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蚌》鱼孟

2、女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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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张秀才从县里回来，满面春风，好不得意。未及用饭，就同游医一同进了三娘子房里。

　　他二人都守在三娘子床前，游医持刀，从三娘子胳膊内侧剜下一个肿包，一刀划开，里头滚出一个杏核大小的明珠来。游医给那明珠细细擦去污迹，举在光下赏玩，喜不自胜。

　　张秀才端详那珠子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摇头道：“不够，还是不够大。”

　　那游医又仔细看好位置，拿沾了脓液的纱布往三娘子尚且完好的左臂上细细涂抹，回头笑道：“不够大，再种就是了。”

　　三娘子胳膊上满是鲜血，呻l吟一声，扭过脸去。

　　张秀才正在人生得意时，要靠三娘子来育明珠得前程，再看她时，也就多了几分于心不忍。游医虽然不屑，碍着他们毕竟是夫妻名义，只得拿了珠子先退出去。

　　三娘子长年受病痛折磨，早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张秀才小心拿镊子夹着纱布，拭净脓液，这才为她包扎伤口，假意安慰。三娘子脸瘦得凹进去，一双眼睛大得怕人，含泪道：“你既然要指着我育珠生财，又何必杀鸡取卵，种这样多的痘，把我往死路上逼。”

　　张秀才惊疑道：“你这是何意？我虽然要你育珠，可是吃穿起居，也并不曾亏待了你。”

　　三娘子费力地扯开衣衫，露出大腿侧隐蔽处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痘：“那游医日日来我身上种珠取珠，难道不是你的授意？”

　　“荒唐！”张秀才怒不可遏，“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那游医居然敢背着他偷偷种珠牟利。

　　“他威胁我不许明言，否则必定暗动手脚，要我的性命。只是相公，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叫我死了吧！”

　　三娘子握住他的手，垂泪不止。

　　张秀才气恼不堪，本想把游医赶走了事，可是他一手种珠取珠的绝活儿，别人又干不来——在女体上育珠，血脉经络相连，剜珠敷药，稍有不慎，三娘子便可能命丧当场——念及此，张秀才也只能暗暗忍气吞声，留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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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秀才憋一股气回房中，见了蕊儿正娇滴滴对镜梳妆，才转怒为乐，喜孜孜搂将过来，亲了个嘴儿，笑道：“好心肝儿，你官人我终有今日，有大喜事了！”

　　青天白日，蕊儿臊个脸红，推他道：“官人有什么喜事，却来寻妾身开心？”

　　“王大人说了，”张秀才遥作了个揖，“州里有监生名额空缺，只要上下打点明白，必定就补给我了。到时再寻一个差事，补缺上任，我就是官老爷了！你往后么，也是官家内眷了。”

　　蕊儿亦惊笑：“当真么？”

　　“自然当真！”

　　“那要如何打点？”

　　张秀才神秘兮兮地凑近她：“州里主管此事的学政大人，最喜珠玉宝器，尤爱夜明珠。咱们家不正是养珠的！日后凭借这明珠开道，乘上大人东风，日后还不是仕途大好，金银富贵、高车驷马指日——哈哈——可待也！”

　　各位看官，你我皆知这世道，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①。却说这大富贵大体面在前，何人不动心？

　　蕊儿秀眉一挑，暗思一瞬，笑融融转过脸来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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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间，张秀才又去瞧三娘子，蕊儿推说身体不适，请游医来给她瞧病。

　　游医将她的脉一搭，停了片刻，并未觉出什么异样：“姨娘脉象平和，不像是——”他抬起头来，却见四下无人，蕊儿头略低着，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眼却向上瞧他，微微弯着，递来一线秋波，圆润润白生生的腕子被按在指下，柔软多情。

　　游医话未说完，身子先酥了半边。

　　蕊儿将手一抽，笑道：“不像什么？”

　　游医心里痒痒，嘴上只道：“姨娘没病。”

　　“先生高明，妾身身上没病，生的却是心病。”

　　“姨娘什么心病？”

　　蕊儿亲自斟茶：“先生想必听说了，官人交了鸿运，若诸事顺当，不日就能当官赴任了。”

　　“有所耳闻。”

　　“山高路远，怎么能拖着一个病人来回奔波？”

　　“姨娘是说大夫人？”

　　“何况到时候官人做了老爷，总少不了要有正头夫人出面应酬交际。”

　　“哦——”游医听懂了蕊儿的意思，拉长声腔。

　　“先生这剂药，不必开给妾身，开给大屋那位，就是救了妾身的心病了。”

　　游医心知自己和张秀才都要指着三娘子育珠生财，决不能叫她有什么闪失，这桩事万万办不得，只敷衍笑道：“夫人病况，张大官人一向也是知道的。骤然有失，如何瞒得过他？”

　　蕊儿不语，站起身来往妆匣子去找东西，少顷，拿出一个小纸包，慢悠悠道：“妾身幼年漂泊，也曾有过一番际遇，得过几件罕物。先生把此物放进大夫人药里，要不了几日，管保她死得悄无声息，任他大罗神仙也查验不出。”

　　那纸包里是些白色粉末，细如白面，却带着些幽微的香味。游医皱眉嗅了半晌，也辨别不出其中药材配比，一时将信将疑，揣进怀里。

　　游医并无意助蕊儿上位，更不愿砍了三娘子这颗摇钱树，可送上门来的便宜却不占白不占。他挨蕊儿近了些，大着胆子抓住她露出来的一截藕臂，道：“不急，姨娘叫我再诊诊。”

　　蕊儿抽身，往他胸前轻轻一点：“先生若办好这一桩事，到时自然有好药钱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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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秀才这些天日日去关照三娘子的身体，可她身上最大的那颗珠子，却只长到枣子一般大小，便开始流脓腐烂，怎么都不再变大了。张秀才急得乱转，三娘子咳了几声，虚弱道：“我近来总觉得头晕目眩，气血亏虚，身上又大大小小种了十几颗珠子。倒不如把这些都剜去，只留一颗最大的，或许能供养长大。”

　　张秀才大呼有理，当即便叫来游医，令他把三娘子身上其余的珠子都剜掉，仔细包扎敷药。送走游医，他又回来握着三娘子的手，情真意切地劝她保养身体：“娘子，你晓得的，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都是为了你我将来的打算呀。等你养出这一颗好珠，我拿去换了功名仕途，咱们夫妻由商入仕，权财两得，多少快活！到时就再不必劳苦娘子以身育珠，你我共享欢乐，岂不美哉？”

　　三娘子静静听着，待他一大套话说完，才畏怯道：“可是那游医……我怕——”

　　张秀才正演说到动情得意处，闻言顿觉晦气，甩袖道：“你怕他做什么？娘子放心，只要把这颗珠养好，咱们就把他赶走，必不叫娘子忧心。”

　　这算得上半句真话。

　　三娘子只是点头，直到张秀才离去，她才抚摸着自己久违的没有种种凸起红包的身体，微微笑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鲁褒《钱神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