辩论，特别不擅长与胡搅蛮缠的女人辩论。
　　但是菱纱显然很入戏，一副陷入苦恼的样子：“真的啊？那怎么办，我大伯就在鬼界撑船呢……都没有人陪他一起吃苦，还不知道等我下去了，是打铁还是卖豆腐啊……”
　　紫英默默地喝了口酒。还散心呢，我的心情没见UP，你自己倒先DOWN了。
　　而后话题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跑偏，夙莘和菱纱格外投缘，为了表示安慰，夙莘接口：“你大伯是男人，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没什么的。真正苦逼的是人生四大悲怆！知道有哪些么？久旱恰逢一滴甘露；他乡遇仇敌；隔壁洞房花烛夜～他人金榜题名时～”说得抑扬顿挫。
　　一直沉迷于过家家的野人突然抬头插话：“这么说，紫英又赶上了一个！”
　　夙莘问：“哪一个？”
　　天河说：“隔壁洞房花烛夜啊。那天我跟菱纱成亲的时候，他和梦璃就住在隔壁。不过，为什么隔壁洞房花烛夜会很苦啊？我觉得大家那天都很开心呀。”
　　紫英险些喷了酒——那样对面的夙莘就要遭遇了。
　　夙莘挥挥手：“你还小，不懂事。小紫英，下楼再去给我拿几坛子酒上来！”
　　紫英一言不发地起身，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在他身后，夙莘托腮沉思：“不对劲，小紫英这样子，很不对劲～以前他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师叔，饮酒伤身’，现在居然变得又乖又听话，说明问题很严重啊！”
　　天河懵懂发问：“听话不好吗？”
　　夙莘拍桌：“当然不好！这样就不能逗他玩了，多没意思～”
　　菱纱汗颜：“那个，大姐，我们这次难得遇到您，很想请您帮忙想想办法，让小紫英别再这么失魂落魄形销骨立下去……”
　　夙莘点点头：“我知道呀，本来嘛，碰上小紫英这冤大头，说明老天爷也想让我一次喝个痛快！但是既然他出手这么大方，我吃人家的嘴软，总是要报答一番的。听你们说他成亲了，我刚想恭喜他来着，结果你们接着又说，第二天新娘子就跑了！我一边很同情他，一边又很想大笑一场，小紫英这辈子，完完全全就是个大杯具嘛哈哈哈～～～”
　　“哐当”一声，四坛酒被一股大力摔在桌上，并且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接着响起的是一个淡漠的声音：“师叔慢用。”
　　天河菱纱被这股阴冷的气场吓得不敢动弹，夙莘却浑然不觉，很自然地一边开封一边说：“我说小紫英，看你这一脸好人的模样，本来以为也许会有那么几个傻姑娘喜欢上你也说不定，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有幽默细胞的人，注定一辈子木有女人缘……”
　　紫英不动声色，却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竟然开始拆起了酒坛。
　　菱纱见状，连忙咳嗽几声，向夙莘使了个眼色。
　　夙莘有点莫名其妙，解释道：“我是在安慰他呀！就是说，自己本来就不济，就别有太高的奢望，一辈子能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就该知足了，就算老婆跑了，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嘛？像你这种个性，有几个人能忍得住跟你过一辈子啊？那除非是圣母啊！”
　　菱纱有些不确定地问：“大、大姐……紫英他……有这么差吗？”
　　夙莘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口没遮拦，连忙补救：“其实也没有啦，你比玄霄师兄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儿的，他比你还要死板，还要冰山，还要无趣，还要假正经……所以他比你还要倒霉呀，自己的女人不仅丢下自己跑了，而且还是跟个流氓一起跑的！矮油～当时要不是夙瑶师姐及时采取措施，把他封进冰里阻止他自残，估计他气得连肺也炸了……”
　　紫英终于开口：“师叔，弟子冒昧！师叔下山之后，门派里发生的事情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略知一二，真相其实并非是师叔所想的那样——”
　　夙莘不耐地摆手：“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看你又来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玄霄师兄之间有甚私情呢，这么急着为他说话……哟～小紫英，你脸红了，难不成真的被我说中了？哈哈哈……”
　　菱纱终于忍不住打断：“大姐，紫英好像是喝了酒，才会脸红的……”
　　夙莘听了，一把捧住他的脸，左瞧右瞧，最后认同地点点头：“真的哎！唉，看来小紫英除了不会讲笑话跳舞唱歌助助兴以外，竟然还是传说中的‘一杯倒’！矮油～～你的人生真的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杯具啊有木有！！！”
　　菱纱暗想：糟糕，没想到夙莘大姐这么不靠谱，被她这么一“安慰”，活人都能给气死，何况小紫英这个半死不活的……

　　她正在苦思应对方案，化解场上危机，忽听天河有点慌张地说：“紫、紫英……你……你别哭呀……”
　　菱纱猛一抬头，看向紫英红扑扑的脸，果然见到他正默默流泪——妈呀，也太小媳妇了有木有！！！
　　——问题是，天河又看不见，怎么知道紫英在哭的？根本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
　　紫英随意抹了把脸，谁也不看，仰头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我没哭。”
　　“你哭了。”天河认真地说，“我听到你的鼻子在抽，跟我爹哭的时候一模一样。”
　　“神马？！云天青那混蛋还会哭？！……小紫英你快别哭了，你想想人家云天青，老婆干脆都死了，还丢下个傻儿子要照顾，不比你惨多了～”夙莘暗想不好，没想到几句话就把小紫英个闷骚男给说出内伤了，现在的年轻人，这个心理素质是真的不行。
　　“弟子没有哭。”紫英继续说着没人相信的谎话，一杯接着一杯，明显想把自己就此灌醉。
　　“你没哭，那你眼睛里淌出来的都是酒？”夙莘一撇嘴，终于摆正姿势，对菱纱说，“来，跟大姐说说，小紫英的老婆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

　　待菱纱将前因后果大致叙述完毕，夙莘明显来了兴趣：“真的？那个柳梦璃有那么好看？比我师姐还要好看？”
　　菱纱大力点头——反正夙瑶不在跟前。
　　“那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啊～～肿魔就瞎了狗眼，看上了小紫英这个假正经啊？唉……怎么我在的时候，琼华就没有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美人可以调戏啊……”
　　菱纱只觉这一句话里语病甚多，简直不知该从哪一点吐槽才好。
　　夙莘嗟叹完毕，又说：“这姑娘还比小紫英大上一岁？啧啧，我就知道小紫英就是看起来一脸禁欲的样子，其实是小时候缺爱长大了缺钙，骨子里就是喜欢会照顾人的大姐姐型～是不是呀，小紫英？”
　　紫英懒得搭理她，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涂了。
　　天河在一边笨拙地和稀泥：“你们玩这个老鼠，这个老鼠真好玩……”
　　菱纱一头黑线：“大、大姐……重点不在这里吧……”
　　夙莘乐呵呵地拍拍胸口：“不怕不怕，小事一桩～”
　　菱纱奇道：“这怎么说？”
　　夙莘说：“既然小紫英这么喜欢她，天天想着人家，那就再去找她不就好了？找到之后，就强行把人抢回来不就行了？解决方案呢就是这样，很简单的～”
　　菱纱再次汗颜：“大姐……你为什么总是会把很难的事说的很简单……”
　　夙莘一脸天真：“有吗？不是你们一直喜欢把很简单的事想的很难么？”

　　“总～而～言～之！”
　　夙莘单手拎起紫英的衣襟。面对陡然放大的浓丽眉目，微醉的紫英被闪得闭了闭眼。
　　夙莘的口气充满威胁的味道：
　　“你给我把那美人抢回来！男子汉大丈夫，最忌婆婆妈妈没胆没种。要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罩不住，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卖猪肉的荣胖子都比你有出息！听到没有？！把她带回来，别给师叔我丢人！”
　　一番狠话撂完，夙莘还嫌不够，又凑上去一脸诡笑一脸诱惑：
　　“等你带她回来见我，我就教你一个好法子，让这姑娘再也不会离开你～”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夙莘已经干脆地拍拍手：“行了，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紫英没动，也没接话，只是怔怔地发起呆来。
　　夙莘看着菱纱，一只手揉揉天河的头：“你们两位可得多看着他点，千万别一想不开抹脖子上吊了啊～”
　　菱纱点点头，又问：“大姐不再多坐一会儿吗？”
　　夙莘大笑：“只怕我再多呆一会，小紫英立马就要抹脖子上吊了～有些事儿啊旁人管不了，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想通。所以我也就不说了，让他静一静吧。”言毕就和机关人冷毅双双离去。

　　云纱二人互相看看，再回头看向紫英——
　　只见他用剑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起身，再步履虚浮地走向楼梯口。
　　“哎哎你要去哪啊？”菱纱着急地拉住他。
　　“……找她……”紫英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接着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