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中華》徐鹭羽

58、大妖怪

　　有一个大妖怪。
　　品种比较特殊，孵化了400来年才出壳，出来就是个大妖怪了。
　　别的妖怪从出生起，起码要经历100~300年被用“它”称呼的悲摧岁月，资质差的甚至这辈子都是个“它”。但是大妖怪不一样，他从壳壳里头出来，就有资格叫做他。
　　大妖怪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反正他长得和神仙真的特别像，以至于一生中从来没有被怀疑过是不是妖怪。因为修炼的时间足够长，气息也掩盖得极好，寺庙道观这些地方都能随便出入，从来没被得道高人拦住过。只要他买了门票。

　　因为之前400多年都在壳里度过，大妖怪刚孵化的时候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可能是害怕或是太饿，他变得非常小，非常弱，像婴儿，躲在一堆垃圾里，避免被更强大的妖怪盯上，抓去吃掉。
　　嗯，其实大妖怪真的多虑。现在这个世界的生态，根本没有那么多妖怪了，像他这么牛逼的大妖怪更加罕有，但凡有都躲在了深山老林，才不会出来随便捡地上的东西吃。多危险啊，多不干净啊。要是被抓住了泡药酒，或者吃到可疑的东西坏肚子，成百上千年道行都要完蛋。
　　于是大妖怪蜷缩着手脚在垃圾堆里□□躺了一个下午，又冷又饿又怕，忍不住哭起来，连哭声都细若游丝。
　　大妖怪哭得那么小心，没想到还是引来了奇怪的东西！那个庞然大物用两条后腿走路，还走得哈快，非常吓人，用一根绳子牵着只四脚着地的略小一些的怪兽，那怪兽伸着舌头一直喘，还流口水。

　　被绳子拉着的怪兽上来就闻大妖怪，大妖怪吓得闭上眼睛嚎哭，那后腿走路的巨大玩意吃了一惊，道：“亲爱的！这里有个小北鼻！”
　　随着后腿巨怪的喊声，接着来了另一个长得像神仙一样好看的后腿巨怪，也十分吃惊地看着大妖怪：“先报警看看？”
　　大妖怪看着第二个后腿巨怪，心想莫非他们是神仙？这个后腿怪不但长得好看，声音还很好听，名字也很温柔，叫做“亲爱的”。大妖怪忘了哭。

　　两个后腿走路的神仙争论了几句（大妖怪觉得应该是神仙，否则怎么降服了这四脚口水兽还用绳子牵住呢），那个最先来的，比亲爱的要高一些的后腿神仙认为刚下完雨实在冷，应该先给大妖怪洗洗包起来，之后再报警。亲爱的想了想，赞同了。于是高神仙小心翼翼用手托起了垃圾堆里的大妖怪。大妖怪很虚弱，什么法术都放不出来，只能顺从地躺在高神仙手上。

　　高神仙和亲爱的把大妖怪带回了自己的洞府，这个洞府干净又温暖，虽然有许多大妖怪没见过的仙器，但大妖怪感到了安心，觉得真不愧是神仙的居所。
　　高神仙把大妖怪小心地洗干净，亲爱的在一旁看。
　　亲爱的说：“我有点喜欢他。”
　　高神仙说：“我也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神仙很是奔波了一阵，最后又带着大妖怪见了穿着白大褂的其他神仙，再往洞府里添加了一些东西，就把大妖怪安置在了洞府中。
　　大妖怪得到了神仙的照顾，法力渐渐恢复，他开始长高长大，学着像神仙们一样生活。大妖怪很喜欢养育他的高神仙和亲爱的，于是学着他们的模样去化形，可能不是特别像，但总体是相似的，比如他现在也用两条后腿走路。

　　大妖怪在几年后进入了神仙聚集的地方学习。他发现现在的世界神仙真的很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的神仙都很弱，但是很聪明；他们不能飞也不会打雷，下雨下雪就躲起来，修炼的东西五花八门。

　　大妖怪小心翼翼地不让神仙们发现他是个妖怪。
　　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恢复了三成之后，决定试着离开高神仙和亲爱的，找一个灵气浓郁的山头，自己划地认真修炼，争取有朝一日飞升。
　　离开的那一天大妖怪有些伤感，不知道高神仙和亲爱的会不会想他呢？他们那么有本事，可以再抓几只会叼拖鞋的四脚兽来玩，也许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吧。
　　大妖怪心里酸酸的，他从洞府里偷了一袋肉包子，贴着墙根走了很远。
　　大妖怪不敢在路上飞，怕被别的神仙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合适的山头。

　　天渐渐黑了，大妖怪在昏暗的街上看着行色匆匆的各色神仙们渐渐减少，大概是回了洞府，和自己的小神仙抑或是四脚兽们玩了吧。大妖怪吃了一个肉包子，却没有饱的感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那种滋味真难受，就像孵化出来后刚把自己的碎蛋壳吃完的感觉。
　　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月亮出来了，大妖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吸取了一会儿月光，但并没有觉得更好些。就在他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亲爱的的声音。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妖怪心里咯噔一跳。莫非是有比他还凶猛的妖怪出现了？莫非是更高强的神仙来欺负亲爱的？高神仙不在吗？！
　　这么想着的大妖怪顾不上那袋肉包子了，他向着亲爱的声音所在的方向拔腿狂奔，他妖怪的血液翻涌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谁也不能伤害亲爱的和高神仙！就算他现在的法力只有三成，但拼起命来也不是好对付的！
　　这个时候，大妖怪不在乎什么比自己更强的妖怪，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别的神仙识破了身份收拾掉，他只在乎亲爱的怎么样了，高神仙有没有赶来？

　　大妖怪爬出公园的栅栏，隔着一条街，一眼就看见了亲爱的。
　　他大吃一惊，亲爱的脸色这么难看！头发也乱了，鞋子也丢了。印象中，亲爱的是神仙里最好看的神仙，他还从来没见过亲爱的这个样子，看来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亲爱的这时也看见了大妖怪，她惊叫一声“宝宝！”就要从街对面冲过来。街上驾驶着仙器的神仙来来往往，高神仙突然从街角冲出来，一把拦住了要扑出去的亲爱的。大妖怪的心都揪了起来，他看出高神仙也受了很重的内伤，脸色没比亲爱的好多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怎样一场恶战，他们现在安全了没有。

　　放不下心的大妖怪随着高神仙和亲爱的回了洞府，亲爱的紧紧抱着他，哭了一场。
　　那天晚上大妖怪睡在高神仙和亲爱的中间，默默地想：找山头修炼的事情缓几年再说吧，看起来世道不怎么太平，他暂时要守着这里。

　　就这样又过去十年，大妖怪的法力恢复了六成，化形也有所改变。如今的大妖怪已经能完美模仿神仙的形象，他甚至是神仙之中顶好看的那一种。他现在和高神仙差不多高了，力气比亲爱的大得多，饭量是四脚口水兽的好几倍。

　　四脚口水兽的寿命和神仙们是不一样的，它现在老了，行动迟缓，吃不动太硬的东西。但它仍旧是会叼拖鞋，见到大妖怪就咬着它最爱的那颗球要和他玩。
　　大妖怪常常在晚饭后牵着四脚口水兽在洞府附近的大草坪周围散步，他们之间从来不说话，但这都无关紧要，大妖怪爱它。
　　大妖怪也从来不说话，高神仙和亲爱的也爱他。

　　当大妖怪从神仙们最高级的学校毕业的时候，四脚口水兽湮灭了。
　　它太老太老，湮灭之前甚至已经有一段时间躺在垫子上没法再出门散步了。大妖怪慢慢给它喂水喝的时候，心里十分难受，他舍不得它。
　　四脚口水兽那么乐观温柔，大妖怪觉得它是一种能和神仙们心意相通的怪兽。

　　很遗憾的是，即使高神仙和亲爱的也带四脚口水兽见了白大褂神仙，但四脚口水兽还是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湮灭了。那时高神仙和它在后院里晒太阳，它的脑袋枕在高神仙的腿上，高神仙抚摸着它的皮毛。
　　大妖怪给高神仙拿来茶杯的时候，看到四脚口水兽不动了。它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失去了光芒，慢慢摇晃的尾巴也静静躺在了地上。

　　大妖怪走过去，把四脚口水兽的眼睑合上。
　　他心里感到了一些茫然，不知道神仙们的寿命都是多少呢？高神仙和亲爱的，会不会有一天也像这样，走得很慢，吃得很少，然后默默地陨落呢？

　　大妖怪完全打消了寻找风水宝地去清修的念头。做再大的妖怪又有什么意思！呼风唤雨？长命百岁？孤独地守着满是宝物的妖穴？他知道不管再怎么修炼，是不能起死回生的，这是天道，再厉害的妖怪也不能忤逆。
　　他只想和高神仙还有亲爱的尽可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于是大妖怪越发努力地参加神仙们的活动，学习更多神仙们的技巧，几年之后做了一小群神仙的尊座，领着他们开发仙器，受到很多其他神仙的尊敬和赞赏。
　　大妖怪现在比高神仙还要高了，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亲爱的抱起来了。他带着他们搬进了更大、采光更好的洞府，还养了三只年幼的四脚口水兽。洞府里比以前还热闹。
　　大妖怪很快乐，但他发现高神仙的头发里开始混进了一些白色的部分，而亲爱的变得胖了，没有了原来的尖下巴。当然，亲爱的永远是大妖怪心目中最好看的神仙，谁说她不好看，他就咬谁。
　　有时候高神仙和亲爱的会问大妖怪，你打不打算生小神仙来玩玩呢？大妖怪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他生不出小神仙，他只能生出小妖怪来，不知道有没有神仙不介意，愿意给他生小妖怪来着。

　　大妖怪又拼命努力了几年，为的是积攒更多更好的资源，万一将来小妖怪出生，教不好，让人发现是妖怪可怎么办？大妖怪不仅希望自己的小妖怪能受到神仙们的教育，将来还要像他一样和最优秀的神仙们混在一起。做个了不起的妖怪。
　　后来，大妖怪遇到了一个年轻可爱的神仙，他觉得她是除了亲爱的以外这世界上第二好看的神仙，别的神仙不这么觉得他可不管，反正他觉得就行。这个可爱神仙也喜欢四脚口水兽，大妖怪的四脚口水兽们也喜欢她。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是这样，于是那样。
　　可爱神仙给大妖怪生下了一个小妖怪，可爱神仙说：“像你，有精神。”
　　大妖怪很高兴，高神仙和亲爱的也很高兴，亲爱的抱着小妖怪亲了又亲，嘴里直喊宝宝。大妖怪想起了自己虚弱的时候的情景。如今他要成为高神仙了，而可爱神仙也成为了下一个亲爱的。大妖怪觉得自己甚至渐渐忘记了那些各种各样的法术，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大妖怪甚至从没告诉小妖怪“你老爸是个妖怪，你也是半个妖怪”这件事儿，他觉得不是时候，等小妖怪成熟了再告诉他也无妨。
　　小妖怪上神仙的中等学府的某一天，高神仙摔倒了。其实前两年开始高神仙腿脚就有些不灵便，亲爱的劝说过他多呆在家里，但高神仙不以为然，还是乐呵呵出门遛四脚口水兽。
　　高神仙这一摔，摔碎了内丹，元神出了窍，再也没睁开眼睛。
　　大妖怪看着哭个不停的亲爱的，心疼极了。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想要离开他们去划山头的那天，亲爱的也这么哭过，那不是内伤，那比内伤更加可怕也更加疼。大妖怪明白过来，他在洁白的床边，握着高神仙冰冷的布满皱纹的大手，觉得眼睛很模糊。

　　大妖怪不再做那群神仙的最大尊座，举荐了另一个也很优秀的神仙接替自己，然后退下来做了第二尊座。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回去陪伴可爱神仙和小妖怪，还有渐渐变得迟缓的亲爱的。当然，不管亲爱的变得多么迟缓，大妖怪也坚持她是最好看的神仙。
　　又过了几年，亲爱的病了，不知道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尽管可爱神仙协助大妖怪尽力地照顾她，亲爱的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妖怪很着急，他痛恨自己是个没用的妖怪，虽然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是万妖之王，也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

　　亲爱的有一天把大妖怪叫到自己床前，对他说，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高神仙，又遇见了大妖怪。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分钟后悔过。希望大妖怪也像高神仙那样，让可爱神仙和小妖怪都感到幸运，一生的幸运。
　　大妖怪想说点什么，但他没有说。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再像个神仙，只有声音无法模仿。他只要开口说话，一定会被亲爱的发现，他是个妖怪。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亲爱的，用手摸着她不再光滑的脸颊。
　　亲爱的微笑起来，说：“宝宝啊我只有一个遗憾，你没办法叫我一声妈妈……但是这没有关系，妈妈爱你。”
　　大妖怪实在是忍不住，他哭了起来，像个神仙那样哭了起来。
　　他张开嘴，用尽力气叫着“妈妈”，可是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妖怪那样的嘶吼声。啊，他实在没有办法再隐瞒了，他是个妖怪啊，他没有办法像真正的神仙那样，用动听的声音叫“妈妈”。
　　奇怪的是亲爱的并没有一点点惊讶，她还是微笑着，艰难地抬起手去擦大妖怪脸上的眼泪，连连说：“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

　　亲爱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大妖怪始终不明白。
　　但是知道了真相的亲爱的，看起来没有难过，也没有遗憾，这比什么都要好。

　　亲爱的陨落了，大妖怪把她和高神仙以前的照片挂在洞府的不同地方，好像他们还在。

　　小妖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半神仙的血统，他并不像大妖怪那样没法发出神仙的声音，他的声音清晰又动人，完全就像个神仙。大妖怪很欣慰，他看着小妖怪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而他自己，突然前所未有地靠近了高神仙，因为他体会到了从前的他不明白的，高神仙的心情。

　　大妖怪有一天在自己的头发里发现一根白色的头发。他愣了很久，接着有了些莫名的喜悦。
　　他如今像个真正的神仙，完全地。
　　而他也没有哪怕一分钟的后悔，就像亲爱的那样。

　　大妖怪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