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流沙》练眸

2、下

　　袁宝再次来到表哥的古董店是在很久很久以后。这个很久很久的期限是十年，十年零三个月。
　　一样富丽堂皇的古董店，柜台后一样充满活力的工读生，躺椅上一样懒散看着书的年轻男子。这时候袁宝二十八岁，当年顽劣的小女孩出落得标致大方，但躺椅里的男子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慵懒的神情充满魅惑。
　　他看到袁宝进来只是站起来，笑着朝她招招手，径自转到柜台后。
　　那扇门还在那里，袁宝觉得门框上似乎多了一些诡异蔓延的精致纹路。推门进去，依然是沙发茶几，以及茶几上那盏幽暗的华丽古灯。
　　年轻男子在沙发上坐下，姿态优雅，灯下的轮廓光影分明。
　　袁宝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昨天舒畅的奶奶死了。”
　　是的，昨天舒畅的奶奶死了。睡前还跟舒畅说话，由舒畅给她擦了背洗了脚搀进被窝盖上被子，一觉醒来却无痛无疾突然死在自己的床上。
　　“哦？”年轻男子微笑着，身体前倾，手肘支着茶几上的玻璃，十指交错托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吻说：“我们的协议签的只是十年的寿命，不是吗？”
　　袁宝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人，突然感觉他这么陌生，好像从来也没认识过：“但那是假的啊！寿命怎么可以买卖？那是假的，是我让你骗他的，怎么会成真呢？”
　　“你要是不信的话，怎么会来？”
　　袁宝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头，脸上神色变幻。她要是不信的话……怎么会来？
　　十年前，从这里离开以后，她出钱安排让舒畅的奶奶住院检查。几天后结果出来，果然只是一点老人常见的小毛病，她跟舒畅都松了一口气。舒畅是为了他奶奶身体没事而庆幸，而她更多的却是为了自己的谎言短期内可以不被拆穿而庆幸。
　　她并不觉得这个谎言可以骗上十年。舒畅会长大会变成熟，会发现这件事情的荒诞可笑，会发现生老病死人间规律没有什么可以改变。那时候他奶奶再出事的话，至少也不会怪她吧？
　　但事实上从那次以后，舒畅的奶奶活得谁都康健，一年两年三年，整整十年零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就这样突然死了。
　　虽然十年来袁宝介绍给舒畅的女朋友都以失败告吹，但是袁宝从来没有朝这个荒诞的方向想过，因为二十八岁单身的大有人在，甚至连她自己都没看中合适的对象。但有这么巧的事吗？十年都找不到相爱的人，而舒畅的奶奶死的时间又这么蹊跷……
　　“况且……我这可不是买卖，而是典当哦！”表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是因为……舒畅把爱情典当了吗？这样的话，舒畅一生都得不到真爱了吧？袁宝的脸色惨白，在幽幽的光线中有种近于死的鬼气。
　　是她把舒畅带到这里，骗他签了协议，还自以为做了好事，得意洋洋这么多年……
　　她究竟做了什么？她究竟做了什么？
　　袁宝抓住年轻男子的肩膀，拼命摇他：“表哥！你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把舒畅的爱情还回去！我跟你换！”
　　“东西过了赎回的时间，就是死当了。”
　　“我是你表妹啊！难道就不能例外吗？我拿我的爱情换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害他的啊！”
　　年轻男子挣脱她的手，半垂着眼睑有些无奈而怜悯地看着她：“如果你不是我表妹，舒畅他根本找不到这里，他奶奶会死，而他连大学都上不起。而且……我给过他反悔的机会。”
　　他的提醒让袁宝记起自己是怎么催促舒畅签协议，怎么样廉价地出卖了舒畅的爱情：“够了！你明明什么都没做！舒畅的奶奶住院是我出的钱，而且她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你做了什么，凭什么拿走舒畅的东西？”
　　年轻男子失笑：“没病吗？要是没有协议，也许就不是这样了……”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把协议取消是不是？”袁宝倒退几步，颓然地靠在门上。
　　年轻男子嘴角一带，懒懒一笑：“这家店开了上百年，从来——没有例外。”

　　袁宝瞪了他一眼，打开门大步迈了出去，思绪纷乱如麻。
　　一直以来的生活像是一个完整的茧，抽出了第一根丝，这个茧就开始崩溃了。
　　那个人是谁？
　　突然出现在她的家庭，然后告诉她他是她的表哥，十几二十年都一样年轻英俊。但大家为什么都没有任何抗拒和怀疑地轻易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对他们的记忆做了什么？
　　袁宝苦笑：荒诞的人，荒诞的牛鬼蛇神，荒诞的经历，却偏偏真的发生了。是她的错吧？不该贪睡，不该看热闹，不该帮他吵架，不该请他吃肯德基，不该骗他，不该把舒畅卷入这个荒诞的世界。
　　要是当了爱情，你就一辈子得不到真爱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现在……怎么办？让舒畅一个人再过剩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辈子吗？
　　袁宝骇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恍恍惚惚往前走。马路上什么车子人群的声音都仿佛一下子消失了，耳边只有赵咏华低柔而温暖的歌声：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恍惚地掏出手机，电话那边是舒畅低缓温和的声音：“喂？宝宝？”
　　骤然听见舒畅的声音，袁宝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舒畅……”
　　“怎么了？”
　　袁宝身体微微一颤，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没什么。”
　　“哦，”舒畅疑惑地应了一声，说：“你家里今天晚上不是没人吗？你晚饭要不要过来吃？”
　　“哦……我现在还不确定。”
　　“这样啊……那我晚饭做两人份，你有空就过来，没空我明天热了可以吃。”
　　袁宝心中一暖，点头：“嗯。”
　　“那就这样。”
　　“好……舒畅！”袁宝赶在他挂机前又开口叫住他，沉默了一会，沉声问：“你……后不后悔？就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是说我把爱情拿来换奶奶十年寿命的事吗？”舒畅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这有什么好后悔的。你们不是叫我自闭儿吗？就算没有把爱情典当掉，我这种性格的男人并不讨人喜欢吧？”
　　“哪有！你现在不是改变很多了吗？”
　　“你没发现吗？我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才会比较自然，我们认识这么久……”舒畅笑笑。
　　袁宝愣了一下，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这样说出口：“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手机那边沉默了。
　　“我说真的。”十年的相处，彼此早比朋友甚至是亲人还要亲密。最重要是，她欠他的，她还给他。“舒畅，我给你时间，你想好了把答案告诉我。”
　　关掉手机，袁宝微微抬头，被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照花了眼，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愉快。
　　她欠他真爱，那么就拿真爱还他！

　　我嫁给你好不好？
　　舒畅站在电话机边细细品着这句话，有些腼腆地笑了。袁宝二十八岁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说出来的话总是不经大脑，一会儿一个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客厅中央的镜框上奶奶慈祥地笑着。
　　舒畅也对奶奶笑笑。心想：他都已经把真爱当掉了，又怎么能跟袁宝结婚呢？不过他也并不在意，按袁宝那性格，说过也就算了，也许明天就不记得今天说过什么了。
　　虽然袁宝……真是个好女孩……
　　站了一会儿，他看看时间：快三点了，该去买菜了。他慢慢穿好外套，检查钥匙和钱包带了没，然后带上门出去。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明媚，路上的车和人都很多。
　　菜场离他住的地方有点远，隔了四个十字路口，走过去要二十多分钟。
　　天气好，车多人多，也就容易出意外。这里的交通并不好，经常有交通意外发生，但是今天的意外似乎特别多。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舒畅已经看到了三起事故，一起是摩托车跟轿车冲撞，一起是轿车跟中巴追尾，前面这起像是面包车撞到了人。
　　事故发生在马路那边，已经围了很多人，舒畅好奇地看了一下，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地上一滩鲜血和一头黑发：好像是个女孩子呢……他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作孽啊，好好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没了……”
　　“那个女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红绿灯都不看，红灯就跑出去了，我拉都来不及拉……”
　　舒畅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穿过，又好奇地看了对面的马路一眼，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惋惜。
　　舒畅买了几个袁宝喜欢吃的菜，回来再路过那个事故发生的地方，围着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只剩染血的车子停在那里，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接受警察的询问，地上的血迹未干。
　　二十分钟后，舒畅回到家，觉得做饭还早，就在社区里面走走。
　　社区的沙堆里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沙子，玩得很开心。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抓着沙子把手举得高高的，看着细细的沙粒从指缝间漏下，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笑得天真烂漫。
　　舒畅站在边上看，觉得有趣，于是，也笑了。
　　沙子，像一条条细小的瀑布，从手心里飞快地滑开。
　　真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