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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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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才这几日恼恨受游医钳制,一口火憋在胸口,两人日间相见,便少不了几番冷淡呛声,弄得游医丈二的和尚,摸不着个头脑。
这天晚上张秀才回到房里,见蕊儿已经摆好精致酒菜,为他斟酒布菜,殷勤伺候,这口气方暂且平顺下来。
这一夫一妾两个饮酒取乐起来,一时便到了月移树影,鸟栖暗枝的二更时分。张秀才酒气醺醺,蕊儿亦喝个颊染桃花,再斟一杯酒,软软地奉于张秀才面前:“官人——”
张秀才一口闷了,便来牵她。谁料手将将覆上去,蕊儿便抽抽搭搭地哭了。
张秀才奇道:“这是怎么样?”
蕊儿不答,只是捂着脸掉泪。
张秀才不耐烦道:“寻什么晦气?哪里委屈你了不成?”
蕊儿嘴一瘪,未开口先红了脸,只叫出一句:“那游医……实在少礼啊!”
没头没尾,秀才头脑更加昏涨:“你说什么?”
蕊儿方止住抽泣,哽咽道:“官人近日常去县里走动,家里……家里只余妾身与那游医,他便时常寻什么由头,进妾身的屋子里来,言语轻薄,动手动脚……”
蕊儿掩面又哭起来。
“他调戏你?”
“他……放肆得很呐。”
“怎么不早说?!”
“妇人以言乱群,撺掇了爷们兄弟情义,是大忌,妾身谨记,所以不敢多言。”
“放屁!谁同他是兄弟!”
蕊儿红着眼睛红着脸,拉住张秀才的袖子只是娇滴滴哭个不住。
张秀才叫她哭得怒从心头起,火往头上烧,也不顾衣衫半披形容不整,一把推开蕊儿,踉踉跄跄闯到后院去,高声叫嚷:“姓宋的,给老爷我滚出来!”
游医睡到一半被吵醒,披衣出来,口气亦不饶人:“大半夜的,灌了黄汤不去搂着婆娘睡觉,找老夫来发什么癫?”
院里仆役不敢上前,张秀才喝得昏头,到底还想起来顾忌此事不光彩,揪住游医衣领,两人拉扯进游医的屋子里去。
蕊儿略迟一些,赶在张秀才后头进屋。两个男人正骂得要动起手来,游医一见她来,连忙指着她恨道:“昏秀才,是你新娶的这小娼妇要毒害正室主母,我不应她,她才如此这般陷害于我呀!”
未及张秀才反应,蕊儿闻言立即大声哭道:“这是哪里说起?天爷呀,冤煞人了!”
游医厉声喝问:“那毒药不正是你亲手交予我的?!”
“什么毒药?”
“待我取来!”
游医打开纸包,蕊儿见了,脸上更涨得通红,双手将纸包捧到张秀才面前,且羞且恼,哀哀哭道:“官人明鉴,这……这是妾身沐浴时的香粉呀,官人亲自托人从京城带来,方圆百里只怕就此一份,珍贵罕见,必定是被这淫贼偷了去的,如今还以此要陷害妾身……”
张秀才凑近闻了闻,香味儿确实熟悉。
游医大怒:“你分明说这是毒药!”
“你……你……”蕊儿泪目圆睁,欲要自证,忽地夺过纸包,头一仰,尽数将粉末吞了下去,又急又气,呛咳连连。
游医这时方知自己落入圈套,正要分辩,蕊儿却已大哭大闹起来,一把扑到他的药箱前,摸出他平日为三娘子取珠的那把小刀就往脖子上架:“受此大辱,妾身不如死了吧!”
张秀才又待去抓游医,又待要劝蕊儿,正忙得乱转,又见蕊儿拿出刀来,急急去夺。这边药箱却被掀翻,夹层里滚出大大小小几粒游医私藏的明珠来。
此情此景,秀才头上冒火,推倒蕊儿用力夺刀;游医胡子乱颤,指着蕊儿高声骂道:“脏心烂肺的小婊l子——”
一言未完,只见烛影中人影暴起,刀尖刺下,噗嗤一声溅出一串血来,滴答答,正蒙在纱灯罩上。
张秀才两手握刀柄,呆立当场。
蕊儿此时却不见了慌乱,站起来掸掸衣服,冷声道:“官人,你可杀了人了。”
张秀才猛地转过头来。
只见蕊儿取下染血纱罩,凑在烛焰上烧了:“官人莫怕,左右他是江湖郎中,漂泊不定,今日留明日走的,都是常事,无人过问——咱们后院里,还有几个空缸。”
张秀才这才如大梦初醒:“是是是,把他装在缸里运出去,明日——不,今晚去处置那些蚌壳,他也就跟着一起入海了。”
“还是要明日,不然深更半夜,反而惹人生疑。”蕊儿道。
张秀才便跟着称是。
你道这人逢凶事,如何不惧?全因这皆是三娘子布局,丁氏施计,而秀才正是惧得呆了,六神无主,只得依言而行。
再看这一夜两人如何收拾狼藉,次日如何毁尸入海,不消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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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秀才毕竟杀了人,心下惴惴,又惦记三娘子身上那颗未养成的明珠,不知能否功成,时常夜半惊醒,食不甘味,浑身不舒坦,没几日人就憔悴消瘦下去。
这一夜张秀才独卧,又被梦中厉鬼吓醒,披衣起来大灌了几口水,想了想,往三娘子屋里去看他的宝贝珠子。
大屋里冷凄凄,张秀才点了灯,往床边一坐,却见床上只虚虚地团了一床被褥,被下空荡荡,卧床数年的三娘子已不见踪迹。
正是月黑风高时,张秀才才做了噩梦,这时不由被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要夺门而逃,大门却忽然洞开,蕊儿一手擎着灯,一手正拿着那把小刀,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身后有人叹了一口气,幽幽飘来另一道女声:“相公要往哪里去?”
风从门口灌进来,鼓起蕊儿的素白衣衫。
三娘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张生,你怕什么?”
蕊儿阖门,走到张秀才面前:“你也晓得怕么?”
张秀才早已抖如筛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扑通一声,跪下了:“好娘子,好蕊儿,我……我……”
他看三娘子面若寒冰,自知折磨她太过,转过去拉蕊儿的手,恳恳切切:“好心肝儿,这些日子我可不曾亏待了你呀。你也晓得的,只要她身上那粒珠子好了,咱们日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话未说完,他就被蕊儿照脸啐了一口唾沫:“呸!贼杀才,这个时候了,还有脸来说这样的话!我原看你是个好人,又能读书,又能置业,不想是个没廉耻的瘪三王八!对原配娘子这样恶毒折磨,在外头却又欺世盗名,拿笸箩赚这昧心钱。九天菩萨,合该一道雷劈死了你,让小鬼拘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下油锅牛坑,用石磨刀锯,才不算便宜了你!”
她这一通骂完,犹不解气,举刀作势要刺,被三娘子拉住。
秀才大喜过望,忙又转向三娘子,作揖磕头:“多谢娘子,咱们多年夫妻情义——”
“张生,”三娘子打断他,“你这几日不曾瞧过你的胳膊吗?”
“胳膊,我的胳膊……”张秀才不由隔着衣服挠了挠,撸起袖子来,才见自己左右胳膊上已经肿起几个小小的脓包。
他的贴身衣物,都是蕊儿经手,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不,”张秀才已经慌得失了神,“二位娘子,二位女菩萨,我……我不是……我不似娘子,我肉体凡胎,不能育珠啊!求……”
蕊儿这时才笑道:“好秀才,谁叫你育珠了?”
张秀才一咬牙,起身想跑,却又浑身无力,摔倒在地上。蕊儿过来拉起他:“秀才,我告诉过那个游医,我早年间得过几件稀罕物,可不是假话。”
她把张秀才推到床上,拿绳索结结实实捆上双手,如常一样贴心地给他盖上被子。
张秀才尚在挣扎:“游医说过,这并非大病,不过大夫来了,开几副草药,喝下去就好了的……”
“大夫来了?大夫不会来的。”三娘子漠然道。
蕊儿嫣然一笑:“官人,好好养病吧。”
她扶三娘子走出屋门,转身关门,啪嗒一声,大屋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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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内,灯光明亮,蕊儿托住三娘子小臂,忧心道:“姐姐,我虽在那游医房里翻出了施针用刀秘法,可毕竟不是学医之人,若有不妥——”
三娘子摆摆手止住她:“死生我命,你做吧。”
蕊儿深吸一口气,稳一稳神,握刀向三娘子身上最后一处肿包处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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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村里算命先生总是把张秀才当做范例来讲——
“所谓身有弱有强,命有贵有贱,张秀才身弱,担了太多财,反而冲破命格,不能承受,以致有病弱卧床、疯癫昏沉之灾。好在夫妻宫和睦,有贤妻良妾守家握业,主事内外,乃得富贵不败,此为一大幸。”
三娘子与蕊儿在内宅中听得此言,相视而笑。蕊儿翻翻账簿,玩笑道:“这月出货盈利有余,给他一把赏银,叫他还这么说。”
这正是:
为蚌生珠实可怜,结发不抵一斛钱。
谁知暗室血肉苦,只见明珠值万千。
莫道运蹇才逢难,女子人人是一般。
苟求富贵终近祸,幸得金兰相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