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紫烬璃烟》燕宁飞

24、【之三】碎玉乱琼

　　两人来到桥下，见河边有一块清亮光滑的大石，便一起坐了上去。

　　“从这里看风景，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梦璃抚了抚头发，仰望人群灯火，轻声感叹。

　　紫英注视着水中倒影繁华，微微一个涟漪，诸般美景便玉碎琼摇。他听见梦璃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不过紫英并不觉得气氛尴尬，自己和梦璃挨得很近，远离人群，这女孩身上沉静的气质和淡淡的清香也让自己觉得心中安宁。

　　安宁，却又有一点不安。

　　不安的源头，同样是她。

　　奇妙的是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相反。

　　好像有一点点。

　　幸福的，感觉。

　　他不由转过脸去看她。

　　她膝上放着静静燃烧的花灯，可是她并没有在笑。

　　她甚至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她心中有事。

　　她一直在想那件事。

　　那件她不愿告诉我的事。

　　“许个愿吧。”紫英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梦璃微微惊讶地看着这个应该是唯物主义者典范的师叔。

　　“这里的人都相信许愿之后放走花灯，愿望就会实现。虽然也许不一定，但是……”紫英望着梦璃的眉心，淡淡一笑，“你不妨试试。”

　　梦璃还是不理解紫英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像是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他再补充解释。

　　梦璃这才醒悟，心中感叹师叔心细如发。

　　她笑一下，点点头，可是就在双手将要托起花灯的时候，突然问紫英：

　　“师叔最大的心愿，就是打败妖界吧？”

　　紫英微微一怔，真奇怪，他刚刚还在想，自己好像什么愿望都没有。

　　打败妖界……这能算作自己的愿望吗？

　　他低头思忖，为什么刚刚竟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想都没有想起来。

　　“果然啊……”梦璃的声音响起，他不由抬头，竟然觉得梦璃的笑容有些惨淡。

　　他不明原因，但一贯不撒谎的优良作风使他当即表明真心想法：

　　“胜负一事自有天意，非我意愿所能左右。我只希望人人平安。”虽然不可能。

　　梦璃的脸色仍是苍白，只不过火光映照得看不出来。她轻声说：“那又有什么分别？”琼华平安，妖界就肯定不平安。

　　分别应该还是有的吧……紫英微微汗颜。“你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问。

　　梦璃没有回答。片刻后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琼华和妖界一定要开战吗？”

　　紫英微觉奇怪，答道：“如果可以避免，本派自然不想与妖界两败俱伤，可是妖界既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不能让妖为祸人间。”打仗可不是好玩的，动辄死个成百上千人都不稀奇，人家不打来我自然也不想打去，问题是不能眼看着那么多妖污染大地祸害百姓啊！

　　梦璃抿了抿唇，声音慢慢变冷：“师叔，你又不曾亲见妖界为祸人间，为什么就断言妖一定会害人？如果能平平安安生存下去，不想开战的又岂止是人？”

　　紫英被她问得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梦璃又说：“十九年前，琼华为何会与妖界争斗，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师叔从来未曾深想过吧。”

　　紫英这回震惊了：“你……何出此言？”

　　梦璃道：“人想平平安安过日子，难道妖就不想？与人相斗，难道它们就能毫发无伤？如果不是有着极大的因由，妖又何必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紫英微微有了一分怒气，沉声道：“妖会害人，所以才被称之为妖，所以才要与人相斗！除此之外，还能有其他缘由吗？”

　　梦璃笑，微微讽刺：“纵然是琼华弟子，对本门大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了。”

　　紫英怒，压压火气：“十九年前大战，我虽未曾亲见，但是这些年来妖如何作恶人间却是见得太多了。有的凶残成性，以食人为乐；有的昼伏夜出，袭击手无寸铁的百姓；有的居于山林湖海，拦劫过往行人，比山贼海盗更甚；有的手段高明，化为人形与人共生，却在暗中吸取亲近之人的精元——”

　　“师叔！”梦璃忽然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

　　紫英扭头看向她，心下微惊。梦璃的双眼映着火光，正一瞬不瞬盯着紫英，嘴唇紧抿，然而脸上流露出的却不是愠怒，而是难以言说的悲哀。

　　仿佛他这些话竟伤到她。

　　——他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错。

　　——可是她为何会对妖，如此偏袒？

　　难堪的沉默。

　　似乎过了许久，梦璃才幽幽开口：“当日寿阳女萝岩上居住的那些槐妖，虽然伤人，却并非出自本心。是人先来抢夺它们赖以生存之物，它们才逼不得已反击。师叔，如果是你，有人要破坏你的家园，你会不会坐以待毙？”

　　紫英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得不对，但是妖在世间只会贻害众人，难道斩妖除魔护卫良民也有错？

　　他沉吟着，梦璃又说：“本门弟子，都只一心想着除妖……可就算是妖，它们也有亲人，也有朋友。如果妖从未想要伤人，又为何将它们赶尽杀绝？如果从小就失去父母，就算是妖，难道感觉不到一点痛苦吗？”

　　紫英终于有了充分理由：“你吃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也曾经是活物？如果不吃，你就会饿死；就算吃素，一草一木总关情，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那你还要不要活？”杀猪的时候，难道猪就一点都不痛苦？但是人们因为猪会痛苦就不吃猪肉了吗？

　　这话说得颇重，梦璃却冷笑着反唇相讥：“人需要吃妖维生吗？茫茫世间，不独有人。妖若与人互不干涉，人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妖的存在呢？”

　　紫英道：“妖怎会与人互不干涉——”

　　梦璃不客气地打断他：“师叔认为为妖独黑，为人皆白，是不是？妖既然全是恶的，那么人就都是善类？无论是人是妖，皆有善恶之别，师叔见多识广才学过人，为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透，看不破？”

　　紫英张口就想说“一派胡言！”，但他深知梦璃的话绝不会随随便便就出口，也不会像某两个人那么满嘴跑火车为人不靠谱，她出身名门闺秀，学问见识皆不在自己之下，她既然如此说……那么……似乎并非全无道理……

　　梦璃见他沉思，也就不再紧逼，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尽快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阻止这场没有意义的战斗才是关键问题。

　　——为何琼华与妖界非战不可？从来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吗？大家都如此前仆后继地渴望杀身成仁啊……

　　梦璃内心叹息着起身，想要去别处把灯放了，这里的气氛明显已不适宜做此事。

　　无巧不成书，她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下的石头长年经河水冲刷早已满是青苔，于是她连人带灯就以曼美的姿势落水——

　　身旁一人低喝一声：“小心！”动作比语言更快，右手一把揽住她的腰，左手用力拉过她的手。
　　于是“落水”这一动词就变成了虚拟语气。

　　梦璃惊魂未定地坐在大石上，连自己斜斜靠在紫英身上都未察觉。

　　两人的心跳都是毫无章法。

　　一个是吓的，另一个——也是吓的。

　　紫英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还好没事，刚刚差点吓死我。

　　梦璃看了看膝上的花灯，只有蜡油泼出来几滴，师叔真神人也。

　　明明在沉思却反应那么迅捷，还是说长期的修行令他的身体永远比大脑先行？比如杀妖……

　　梦璃一想到这件事，还是觉得心中郁闷。算了，赶紧许愿再说吧。

　　她一起身，这才意识到左手被紫英师叔紧紧攥在他的左手里。

　　紫英也意识到了，连忙放开，低声道：“失礼了。”

　　梦璃抽回手，不知为何脸上竟然觉得有些发烫。

　　从没有哪个青年男子拉过她的手，连裴大哥都没有。

　　梦璃心中告诫自己：淡定淡定，刚刚只不过是情非得已。

　　她稳住心绪，才轻声答复：“没有，失礼的是我。我刚刚……我是没有资格说师叔的。”

　　她低头，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楚，连桥上一干闲人的废话都压不住她的声音。

　　“师叔，谢谢你。”

　　紫英看着不肯回身面对他的梦璃，心想：是我太敏感了？总觉得刚刚那句话……

　　好像终于有了一点，不那么生疏的，温暖。

　　“都怪我不好……明明是这样难得的好日子，师叔也难得清闲一回，我却败坏了你的兴致。”梦璃侧过身来望着水面上盛开的朵朵花灯，脸庞隐入夜色，有几分模糊。

　　她却还是不肯回头。

　　“师叔……许愿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水面合上双目，和那些村民们一样，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紫英忍不住看了看她。

　　夜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也带来阵阵安抚人心的宁香。

　　闭着眼睛许愿的她，和白日里稳重成熟的大家闺秀感觉很不一样。大家都说寿阳的柳家小姐最是能干，她也确实坚强聪慧，才华过人，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她也只不过是一位双十少女。

　　此刻，微微的火光带来一片暖意——也许，不是火光，而是她的神情温暖？

　　闭目仿佛沉睡的她，处处透出纯洁天真之感，即使是在如此喧闹嘈杂的人间，在她身边却总觉得安宁静好。

　　其实她不用修行，大家也会觉得她像仙女吧？纯净剔透得不沾一丝烟火气，于淡然恬静中惊心动魄。

　　她笑起来的时候……

　　她真心地微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早春细柳清风，初冬红炉小雪。是一种再合衬不过的感觉。

　　真的温暖，真的美丽。

　　真的……动人。

　　他呆呆望着她，既像是看得痴了，又像是欣赏得入迷。

　　然而一个愿望能有多长？

　　梦璃睁开眼，终于看向紫英，她想知道他许完愿了没，完了就一起走吧。

　　结果不期然撞进他不知所措的温柔里。

　　梦璃不由自主觉得，今晚……真是月朦胧鸟朦胧啊，大家都抽风了一样。

　　紫英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看，登时满面通红。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拍拍衣袖上的尘土，飞快地丢下两个字：“走吧。”（喂喂你的花灯还在手上哪！）

　　然后他自己刚想迈步，杯具的事情发生了。

　　他脚下的石头也很公平地长满了青苔，加上他今次穿的鞋又不防滑，于是——

　　他成功地将“落水”这个词变成了现在完成时。

　　梦璃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紫英就已经飞快地进了水。（师叔果然是干什么都讲究效率）

　　可他手里的花灯却稳稳浮在水面上，缓缓飘远。

　　梦璃怔怔地想，这个人，真的是好注重细节啊……

　　桥上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已经开始大叫救人。

　　紫英飞快地游上岸，抓住梦璃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滴着水，握着梦璃的手冰冰凉。

　　终于到达了山坡上的一块无人平地。

　　两人同时低低喘着气。

　　梦璃想，奇怪，他自己跑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紫英一边思考怎么快速把衣服弄干，一边想，奇怪，我干嘛要拉上梦璃一起跑掉啊？

　　——看来肯定是刚才那一下，脑子也跟着进水了。

　　梦璃边想边看着原地发呆的紫英。从发冠到发梢再到衣服都在滴水，显得有几分狼狈。

　　平常束发一丝不乱，衣服平整得找不到一丝折皱，酷爱干净的师叔啊，居然也会弄成今天这副样子……

　　梦璃看着看着，最后一个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出来就收不回去，梦璃就一直长袖掩口呵呵呵呵地笑着。

　　紫英无比尴尬地站在原地任君观赏。

　　这是梦璃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对着慕容紫英发自内心地笑，但是紫英却只希望自己能一剑劈开大地好钻进去躲一会。

　　梦璃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紫英的神情，呵呵，好可爱。好像小孩子。

　　等她好不容易笑够了，缓步走到紫英面前站定，抬头微笑：“师叔反应实在敏捷，那种情况下还记得我会‘火暖魄’。”

　　紫英没有表情地其实只是愣愣呆呆地看着她，啥？

　　梦璃抿嘴又是笑了一笑，接着手中红光闪现，她绕着紫英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最后收回红光，笑道：“差不多了。”

　　紫英摸了摸身上，这么一会儿都干了。

　　梦璃笑道：“其实，我刚才一直都没想到，原来师叔是这个用意。”想想又说，“原来‘火暖魄’还可以用来烤干衣服呢，这个仙术倒很实用。”

　　结合上下文语境，紫英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汗颜。幸亏梦璃手巧，要不然一个差错自己的衣服不就烧完了？

　　虽然可以用自己的冰系法术镇一下，不过烧个大洞出来也很难看。

　　他沉默一会，思考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解释。

　　罢了，误会就误会吧。要不然自己还得解释为什么当时要拉着她一起跑，烦。

　　他张了张口，艰难吐字：“多……谢……”脸还是红的，幸好不是大白天落水。

　　梦璃摇了摇手，掩口轻笑：“没事。只是可惜了那只花灯，师叔尚未许愿呢。”

　　紫英脸色慢慢恢复如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可惜的。我的愿望，不许也罢。”

　　——你真的，希望我许愿？

　　梦璃微微一怔。唉……此事还是莫要再提。

　　她看看紫英，忽然又笑了：“我们今晚真是……”想想还是没说什么，看了看神情尴尬的紫英师叔，眉眼就不受控制地变弯。她赶紧转身，还是别看了，今晚失礼失到家了。

　　紫英尴尬得想死，自己何尝如此丢脸过？不过万幸，只有梦璃知道。

　　两人刚走几步，就听到远远传来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声音：“梦——璃——紫——英——你——们——在——哪——？”

　　紫英望天，这下好，出名都出到即墨来了。

　　忽然又想，不得了，万一回头见了他俩梦璃提起这事……自己这个师叔就完全威严扫地了！（本来也就没啥威严……）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云天河爽朗的大笑和韩菱纱清脆的奚落。

　　他硬着头皮一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走得比梦璃还慢。

　　刚刚虽然狼狈不已，小紫英敏感的神经还是觉出了一点点，他们之间气场的缓和。

　　那一笑真是好，打消了原先二人一提妖就针锋相对带来的隔膜。

　　现在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变成了她的“自己人”。

　　紫英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不过，代价真的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