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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宴 ...


  •   我认识一个做杂志平面模特儿的姑娘,身材简直没得说。
      她在我手机通讯录里留了个昵称露露卡,就这样称呼她吧。

      露露卡和许多从小瘦到大的亚洲女性不太一样,那些人瘦成一把柴禾,倒还自以为足够瘦就是美,穿穿没版没型的衣服裙子,站起来就跟套了布头的扁担似的,干燥无味。而露露卡则浑身是软腻和润泽,胸是胸臀是臀,丰满又玲珑,如刚刚从硬壳中取出的蚌肉,毫不见骨。
      啧啧,这可比单纯的瘦成人干要难得多啦。
      “那可不,我高中那会儿一百六十多斤呢。”露露卡把手掐在腰上,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在我旁边,说:“一会给你看我手机存的照片,吓不死你!”
      我默默地看了看她的小蛮腰,道:“你厉害。”
      “辛酸。都不想再提。”她用力把我搂过来,说。
      我看了露露卡手机里的旧照片,半天说不出话。
      几年前的她简直胖成一个球啊!
      “看到没?”露露卡悲愤地指着照片,“胸是真的!屁股也是真的!我们公司那几个红不起来的芦柴棒子就会污蔑我去医院整了形,简直胡说八道,就该像她们似的不发育啊。谁要是在那个年纪胖过,都会雌激素旺盛……就是减肥太让人不堪回首。”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话要从头说起了。
      我与露露卡的相识是因为某个共同的朋友,那个友人知道我在学习烘培,爱好各种料理,于是将露露卡介绍给我认识。友人说她是个料理的好手,从中餐到西点,简直是天赋型厨娘。
      和露露卡熟悉之后,发现这个率真的姑娘果真做得一手极难得的好菜,不是美食画册里搁置在盘子上那种鲜艳冰冷的“摆拍料理”,而是像个经验丰富的大厨,有力的颠勺和熟练的刀工所带来的烟火气,一种充满感情的滋味。
      和我一样,露露卡一定也是个对食物满怀爱意的人。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从超级胖妹清减到如此地步,这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地狱吧?更何况我认识的露露卡绝不是个意志坚强为了达到目标不惜对自己残忍的姑娘,相反的,她是个率性而为难以自制的潇洒女王。

      这个疑惑在某一次聚餐之中得到了答案。
      露露卡确实在朋友圈里很受欢迎,她每次号召聚餐,大家都欢呼雀跃,自发买食材买酒,啸聚至她家,殷勤打下手,瞻仰露露卡女王的好菜。
      那天我坐在露露卡旁边,看她慢吞吞吃东西,似乎胃口不佳,和她跟食材打交道的欢快样子判若两人。见我不解地看着她,露露卡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减肥,节食节出了厌食症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想起她每次吃东西的模样,不是厌食症也在成为厌食症的路上了。

      “告诉你哦,我才不会得上厌食症呢,生命在于吃吃吃啊。”露露卡戳着碗里的蒜泥炸小羊排,说,“我也不是在节食,只是这些东西太难吃了。”
      我嘴里塞着一块还滚烫的小羊排,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回应她:露露卡!你太过自谦了!明明都美味得让我想娶你回家啦!!
      露露卡大笑着伸手搂我,掐着我腰侧的肉道:“我可不是贬低自己啊,这几年真的是食不下咽,我才这么努力地追求美食的真谛嘛!可是虽然手艺一直进步,还是吃不下去。”
      莫非你的味觉有什么问题……
      没等我问出这个疑惑,露露卡戳了戳我塞得满满的脸颊,给我说了一个小故事。

      大概四五年前,胖胖的露露卡随姥姥回乡下老家探亲。
      那个时候露露卡已经是个做家常菜的好手了,姥姥带着她,连着请上门拜访的老乡们吃饭,顿顿露几手,很是脸上长了光。亲戚和老乡们虽然善意地打趣:哎呀这闺女真是白白胖胖!却又折服在她的厨艺下,觉得姑娘胖得很有道理。
      甚至有老乡旁敲侧击地给自家小子说亲。跟她姥姥说,闺女胖好啊,胖了好生养。瞧她这脸看着就喜庆,虽然是城里姑娘么,又麻利又好脾气,我们见了一次就念念不忘……什么什么的。甚至后来瘦了的露露卡再回乡,几个老人家以为她受了苦,心疼得呼天抢地。

      其实问题就出在胖胖的露露卡那一年回乡。
      某一天她中午的时候在后山里走,树荫阴凉,半山腰的林子里欢声笑语。露露卡喜欢热闹,就拨着树枝草叶一路往深处去,也不知道走了多深,隐约看到山林间人影晃动,来来往往,交谈之声不绝。
      露露卡分开最后一层灌木,惊讶地看到正午的深林之间竟有这样一场流水宴席。
      在这个吃山靠水的乡下有这样的习俗,哪家人有了大喜事,就到门口的土路上摆长桌,置整一天的流水席面,凡是路过的跟主人家说几句吉利话,都能来吃。附近的村镇就那么点大,好多人家沾亲带故,不都是认识也都是熟面孔,拼长桌的台子和条凳不够,碗筷不够,菜不够,也都是左邻右舍凑一凑。
      露露卡刚来的时候也遇到村东头有人家满月酒,拉着路过的她吃席面,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才明白,在这闭塞的乡下,人心单纯,大家都喜欢凑个热闹,不在于亲疏。

      山林深处的流水宴席摆了整整三条长桌,暖热的香味缭绕在林间微冷雾气之间。虽然搞不懂这家人有什么喜事儿不在村子平地上摆席面,而要藏到树林里面来,但露露卡光顾着馋没想太多,一闻就知道今天宴席掌厨的那位是个好手。她忍不住拨开挡眼的枝杈,凑到了来回端盘摆桌的人中间。
      有人顺手就把热腾腾的一大盘子菜递到露露卡手上了。露露卡看周围人都在帮忙,也很自然地参与了布碗筷摆汤菜的队伍。不是第一次吃流水席了,她也就没那么扭捏。
      但是在三排桌子间穿梭的露露卡也有了那么点疑虑:为什么这么大一场席面,这么多的人,却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看到呢?周围人虽然会热情招呼她但也显然不是认识的样子。仔细看长桌和条凳都很奇怪,半山腰上无平地,那些桌椅竟就依着山石草木而摆,桌腿凳脚高低不齐,都正好卡在地面凸起或凹陷的地方,而桌面凳面俱是平的,碗筷饭菜安稳地放着。不是平地也就罢了,这里甚至不是一块空地,桌椅像是本来就在草木之间似的,更有树木穿过桌面生长上去,有的椅子上还长出了细细的藤蔓植物。
      这些桌椅并不是掰开原本长在这里的植物摆进来的,而是直接和植物成为了一体。
      露露卡的疑虑在宴席开始后完全顾不上了。
      宴席太过美味,是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独特风格。甚至于菜肴中使用的材料,有一大半以上是她不能分辨的。陌生的肉类和蔬菜,陌生的植物的果实和某些蛋,陌生的汤里的香料和谷物。
      露露卡突然在某个瞬间对自己的厨艺,对自己去过的著名的餐厅,都产生了怀疑。

      一场颠覆所有对美食的认知的宴席,吃得露露卡晕晕乎乎,直到傍晚时分,她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家里人恐怕都在找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和宴会的主人家道别,并贺喜。
      主人家看到她,先是沉吟了一阵,然后乐呵呵地说:你这个姑娘家好,没有打过鸟!
      露露卡从小在城里长大,又怎么会打过鸟?这句话说得她一头雾水,但还是礼貌地谢过并盛赞掌厨的手艺。
      主人家颇为自豪,抚掌又笑:一般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天黑之前,露露卡下了山回了家。奇怪的是,胡吃海塞了一整个下午,却没怎么觉得吃饱。
      从那天之后,露露卡觉得吃什么都不对味儿,连自己最拿手的菜都味同嚼蜡。她第一次对自己手艺的浅薄感到了恐慌。
      深觉不妙的露露卡把山间宴席的事情对姥姥说了,村里几个老掌故凑一块啧啧称奇,说她是吃了山里头精怪的“喜鹊宴”。虽然他们也说不太清楚什么是“喜鹊宴”,但据说是喜鹊们才会烹饪的人间没有的美味。无意中闯进去的人类如果曾经在这山里捉过鸟,回来之后就再也吃不饱,每吃一顿饭就更饿一些,直到饿死为止。
      索性露露卡别说是打鸟,她鸟毛都是没有拔过的。
      但“喜鹊宴”的食物显然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影响。
      她的世界再也没有美食,只有难吃和更难吃。

      几年间露露卡从一个以食为天的胖妹妹成了一个有些无奈的模特儿。
      她不断提高着自己的厨艺,只为了食物距离能够入口的味道更近一点。

      “人间无味啊……”她这样感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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