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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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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已经老了,他记不起早餐吃了什么,却能清楚的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的故乡,他的嘉城。他能清楚的看见那个坐在石桥上的小姑娘,从纸包里拿出一块松子糖放进嘴里,满足的闭上眼抬头向天,那一刻她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还有在空地上奔跑的少年,淡褐色的皮肤渗出汗珠,年轻的肌肉没那么多棱角,柔和但很有力。
嘉城的阳光是那么明亮,那时候,还那么干净。
即便染着血泪,嘉城也是他们的故乡。他们都不是出生在那里,可故乡就像是血缘,未出生已注定。
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大海,隔了四十年的光阴,到现在高城依然能看见穿城而过的河水,还有独秀山苍翠的竹林。
坐飞机,需要三个小时,坐火车,需要三天。其实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时间,从此地到彼地,没有距离,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这是袁朗说的,他还说,就当我们是失散的旅伴,总会在终点相遇,分开的时间越长,重逢的喜悦就会越多。
说这话的时候,袁朗靠在一面黝黑的墙,一缕阳光斜照在他对面的人的脸上,英武而斯文的年轻的脸上。高城在铁门外看着,袁朗的手抹去吴哲脸上的泪水,很吃力,因为他的指甲全没有了,指骨也断了。
后来,高城猛然想起,他们三个是同一天来到嘉城的。
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
早春的天气格外闷热,破旧的车厢、狭窄而坚硬的竹椅,大开的窗户外闪过的碧绿潮湿的景色,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单调而绝望。
高城在车厢里拨开人群向前走着,刚才列车长告诉他,在火车的前面有一节车厢,有座位而且安静,就是要额外收一份茶钱,接着又说不过长官您就不用了。
高城一手提着野餐篮,不时回头拽一把提着行李箱的马小帅,你个孬兵,到底谁是勤务兵呀?
终于找到了那节传说中清净的车厢,其实也坐满了人。比起刚才他们经过的那些,真的算是很好。马小帅放下皮箱就要找服务生,在这里,他们两个军人很惹人注目。灰蓝色的夏布军装,干净而整洁,帽檐已经被汗水湿透,风纪扣仍然扣到脖子。
这一带属南北要冲,这些年南北之间你来我往,数家军队你进我出,本地人见过的军装可以说不计其数,几乎找不出如此挺拔而干净的。有明眼的小声说这是北伐军的军服,接着就有人说不对,现在那已经是中央军了。
高城挥挥手赶走要给他腾座位的乘务员,坐在了身边的一个空座位上,他指指对面的位子说坐吧,马小帅还嘟囔着要换一个靠窗的位子,高城眼睛一瞪,哪来那么多的毛病,有位子坐就不错了,赶紧把行李放好吧。
靠窗已经相对坐了两个人,高城摘下帽子,挂好军服,打量起这两个人。作为军人,他的眼光总是习惯性的在熟悉“地形”。
袁朗注意到了对面军人的目光,他看了看,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是喜欢,正直的面孔,年轻的少校,还有和部下之间随意而默契的对话,他对着高城轻轻一欠身,笑了笑。
吴哲坐在袁朗对面,冷眼看着袁朗和坐在自己身边的军人打招呼,他靠窗挪了挪身体,一种冷厌的气场向外荡着,身边的人感觉到了,也把自己的身体向外挪了挪。
这趟从省城开出的火车终点站是嘉城,一路向西北开来,几乎每一个县城都要停一下。选择茶座的人差不多都是到终点站的。袁朗看着对面两个人,对高城说:鄙人袁朗,请问先生,不,应该是少校…。
先生太客气了,我叫高城。
是,中央军?
702团,换防到嘉城。
吴哲依然冷眼看着袁朗和军人搭讪,心里不由觉得好笑,这个人倒是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把一个略有冬烘气的老好人演的恰到好处。
本人新忝嘉城中学教职,以后请多多关照。
嘉城中学…,高城听到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神情模糊起来,那一刻,袁朗觉得那张面孔上好像滑过很多的表情,但又很平静。
高少校知道嘉城中学?
很久之后,高城才开口,嘉城中学很有名。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头靠在椅背上。
火车开得很慢,连时间都好像被延长了。临近中午,开始有人挎着竹篮卖一些吃食,粽叶和糯米的甜香开始在车厢里蔓延。
马小帅打开野餐篮,“老夫人说这些都是给我们路上吃的,最好是在火车上都吃完,那样下车时就轻松了。”
可是高城已经站起来翻看小贩竹篮里的东西了,小贩在热情的推销:长官您真是好眼力,我卖的粽子是嘉城最有名的五味和的,都说湖州的粽子有名,其实我们嘉城的五味和味道是最地道的,这是玫瑰澄沙的,这是香菇排骨的,还有这……。
有松子糖吗?高城突然问。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您找,在后面呢。
也给我一份松子糖。
吴哲看着袁朗笑起来,老先生,这种糖很好吃吗?
袁朗明白吴哲的潜台词,怎么看自己都不像是在火车上吃糖的人。
他也笑了,早就听说五味和的松子糖很好吃,是嘉城名产,当然要尝一尝了。
袁朗是在上火车时遇到吴哲的,他看见吴哲一手提着一个皮箱,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的离车厢越来越远,也不生气,只是在无奈的笑着。袁朗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将英武和文质彬彬融合地那么好的人。
在这个季节阳光总是很稀奇的,可那一刻阳光正好穿透乌云,照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照的他身上米白的旅行装闪闪发亮。他提的旅行箱,其中是一只德国军医用的医药箱。
袁朗拉了吴哲一把,他才挤上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