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武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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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声铿锵有力，集仙殿中跳跃拉伸的人影此起彼伏。女官们双手握拳用力向外扩胸，脚下踏步不停，在随节拍转动头颅时，六双眼睛却牢牢盯住了大殿正中的武皇。皇帝虽然体气素强、精力过人，但毕竟年逾七十，活动时总要加几份小心；此外，上下尊卑井然有序，在做跳跃和拉伸等等运动的时候，诸位女官也得时刻留心殿中状况，总不能蹦得比陛下还高。
两旁随侍奉的女官心思百转，体操口号的节奏却渐渐放慢，又进入了调整预备的环节。武皇跟着节拍活动关节、匀和呼吸，气息渐渐由急转缓，从先前较为激烈的跳跃伸展中稍稍恢复。——自前年得授仙书以来，皇帝陛下日日跳操不息，现下已跳过将近百遍，基本能熟练把握仙书中所说，“轻重适宜”的节奏了。
女皇正按着书中教导，逐次活动周身肌肉与经络。但在转动手腕时，却忽觉掌心微凉，一张薄薄的金纸从宽松的衣袖中滑出，被两根白皙的手指轻轻夹住。
武皇抖动衣袖，垂眼只是稍稍一瞥，光洁额头上便不觉有了些微起伏。随侍的女官是何等精细□□，眼见皇帝神色微有异动，立刻交换眼神彼此示意，纷纷停下了动作原地肃立，垂目束手不敢仰视。偌大殿中瞬时便悄无声息。
皇帝默立原地，仿佛出了神一样凝视手中的薄薄金纸，仔细打量纸张上锦鲤形状的流畅花纹。如此凝视片刻，女皇终于将金纸收入袖中，平静开口：
“其余都散了吧，今夜只留婉儿侍奉。未奉传召，其余宫人不得擅入此殿。”
饶是见过几次风浪，殿中垂首领命的女官们却仍面露惊异。圣天子以礼法为准绳，起居游幸各有规制；而漏夜与一女官独对，无疑是大大失了体统。然而武皇积威在上，殿中无一人敢开口劝谏。于是女官们领命称是，而后行礼鱼贯退出，殿中上下顿告一空，只留下了垂首如故的宫装女子。
内舍人上官婉儿虽为掖庭罪女，但毕竟是宰相血裔，又掌内廷诏令多年，而今突遇这样怪异的变故，仍旧神色不动，自有一份沉着的静气。
但等众人脚步声渐渐消失，女皇轻缓开口，却将上官婉儿震得睫毛一颤：
“你先到正殿去，把朕祷告祭祀的那件大礼服取来。”皇帝淡淡道：“再悄悄去一趟三清殿，宣朕的口谕，传几个方士过来，动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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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策将石桌来回再擦拭了一遍，而后仔细摆上了从一楼搜刮出的两个白玉方斗、一把碧玉茶壶。他抬头扫视四周，却见目之所及都是缥缈的烟气，在夜色中朦胧不可辨别，只有头顶清越如碎金断玉的凤鸣声，铿然高唳于九天之上。
金色便签焚烧不久，升腾的烟气便化为了轻纱般起舞的流云飞岚，朦胧中充塞上下，将空气都染上了桐花若有而又若无的奇异香气，倒颇有方外仙境的意蕴
虽然先前已经做了诸多预备，但事到临头许策仍然有些紧张，他翻了翻口袋里的小抄，最后向统子确认了一遍：
“等一下我们得和则天皇帝谈一谈，你能应付吧？”
系统飘在空中，闻言将胸口一拍：“阿策你放一百个心，我在古代文里带过多少届宿主了？就是指挥宫斗政斗都没有问题，何况只是简单的翻译？这种都是最基础的免费功能，绝对不会出错，包你能听懂。”
许策一想也是，于是稍微放下心来。倒是系统大话说完，心中却微微有点忐忑。当然它并没有说谎，往年也的确带过几届皇后公主乃至女帝，但不知如何，将那些历史权谋文中的大女主与武则天相提并论，系统总觉得有那么点心虚。
一人一统在庭院内等了片刻，终于听到烟雾里歌声飘渺，似有似无。许策侧耳听了几句，心中微微一动，回忆起了《穆天子传》所载，周穆王谒见西王母时的礼节。据传穆王登临昆仑帝之下都，驻马于瑶池，曾作《东土》、《白云》之歌，极言仙宴之盛，又颂西王母之盛德懿行；辞章美妙有若天籁，遂得仙人青目。现今对面令乐官作歌，无疑是以周天子自况，要在双方见面前先拍一通高雅的彩虹屁，以示对仙灵的尊敬。
果然，不过片刻的功夫，烟雾中摇曳的身影便愈发凝实，飘渺歌声也渐渐清晰了。许策凝神注目，甚至觉得自己思维格外敏锐，居然隐约能听懂这些诘屈聱牙的骈文彩虹屁了……
不，这并不是错觉，因为传到他耳朵里的歌声已经清晰可辨：
“……真是美丽啊！天上地下的美人，难道有能比得上他的吗？即使西子、王嫱，面对这样的美貌，也应该会像鱼一样羞愧的沉入水底，像大雁一样飞到天上啊！这样的美丽，难道是常人可以用自己短浅的眼光质疑的吗？……”
于是许策愣住了。
当然，即使武曌陛再不着调，她的审美也绝不会允许有这样粗鄙的雅乐。所以许策愣了一会，只能转头盯住方才信誓旦旦的系统——但这个人工智能挥舞着触手在半空给自己扇风，显然除了散热以外脑子已经空空如也。而许策思索片刻，也悲哀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抗议的余地。
——毕竟翻译的质量不质量先不管，你就说有没有听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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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礼乐钟磬声回荡起伏，摇曳的人影却终于穿透了朦胧的烟雾，正是一前一后的两个盛装女子。为首女子着十二章玄黑衮服，戴白玉通天冠，徐步踏入了庭院，抬眼扫视四周。而身后紫衫长袍的青年女子亦步亦趋，垂首不敢仰视，双手捧定了一个龙纹锦盒。
饶是心里已有准备，但而今女帝当面，许策心中依旧颇为紧张。武皇峨冠博带，舒朗端丽的容貌略无皱纹，依旧是往日天姿国色的风范，望之不过四十许人。然而这牡丹一样饱满艳丽的好颜色里，隐约带着的是如刀锋般凌厉的威严，含而不露，却叫人不敢逼视。他默然片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措辞。
系统飘在空中，同样被这容光震慑。又或许是散热不良，它脱口而出：
“则天皇帝？”
话音刚落，庭院中霎时便一片怪异的安静。对面的女子微微愕然，平静面容上不由浮出一点诧异，而许策慢慢转过头来，向系统投去了一个极为复杂，又无可言喻的眼神。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无语过。
当然，相较于许策的无语，踏烟而来的主仆二人听闻此语，一时倒只是茫然而已。女皇称制以来，历年所加的尊号甚多。但由圣母神皇、圣神皇帝而至金轮圣神皇帝，似乎都与“则天”无关，实在不知道这“则天皇帝”的名号有何渊源？
但这疑惑只是一瞬，以上官婉儿的博古通今，自然立刻记起了“则天”二字的来历，正是《论语》所言，“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极言帝尧法天效地的巍巍圣德。以此称颂至尊，似乎也未为不可。但是，这“则天”一词，语气上近乎于盖棺定论，实在与朝廷为圣人上尊号的惯例不合，反倒，反倒像是——
谥号？
一念及此，内舍人上官婉儿眼前发黑两腿一软，几乎就要当场滑跪下去。所幸宫中十余年养气功夫实在了得，一口真气自丹田而出，竟然硬生生将人挺在了原地。她垂头束手盯着脚下，额头涔涔冷汗直流，耳边却忽听女皇轻轻呵了一声，心中更觉狂跳不止。
但奇怪的是，女皇呵气出声后面色依旧从容平淡，似乎略无怒意。她略微整理袍袖，抬手向许策行了个平礼：
“两年以前，朕曾敬谒黄庭，求取仙方；可惜缘悭一面，未能与上真相见。而今有幸一晤，实在不胜欣喜之至。”
女皇又抬眼顾盼庭院，语气中多了故地重游的殷殷喜悦：
“数年未见，仙人楼阁一如往昔，仍旧是当日岩壑林泉、萧然清逸的风度，见之不觉忘俗。”
许策正拱手还礼，听到此语也不觉微微一愣，迟疑扫过四周——虽然便签所化的浓雾遮蔽四野，但依旧能看到庭院小道那些凹凸不平的凌乱石子，以及路边干瘪枯黄得像铁丝一样的杂草、比鸡窝更凌乱的灌木……可武皇的语气如此殷切真诚，倒仿佛真是在什么风清神秀的世外仙境。
——大概这就是《情商》吧。
于是许策默然片刻，只能道：“陛下过誉了。”
武皇洒然一笑，负手踱到了石桌边，低头打量石桌上几个盛放糖果花生的白釉瓷盘，神色从容而又平和。分明一身上下是玉冠衮袍的礼服装束，却闲适得像是遛弯消食。肃立在后的上官才人聪慧绝伦，收束心神后轻轻一瞥，已经揣测出皇帝的心意：先前得蒙仙人召唤，至尊且喜且惊，故而郑重其事，不但召集方士作游仙之乐，还预备下了颇为隆重的礼仪。连会面后的一举一动，都曾反复推敲；然而眼见仙界如此简素，俨然是恬淡寡欲一流，那种种盛大仪式反成画蛇添足，倒不如潇洒自如，脱略行迹的好。
因此上官才人略一思索，便垂首缓步而来，将手捧的锦盒小心摆在石桌上，而后束手退下。武皇面带笑容，抬手接过锦盒，语气平和而又亲切：
“前年得仙人所赠仙方，朕日夜习练，不敢疏忽，自觉仙书奥妙无穷，绝非凡俗可以揣度。上真这样的厚赠，朕也无以为报，只能寥备薄礼，稍表一点谢意。”
这一次点燃便签请来女帝，本就为嵩山君的事有求于人，再收礼物显然不太合适。于是许策拱手表示感谢，开口就要婉拒。但女帝指尖稍稍拂过锦盒，盒盖机括噼啪自动打开，露出了一卷泛黄的丝帛，抬头赫然是六个粘连潦草的小字：《伤寒杂病论》。
许策微微一呆，拒绝的话竟然噎在了喉中，只听女皇笑意盈盈：
“上真所赠的那部仙书，于医术上实在是至深至广、无以复加。其余世俗医书，都只能算是贻笑大方；但这本《伤寒杂病论》是张仲景先生的亲笔，先帝时长沙进贡的珍物，也算医道中的至论。虽然不能比拟仙书之万一，但终究是一点心意。还请上真莫嫌菲薄。”
系统飘在空中，只听得脑子一愣一愣。要不是它清清楚楚在便签上见过武皇拿的那本《中老年妇女养生需知》，恐怕还真要以为借出的是什么无上仙书。但区区高情商彩虹屁还无关紧要，最后那几句才真是直中要害——眼见许策手扶石桌嘴唇嗫嚅，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句推拒的话了。不仅如此，他目光低垂，似乎以眼观鼻，但不自觉总要瞥一眼锦盒中那卷老旧的绢帛，再挣扎着移开目光。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系统心想。宿主的专业本就偏向文科，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上岸，整整六七年的功夫都在和文献古籍打交道。要让这种在国学中浸透了的文科生当面拒绝一本医圣张仲景亲笔的《伤寒杂病论》，那确实太过于痛苦、残忍，也太考验凡人的意志力了。
事实上，许策居然没有立即开口管武皇叫唯一的姐，那意志已经足够坚定了。
于是系统在肚中哼了一声，实在看不惯这种别别扭扭的矫情作派。但没有关系，宿主矫情它不矫情，它决定做一个宠宿主的好系统。
于是系统直率道：“却之不恭，那我们就多谢陛下好意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武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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