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之五】夜来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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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进屋，走到榻前细细一看，梦璃额上放着湿布，脸色却仍是苍白，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细细的指节拧得发白，想是极为痛苦。
菱纱在一边抽泣着注解：“我一直在为梦璃冰敷，可是……可是……她就是不醒……”
紫英不再犹豫，伸手取下湿布，触到梦璃额头，烫手。
菱纱见紫英的模样，更是不安：“怎么办……怎么办……？”
紫英手指慢慢合拢，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伸向梦璃额头，掌心白光聚拢。
菱纱在一旁看着：“这是……‘雨润’？”
紫英微微点头，不管怎么说，冰系法术肯定比冰敷效果要好。
片刻后，梦璃紧紧交缠的双手逐渐松开，脸色显出淡淡红晕。
又过片刻，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线。
菱纱喜道：“啊，你终于醒啦！”
梦璃看得还不是很分明，只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便努力微笑：“嗯，我没事。”
菱纱上前握住她的手，不禁落泪：“好梦璃，真的吓死我了……”
紫英见她醒来，便收回手上仙术，站在一旁思索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可是菱纱已经说了：“是紫英救了你，要不然……”
梦璃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她慢慢转头，终于看见静静站着的紫英。
她又是无力却真心地一笑：“师叔，谢谢……”
紫英摇头。心想：非常时期非常解决，称呼什么的我不纠结我不纠结。
梦璃回望菱纱：“菱纱，你的脸色……似乎不好呢。”
菱纱拼命摇头：“我没事，真的……”
梦璃轻声道：“你照顾我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我现下已经好了，你快去休息吧……”
菱纱还是不住摇头。
紫英上前，看见菱纱的脸色果然比梦璃也好不到哪儿去，便道：“明日还要启程去炎帝神农洞，你应当多加休息，这里……”
他本想说“这里我来照看”，可是终归觉得不妥，便住口没说。
菱纱却撑着额头，略带嘲笑：“炎帝神农洞？那里我可比你熟。依我看，应当好好休息的是你，免得明日酷暑灼身，走不动路！”（想跟我抢梦璃看护权？没门！）
紫英这当口也没心思动怒，点头道：“随你。”起身问道，“梦璃的香……放在哪里？”
菱纱莫名其妙，一指抽屉。
紫英将香取出，静静点燃。
香气缭绕，催动人心底的睡意，梦璃到底体力不支，再度沉沉睡去。菱纱和紫英在一边照看许久，终于菱纱也支撑不住，靠在床沿睡着了。
紫英无奈，将她放回榻上，忽见菱纱将自己团抱，嘴里喃喃说着：“冷……好冷……”
紫英想，这里是山顶，冷是正常的，终究菱纱真气不足，难怪连日以来都没什么精神。
——可惜我不会火暖魄……
他给菱纱、梦璃盖好被子，因为二女都在睡眠状态，所以他也不觉得多么尴尬了。
又忙着去弄了两个手炉，给她们一人抱一个。
紫英边弄边想：其实这些事也不用我来做吧……找璇玑或是哪个女弟子来做都比我方便啊。
——但是不亲自动手，总觉得很不放心……毕竟是我的弟子啊。
他坐回梦璃身边，看着她，就会想起玄霄师叔说她特别的话来。
——到底……是哪里特别呢？
要说梦璃有什么引他注意的特别之处，那也许就是她对妖的偏袒吧。
可是，这一点除了说明她心地仁善，还能有什么其他意义吗？
紫英想起即墨花灯那一晚，梦璃对他说的关于妖的话来。
“茫茫世间，不独有人。”
“妖既然全是恶的，那么人就都是善类？”
“琼华为何会与妖界争斗，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师叔从未深想过吧。”
——妖……真的会存在善类？
——那也只可能是个别吧。
——终究是富家小姐出身，她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
但只要一想起那一晚，梦璃孤单又悲哀的眼神，他就会隐隐觉得：
——也许天真的，其实是我？
——女萝岩的那些槐妖……它们不该伤人！但是，如果被人毁掉家园……
——我……错了……？
他正陷入沉思，忽见梦璃脸色又起变化，似乎十分难受地紧紧皱眉，一只手离开了手炉，往虚空中抓去。
“娘……娘……！云叔……救……救……娘……！”
她在睡梦中痛苦地轻唤，紫英想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但是眼下一来没法去找她娘二来云叔此人听说已经作古，算了我就再次自我牺牲一把吧——
他一把握住她困苦无依的手。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突如其来，将紫英瞬间缠住，拖入梦璃梦中——
待紫英站定，看清眼前一切之时，不禁内心惊惶。
头顶黑云压阵，身边有着一个个发亮的超大光球，紫得近乎黑色，一派异世界风光。
这一定是梦，但是……感觉却很真实。
梦璃就在他身边，却并没有拉着他的手，而是血染白衣，跪倒在地。
他连忙施展“雨润”之术，为她治疗，却是杯水车薪，梦璃虚弱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这时传来一个清越却愤怒的女声：“你们欺人太甚！”
一个男声粗粝沙哑：“哈哈哈……你们这帮下贱东西，还配自称为人？！”
远处，重重紫雾中升起一个巨大身影，看样子……像是一只大天狗。
天狗背上模模糊糊的缥缈影子……又是什么？
紫英突然感觉阴风四起，周围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人影冲过来，杀气凛凛，寒风烈烈。
他听音辨位，抬手就是一剑——
没挡住。
不是紫英剑术不好，而是他手上根本没有剑。
血顺着断裂的小臂处往下流。
疼！！
紫英狠狠咬牙。
他用完好的左手绕到背后去拔剑匣里的剑，结果心中一凉——除了睡觉以外都不离身的剑匣居然也不在！
微一愣神间，只觉左手跟着一痛——眼睁睁看见左手小臂滑落在地，鲜血如一股水柱往下直淌。
可怕，真的可怕。到处都是人，却一个也看不见。
双臂疼得钻心。那么疼，疼到血液骨头的每一处，疼到让人恨不得就此死去。
没有武器，任人宰割。
一直跪伏在地的梦璃忽然发话了，声音气若游丝，却在这尘嚣战场上听来无比清晰：
“这是……我们的痛，我们曾经的痛……”
紫英无法理解，他只能想着一件事——
没有剑，没有手，我怎么保护她？！！
剑风再度袭来，紫英清楚地感到这次是冲着受伤的梦璃！!
他来不及想，抬腿冲着感觉像是对方手腕的地方踢去，再以极快的速度跪在梦璃身边，用全身护住她。
剑锋果然偏了，一剑刺进紫英肩胛骨。
紫英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血却不受人主观控制地顺着梦璃的脸流到地上。
梦璃惊道：“谁？你是谁？！”
紫英没有手，无法捂住肩膀，只能微微挪开上身，用尽全身力气吐字：
“慕容……紫……英……”
从来没有过，这么这么地疼，疼痛流遍每一寸神经，让心脏抽缩，让大脑疯狂，所有的器官都扭成一团，逼他大叫出声——
他终是呕了一口血出来。
紧跟着源源不断地吐血，洒在了梦璃染血的白衣上。
梦璃似乎并未想起他是谁，却连忙回身抱住他，神情心痛惶急到无以复加。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受伤的少女紧紧抱住断臂的少年，发出绝望的哭喊，对着无穷无尽无影无形的残忍敌人。
凛凛寒意袭来。
却在抵达梦璃额头的一瞬间生生停住。
紫英站在梦璃身前，被看不见的剑穿胸而过，血很快在他脚下汇成了一摊小湖。
可是他一动不动。
他只余大臂的两只手，死死地卡住了那把要命的剑，不让它再被拔出。
其实一个人要保护另一个人，并不是完全看他有没有武器，有没有武力。
这一刻，这一颗想要抵死保护那个人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梦璃再也忍不住，挣命一呼：“住手————！！！！！！”
头顶的紫黑色暗云突然散去。
眼前的一切都消散得那样迅速，快得连紫英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桃林之中，桃林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
他不知道这又是哪里，只是焦急地寻找梦璃。
他穿过重重桃林，到处疾奔。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传来：“紫英，原来是你。”
正是梦璃的声音！
他连忙回头，却觉得自己离梦璃越来越远。他拼命奔跑，跑得似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了，可是触不到，用尽全力伸手，还是触不到……
咦？
紫英揉了揉眼。
——我的手还在？
他看看身上，没病没灾，不痛不痒，一切安好。
他的左手，还紧紧地牵着梦璃的手。
那只纤纤素手的主人，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紫英吓得连忙放开，啥时候醒的……？
“你……对不起！”
紫英低头，要死，每次都克制不住脸红！
梦璃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放心：
“紫英，原来是你救了我。”
——什么？
紫英不解地抬头看她。“对了，你刚刚的那个梦，怎么连我也……”真神奇啊，连我的神识都被夺去，多么有吸引力的梦！
梦璃摇摇头，望着天花板，还是缓缓地说：“那不是我的梦。我……从来都不做梦。”
紫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哦”了一声。
梦璃神智似乎清醒不少，望着桌上点的香，微微一笑：“这就是了。这‘心焰’之香，能让人忆起往昔……”
紫英眨了眨眼，这意思……那不还是你的梦吗？
梦璃又说：“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不该把你带入幻境之中。”
紫英下意识地四处扫了扫，这房间里头居然有个幻境？
梦璃轻轻笑了：“紫英，你莫要忘了。我所学虽然不多，可是幻术却还通晓一二。以前生病的时候，也常常会堕入自己无意识制造的幻境之中。刚刚也是……害苦了你。”
紫英摇摇头，那没什么，还好是幻境，要是真的，那你现在可以为我念往生经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的幻境，可是像噩梦一样，只要本人醒来，就会自动消失？”
梦璃摇摇头，轻叹：“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至少这一个不是。刚才若不是师叔救了我，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紫英说：“可是我没……”我明明没把你救出来啊！
梦璃道：“这种幻境，是由心魔而生，心魔不除，则幻境不灭。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但都不像今次这般难以逃脱……紫英，能否摆脱幻境困扰，要看一个人心的力量。我……如此软弱，可是你却意志刚强，心性坚定。所以，是你把我带出这个幻境的，我真的要谢谢你。”
言毕梦璃脸上又现出深深的愧疚：“以前的幻境，也时有杀伐之景，但即使不慎卷入他人，也从未有过如此之强的杀伤力。紫英，我……”
紫英不等梦璃说完，便道：“这说明你的幻术修为有所精进，我不会怪责。”
梦璃却流下一行泪来：“……当时，你一定很痛吧？如果，如果我的修为再精进一点的话，也许……你就会真的丧生于幻境之中了！”
紫英震惊：“不可能！怎会……？”
梦璃道：“是真的。幻术不仅仅能迷惑人心智，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可在幻境中杀人！并非是让人在现实中伤重而死，而是……让人痛死，或是因受不了疼痛而自戕。更高明者，还能让人为己所用，指使他们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幸好……幸好我修为尚浅……不然……”她说着说着，竟小声抽泣起来。
紫英愣了，好在身体反应够快，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递给梦璃。沉吟一会，道：
“你可还记得我教导你们时曾说过，修习剑术，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梦璃微微发怔，但猜他可能是想转移话题，便点了点头。
紫英道：“不光剑术，修习任何一门事物之心法，尽皆如此。你所修习的幻术亦不例外。欲修身、治国、平天下，必要先修心。只要将心修到跳脱凡尘、波澜不惊的无我境界，便不会为任何人事所惑。”
梦璃睁大美目，认真安静地听着。
紫英淡淡一笑：“你也曾对掌门说过‘本派若欲得道修仙，只修仙术而不修内心，纵有再高法力，修行再长岁月，恐也难登仙境。’人人大多是说人易，克己难。你既深明世间道理，便无须惧怕将来之险，而应现今以修心为上方好。”
面对这轻淡的教训，梦璃不仅没有排斥，反倒觉得紫英说的句句在理。她细细思索后，用心记下。复而对紫英满怀歉疚：“师叔所言，弟子铭感心中，不敢或忘。当日确是我甚欠考虑，冲撞掌门，实在无理。还连累师叔被掌门错怪，我……”
紫英抬手制止她继续自责：“掌门并未怪责于我，本已是过往之事，你无须再提。”顿了一顿，又道，“掌门行事虽自有其道理，但是我认为你说的，并没有错。”
他看着梦璃吃惊的表情，缓缓道：“或者，也许错了，但是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
她看到他的眼里升腾起一股雾气，一点点迷茫一点点悲哀。
她亦不知如何劝解，忽然之间不敢看他，只得低头，心里没来由地阵阵发慌。
这时，二人听见睡梦中的菱纱竟然呜咽出声：“爹……娘……你们别走啊，不要走……！”
梦璃见了，不由叹息：“这香太过霸道。”抬手，袖子如同流水一曳，“心焰”之香顷刻熄灭。
梦璃有些怔忡：“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梦魇。”
——不知我们几人的，是否类似。
——因为我们都是被丢下的孩子。
紫英见状，忙道：“梦璃，你的香原本就可迷人心志，惑人耳目，倘若连自己都沉湎其中，无怪乎心魔衍生。如我所言，修得一颗不动心，便可破除迷障，护得灵台清明。生而为人，总会常觉迷惘，所以才要寻仙问道，以神明之眼观三千红尘，以天道看轮回，则贪嗔痴妄，可尽数堪破。”
梦璃听了这话，回头看看紫英认真关切的神情，忽然掩口轻笑，嗯嗯，说得好，实习小神仙。
窗外已露鱼肚白。
梦璃下床，取出一支香交给紫英：“因我无能，害师叔一夜未睡，这‘醒梦’之香虽然收效甚微，却也聊胜于无，师叔不妨一用。”
紫英讲香收入袖中，行礼告辞。
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淡然微笑的梦璃，忽然不自然地丢下一句：“你可不必再叫我师叔。”
梦璃点头，再次掩口微笑，好啊，以后就叫你神界见习生。
之后轻轻推醒菱纱，这孩子醒来之后，茫然地揉揉眼：“咦？爹和娘呢？伯父呢？”
眼前除了梦璃，其余一个人影也无。
菱纱的脸上混合了明显的失望：“啊，又是梦。”
梦璃笑着替她擦面，眼泪却不自觉悄然滑落。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之五】夜来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