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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顾探花不常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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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才上完他的第二课,还没用过午膳,告状的学生已经把程院长给请来主持公道了。
程老院长擦着额头上的汗,踩着与他年龄不相称地步子赶到了顾先生的寓所。
“听说你上午将十六名学生中的十五名都打了?最少的三个板子,最多的六十个板子?”
顾先生见程院长气喘吁吁,赶紧将端起的饭碗又搁下了,转头吩咐洪七先去泡茶来。
程院长也顾不得客气不客气,抄起桌上的茶壶接着壶嘴子就喝了一口,看来是真跑累了。
“打板子是有的,不过也未使上内力,不过一些皮外伤罢了。”顾惜朝冷冷一笑,“就是这样,还值得跟院长报告?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这群小崽子!”不过后面半句话,他到底憋住了没说出来。
“哎哟,还使上内力,你当这是六扇门里办案子刑讯逼供啊?”程先生继续擦着额角的汗,“顾先生……”
“院长是惜朝的前辈,先生二字当不起,您还是称呼我惜朝吧。”
程院长点点头,“你的才学见识,宣和四年开恩科时,我就曾见识过。说起来,阅卷的几位考官里也有我一个,只是你们即入了殿试,都是天子门生,严禁与翰林院的官员结党营私。其实当年那一科,你若不是年纪轻轻,本当得起状元之才。这些咱们按下不谈,你先说说你带的这十六名弟子,资质如何?”
顾惜朝想了想,本欲说资质平平,到底还是客气了一番,“惜朝与他们尚未熟络,不好枉加定论。”
程院长捋着胡子,脸上略带苦笑,“要我说,顾探花惊才绝艳,这几个顽劣小儿又怎么比得了。现如今天下书院遍地开花,读书人一心向学,这原是好的,然则什么人都挤进书院来,难免良莠不齐。三年一届开恩科,若非敏而好学者,如何高中三甲?我们这些教书的,历来标榜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这分明是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难道你让他们个个高中探花郎?他们即使下得了那个苦功,也没有这个资质,又是这样心浮气躁的少年郎。师者,不过传道授业解惑尔,至于他们能走多远,一来靠勤勉,二来看资质,最后还需几番造化,你看是不是?”
顾惜朝这下子,也觉得上午抽的那些板子的确过分了。“他们也都是父母花了银子送来读书的,我总不能放任自流。”
“那是的,放任自流的先生算不得好先生,虽然书院里也不乏这样的先生。不如这样,你今年只讲左传,每次上课留堂的作业一篇背诵即可。”
顾惜朝立刻反驳:“三篇!”
程院长坚持:“一篇!”
顾惜朝无奈:“这可是你说的,一篇就一篇。”
程院长点点头,“学生有顽劣不听话的,训斥几句就是,打手板每次不要多于一人。”
“一人?”
“对,一人一下。”
“一下?”顾惜朝大摇其头,“这怎么行?”
程院长急得跺脚,“怎么不行?如今的孩子都娇贵着,你想想,他们自己爹妈都舍不得打,要是知道在书院里让先生揍得两手红肿,可都要把孩子接回去了。那我这书院还开什么?”
顾惜朝奇道:“朝廷不是每年向书院拨下大笔银两用于日常用度?”
程院长这回是恨不能伏案痛哭了,“这里是没算盘珠子,你记性好,我但说无妨。朝廷的确每年下拨银两,可是除了几位先生的月供,余的连书院房前屋后的修缮的难以为继。尚有膳间、洗衣房、上下房寝室几十间,还有书本纸张,这些加起来,书院可谓花钱如流水。若没有学生家里头交的学费,如何维持下去?个个先生像你这么教,我这清风书院就得喝西北风了。”
顾惜朝想想也是,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
“惜朝明白了,上午课室里抽的那些板子,的确过头了,下回一定注意。”
程院长看他还算好说话,略略放下心来,他见饭桌上菜都凉了,赶紧邀顾惜朝去他那里一起用膳。
顾惜朝婉言谢绝,只说等一下再叫厨房热热即可。将他送出门去,转头一瞧,洪七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将热茶往饭里一倒,拌了拌就呼嗤呼嗤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先生饿不饿?若是饿了也这样吃吃吧,你不喜欢,我还去厨房给你要点热饭热菜来。”
顾惜朝见他这个吃饭的样子,突然想起个人来,倒把刚刚上课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他想总不好就问他是不是他爹娘亲生的吧?再说那人当初在霹雳堂也呆过,叛出小雷门之前,可不都是在江南一带出没?算算日子,年代倒是久远了一点,照理说,这小子出生的年月,正好该是那人在连云寨的时候。
“阿七,你父母都是姑苏人士?”
洪七嘴里还嚼着饭,胡乱点点头,“是啊。”
顾惜朝摇了摇头,心里嘲笑着自己,哼,这孩子是不是那人的种,干他鸟事?
“你不是说不要做大侠,要跟着我读书么?这两日给你留的功课作得如何了?”
洪七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让饭噎个半死,“先生,你可不能打我。刚刚院长都说了,不是人人能成探花郎的,我尽力而为吧。”
顾惜朝见他吓成这个样子,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不重,带了点开玩笑的意思,“你还小,跟书院里那些秀才们又不一样,为师的自然不能那样丧心病狂要你背那么多文章。先说说,我叫你背的三字经,能背到哪一句了?”
洪七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站得跟一株小白杨似的,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慢慢背起来。他年不过十岁,童音清脆,稚声稚气,一张包子脸长得颇为可爱,这么三个字三个字背下来,倒也十分有趣。背到“香九龄,习礼仪”就开始磕磕巴巴,顾惜朝摇摇头,本来又想说我九岁那年都开始背《战国策》了,转念一想,自己又犯了以己度人的老毛病,于是笑道:“唔,勉勉强强算你过关吧。”
洪七歪着头道:“先生,那我下回能不能还背这么多啊?今日上午听得人讲你把他们都狠狠抽了板子,吓得我在这里一直背,生怕你也把我给抽了。”
顾惜朝心道抽板子到底还是有其威慑力的,这不是短短一个中午,洪七这小子就背了这么几句了。原本想板起脸数落他几句,又觉得做教书先生光靠打板子训人,也端得没意思。他想若连眼前的小子都收拾不了,那自己真是别教书了,怎么着也该因材施教,对症下药才行。想了一圈,顾惜朝笑道:“阿七,先生不抽你,非但不抽你,还要教你别的……你不是一直想做大侠么?”
洪七眼睛一亮,“先生可认识武功高强的大侠?”
顾惜朝脸一沉,转过身去自墙上挂的布兜搭里取出一柄银晃晃的小斧子,只见厅中银光一闪,洪七觉得耳边寒风扫过,他扎头发的两根发带“噗”一松,满头黄毛纷纷垂下。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顾惜朝扬手一抄,已经将他的发带攥在手心里,切口工整,而发丝一根未断。
本来也不算希奇,可是洪七的两枚总角是他娘亲绑的,因怕他玩得疯子似的发髻散乱,因此每回扎的时候不光下死劲,还用了巧劲,轻易是弄不下来的。
洪七惊道:“先生也懂功夫呢!”
“不懂功夫,如何带了兵去剿匪?”
洪七立刻五体投地,再看顾先生时,两只眼睛里已满是星星。
“先生也教我这飞刀功夫吧?”
顾惜朝将神哭小斧捏在手上转来转去,手势清俊灵活,只当是玩一样。
“这不是飞刀,是神哭小斧,鬼神夜哭,专破内家高手的罡气。”顾惜朝说到这里,故意卖个关子,“想学是吧?”
洪七几乎拜倒下来抱住他的大腿。
“等你背完全唐诗,我就教你这门功夫。”轻飘飘扔下这句话,顾惜朝收好小斧,蹩出屋去。
“先生你去哪里?”
“饭菜都凉了,我不吃茶泡饭,去膳房找找还有什么吃的。”
“先生别累着了,让阿七去给你端饭来,我一会儿就来!”说着,哧溜一声就窜了出去。
顾惜朝看着他蹦跳的身影,却是悲从中来,心道我如今竟沦落到跟一个小屁孩耍把势吹牛皮的地步了?想了想,又自嘲一笑,这些本就是江湖人的雕虫小技,拿来糊弄糊弄人不是刚刚好?罢罢罢,大侠也在天桥底下卖过艺,与总角小童玩这些个,纯当享受天伦之乐吧。
若是自己有孩子,也该这般大了。
若这小子真是那人亲生的,让他拜自己为师,倒也是相当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