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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几天之后,许三多来了。他是吴哲家佃农的儿子,也是吴哲童年的玩伴,唯一的玩伴。
      用袁朗的话说,他终于过上了正常的日子。袁朗自问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他吃过苦,饿肚子的时候也有过。可是和吴哲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觉得要有个家的样子,也许不仅仅光有家的样子,还要有家的具体。
      夏天来了,三多把饭桌放在紫藤底下,每天傍晚,他们三个人都会在这儿流连到很晚。
      紫藤的花季已过,只剩下森森绿叶在夏虫声中瑟瑟作响。饭桌上的几个菜,是桐城派的水碗,本省的一种乡土菜。吴哲说他的奶奶以前擅做,到了他这里,只剩下理论。好在许三多很有灵气,几次下来,已经做的像模像样。
      吴哲和三多在说话,许三多的话乡音极重,袁朗只能大致听懂。大概是他们少年时的趣事,两个人不时哈哈大笑。看得出吴哲少年时的孤单,许三多提到的人名大半他都摇头不知,可他依然很有兴趣的在讨论。
      袁朗能想象出少年的吴哲:一个穿着雪白衫褂的少年,从书房的窗户看外面阳光下玩闹的同龄人,面目平和,身材消瘦,身后的书桌上摊满了线装的书本。可他觉得吴哲不是一个忧郁的人,他只是太明白了,总将自己放在旁边。
      吃饭的时候,袁朗会摘下眼镜,他微笑着,笑容柔和了脸上的棱角。吴哲在谈笑间不经意的一瞥,目光被粘住了,这是袁朗的第几付面孔呢?为什么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他的又一个侧面。
      一抬头,袁朗看到了吴哲的目光,没有探究,也不呆滞,就是那么单纯地看着。

      吴哲如他所说,没有再打开过穿厅门。但袁朗知道他的诊所并没有开业,除了偶尔能从前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之外,吴哲的诊所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那一块挂在大门口的牌子。
      “你的诊所,就是这个样子?”疑惑了很久,袁朗终于忍不住疑问
      吴哲想了想,“这个诊所,看起来还要一段时间。有些房间需要改动,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护士。还有最重要,也是最麻烦的一点:我从上海订购了医疗器材和药品,量很大,而且有些是违禁品,目前还运不过来。”
      “吴哲,你是完美主义者。那你现在白天都干什么?”
      “有时候会去仁济堂那里帮吴老先生,然后在家里看书。”
      袁朗抬起手,抚了抚吴哲的头发,现在他已经习惯这样了。“不用太强求,医者父母心,吴哲,尽自己的力就行了。”
      “开始学医的时候,要解剖人体,还要抚触每一个人体器官。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斗争,和我自己,甚至想到过:要不要放弃。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又有了新的问题:生命上的完整和生理上的完整,我该如何取舍。所以,袁朗,虽然我一直在追求完美,但我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完美主义者。”
      “你是一个悲观的完美主义者,吴哲,生命是我们活在这世上唯一的资本,你是一个生命的保卫者。”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药品会成为违禁品?”
      袁朗苦笑了一下,“吴哲,在嘉城的山区里,还生活着一群不同政见者,他们被称作□□。所以,运进嘉城的药品,也有可能会救他们的生命。”
      “瞧,又来了一个问题,我该如何来取舍生命的完整和社会的完整。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疑问的,作为一个医生,我只要负责生命的完整,而社会的完整,就由政府来负责就行了。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药品会成为违禁品。”
      在夜色里,袁朗仿佛又被阳光耀目,而这一次,他却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会失望吗?”
      “什么,失望什么?”
      “对这个政府,还有,这些现实。”
      “有点,但只是一点。这是一个年轻的国家,年轻的政府,还有政府里的人。想想我们年轻时曾经犯过的错误,所以,虽然有失望,但我还有更多的希望。”
      许三多在屋子里高声的说他留好了热水,自己先去睡了。
      袁朗回过头看着许三多屋里的灯光熄灭。“吴哲,和我说说,你怎么长大的,还有,许三多这个朋友。”
      吴哲把双手枕在脑后,跷起了二郎腿,“小生的年少轻狂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我母亲就去世了,爷爷奶奶把我养大。我爷爷是前清的举人,教我念书,那时候三多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爷爷在三多他们村子有几亩地,就是三多的家种的,后来我爷爷大概是觉得我太孤单了,就让三多陪着我读书,他很聪明,也许,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一直念得很好。十五岁时爷爷说他教不了我了,已经没东西可教了。回到我父亲身边的时候,他那时已经娶了好几个太太,他的大太太,我正牌的继母,对我还不错,送我去北平读书。我回到了我生母的娘家,我外公和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就一直把我带在身边。那时候我外公是北洋政府的外交官,我们一家在欧洲,怎么说,是游荡。那时候我就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做官,也不要和政治有一点瓜葛。做一个医生,或者是做一个工程师,把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落在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上面。而且,我一定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你没提过你父亲?”
      “哎,算了,我选择不了父母,但我可以选择我的心态。我爷爷说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心怀大志,一心救国救民,还为此弃文从武,留学过日本,我一直觉得那好像是一个神话。他或许有改变的苦衷,却不能因此轻贱别人的生命。所以你看,平常心很重要,不能因为环境就妥协,也不能因为学识、金钱这种差别而傲慢。”
      “吴哲…”,黑暗中传来袁朗略带沙哑的低沉的声音。
      “所以呀,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我的诊所还是不会开业的。”吴哲轻快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太晚了,去睡觉吧。”

      高城果然是大张旗鼓的归还了小学校园,他请来了嘉城的各界的代表,举办了一个阅兵式,还请了警备司令部的代表上台讲话。然后,他的兵,背着背包,扛着枪,军容整肃、气宇轩昂的正步走出校门,就开往了城外的新兵营。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茫然,是那种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他们互相看着,不明就里。警备司令部派人清空的学校,可刚才他们的代表,一个年轻英武的中校进行了一次令人激动的、正气凛然的演讲,接着,一队一队穿着蓝布军装的年轻战士通过检阅,空荡的操场和平日一样,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大家的时间都出现了一个多月的空白。
      袁朗带着齐桓一起来的,看着这场面,袁朗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看四周的人都离开的很远,齐桓小声的问:“为什么笑?”
      袁朗也小声的回答:“难道不可笑吗?高营长使足了力气,而吴司令却把耳光的声音吞进肚里。”
      “好像是没有什么效果。”齐桓小声的说。
      高城、史今和那位代表警备司令部讲话的代表一起走过来,是一个年轻的中校,穿着黄绿色的军装,穿着不同颜色的军装的三个军人很协调的走在一起,还不时的交谈着,他们很熟,起码史今和那个军官很熟悉,而高城和他也没有隔阂。
      “有点意思,”袁朗小声的说,迎着他们走过去。
      “我来介绍,我来介绍。”高城主动的开口。
      “这位成才中校,嘉城警备司令部的参谋,刚才在台上过讲话。这位是嘉城中学的袁校长,这位是训导主任。”
      袁朗上前握住成才的手,“鄙人袁朗,刚才成中校的讲话很人鼓舞,成中校真是年少有为。”
      成才苦笑了一下,“不敢当,袁先生…,我也是嘉城中学的校友。”
      “也是黄埔的学弟呢。”史今接口,史今在和齐桓说话。
      “所以嘛,我还以为警备司令部的人不会来呢。”扭头看看大咧咧的高城,成才的脸色并不好看。
      袁朗的心情显然不错,回到学校,他对齐桓说:“去查查以前的毕业生档案,成才的,我在办公室等你。”
      齐桓很快就回来了,他找到了成才的档案。
      袁朗翻看着,:“不是高中毕业,是肄业。哦,还差半年就毕业了。是吴司令送去投考的黄埔军校。齐桓,这个人有门,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到他当年的老师和同学,详细了解成才的情况。”
      看着齐桓一脸问号,袁朗又露出了那种很狡诈的笑容,用齐桓的话说,那就是狐狸的笑脸。
      “这个人,成才,是一个节点,我们需要的节点。今天这个场面,摆明了高城是要警备司令部好看,能够派他来,说明他在警备司令部只是闲职,而无实权,更不是吴司令的心腹。可是听听他那段讲话,他既没有推卸责任,又把一部分责任巧妙地推到了中央军的身上,他是一个明白的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双方的用心。还有,一个被地方军阀送进黄埔军校的学生,注定了他身份的尴尬。这就是我想要的。
      齐桓,人心就是静水下的深流,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力量,但是我们可以根据他的过往了解他大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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