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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积雨云 ...


  •   1.
      积雨云来得早。不算太冷的早晨,天上一丝阳光也看不见,雨云一层一层叠到宿舍楼顶,威严地垂到六楼晾衣服女生的鼻尖。
      华彦君难得睡了个回笼觉,醒过来时手机上多堆了七八条消息——暴雨预警从蓝色晋升到橙色,屏幕上整座城市正被雨幕笼罩。
      华彦君清除掉未读消息,翻身下床,决定趁着雨势还没有蔓延到大学城,先把昨天放在楼顶的晾衣架收下来。
      她爬下梯子,尽可能轻手轻脚地经过室友的床帘,不带走一片云彩。但开门时她还是听见自己下铺的床板“吱嘎嘎”响了一声,床帘被里面翻身的气浪吹起来了一个角,里面亮着。她探头看过去,赵月背对着她缩在墙角,手机屏幕一亮一暗,大概是在和女朋友聊天。
      8点22,赵月很少在休息日醒这么早。华彦君心里感慨了一句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的,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衣服一趟、被子一趟,等她抱着一捆铁架子第三次回到宿舍,9点的起床铃才缓缓响起。华彦君吃力地挤进屋,还没来得及抽手抵住门,阳台上一阵夹雨的风,木门“呼”一声从她身后飞出去,狠狠地摔在门框里,把屋顶的风扇震得抖下来一层灰。她偷偷觑了一眼赵月的床帘,里面一点光也没有。风把帘子掀开一条缝,赵月依旧是背对着她的姿势,就像丝毫没有听到刚刚的巨响,一声不出地蜷缩着,呼吸平稳。
      赵月在装睡,华彦君也没有故意讨嫌的心思。她小心地把铁架子立在窗户旁边,紧紧关上窗户,这才去洗手台洗漱。她今天上午没有课,但闲着会让她心慌,于是她一边掬水洗脸,一边给自己安排精确到分的学习计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呜呜的像鬼哭。华彦君抄起毛巾擦脸,耳边一声低沉的雷鸣,她往外看去,雨势终于蔓延过来,这座城市的土地无一幸免。

      2.
      高考结束后的毕业酒会魏严没有参加,赵月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代魏严敬自己同甘共苦三年的高中室友,左手酒杯右手抓了一把糖边走边撒。她恰好穿了一身红,胸口别着一个金边贝母云朵形状的胸针,于是朋友们边和她碰杯边挤眉弄眼低声祝福她和魏严“白头打到老”。
      后半场KTV局她没去参加,和同学告别后打了出租车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其间魏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高考结束后她音讯全无,像一块横插在毕业照上的墓碑,下定决心装死到底。
      魏严再一次出现是在择校会上,学校的操场被一顶顶红色蓝色的伞棚围得水泄不通,六月的天气,晴空万里,身边穿行的人和蒸腾的喧嚣声让她一阵窒息。她一手攥着进门时不知什么机构塞在她手里的凉扇,跟着母亲往会场一角的某所大学伞棚挤,手臂不知和谁亲密接触了一下,收回来时只觉得上面黏黏腻腻全是汗,让她有些恶心。
      到处都是人,从她身边挤过的人,大声谈笑的人,吵得她头晕。母亲已经挤进伞棚下和招生老师聊了起来,两个人脸上都带着试探和谄媚,魏严低头搜了搜那所学校近几年的招生线,想想自己的分数,还是选择无视母亲急切的招手,低着头挤到了人群外。
      母亲一定会训她,但这都是后面的事了,现在,魏严只想离开这片闹哄哄的操场,顺着熟悉的小路溜到食堂后门的小超市,买上一根绿豆雪糕。
      撩开超市的帘子,迎面遇见了拿着雪糕出门的赵月。
      “你……咋样?”赵月看看身边没有人,叼着雪糕袋从窗台翻进宿舍楼,抬抬下巴示意魏严赶紧进屋。魏严嫌弃地看了一眼窗台灰上两个白手印,从兜里掏出纸把灰尘擦了个干干净净才肯往上爬。
      学校正在暑假,只有操场上人声鼎沸,平常喧闹的宿舍楼掩映在疏疏的紫薇里,倒显得幽静。魏严看着赵月,她一双小黑手捏着雪糕棍,雪糕袋被她搓成一团也攥在手里,上面一层液化的小水珠,还在蒸发着白汽。魏严撕开自己的绿豆雪糕,把袋子缠在雪糕棍上,犹豫着咬了一口,含混道:“就那样呗。你呢?”
      赵月冲着她笑了一下,边舔雪糕边说:“我……还行?感觉超常发挥了。”她说了一个分数,让魏严目眩了一下,想要像平常一样呛回去,最后却结结巴巴说出了一句“恭喜”。她想起刚刚在操场上看到的一所学校,她们喜欢的那一所,魏严在脑子里复盘了一下那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装作不经意地说:“啊,我刚刚看了x大的分数线,你应该是稳的吧?”
      “应该?可能超了吧?”赵月一手托着滴落的雪糕,拼命冲魏严努嘴,“等下,雪糕滴了,给我撕张纸。”
      魏严从兜里扯出来三张纸递过去,赵月冲她一挑眉表示感谢。她看上去比表现出来的更高兴,魏严想,这也难怪。她又想起自己查成绩的时候,风扇晃着脑袋在她面前嗡嗡地吹,她的汗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头发被风掀起又落下,蛰得皮肤痛。等到分数出来时,她竟一时冷得失去了感觉,汗珠也凝结在脸上,像落到一半的烛泪。
      赵月考得不错,真的不错。魏严咬了一口半融化的雪糕,不敢说出一句这是她运气好,生怕跟随调笑出口的是她半真半假的嫉妒。
      “那你挺好,我估计去不成,我比它分数线低了十多分。”魏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今年不是说都降分吗,我现在佛了,去x大旁边的那个师范也挺好。”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点太在意了,一时有些羞恼,说:“你高一不是想去南方吗,你现在不就想去哪都行。”
      赵月说:“好像确实。”
      她又重复了一遍:“确实”,然后把魏严的纸垫在屁股下面,大大咧咧地坐在床板上看着魏严。这张床两个月前还是魏严的,铺得洁白一片、一尘不染。赵月喜欢四处摘花采叶,又不带纸,抹一手灰,魏严几乎不让她上自己的床。
      赵月仍然笑着,不说话了。魏严思绪一收,陡然意识到她在等她的回复。
      扪心自问,她的确想让她留下来,留在这座城市里,留在这座学校里,留在她身边。她想让她留下,让赵月贯彻落实她——或许是无意——所说的“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哪怕三年里她们争吵、冷战、几乎拳脚相向,哪怕她从未表现得有多在意赵月,她也从未怀疑过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比任何人都特殊。
      被她认可的特殊之人并不多,她向来公平。
      但是多稀罕啊,赵月试探她,逼她剖白心意。她还以为赵月那颗装不下感情的心里永远只有自己的好恶,自信到自恋。
      这种把戏二人玩过多少次,每次——至少表面上——都是旗鼓相当。抑或赵月会主动处于劣势,魏严享受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知道赵月也喜欢,她攻击他人的恶意像是天赋。但赵月把自己压抑得很好,不逼迫也不露怯。她从不在自己的优势区与魏严争这一城一池。
      赵月故意的,她故意给她看自己的伤口,让魏严占尽上风,换她一句保证。
      多炽热纯粹的爱,多胆小畏缩的爱。
      魏严倚在对面的床梯上,赵月的床悬在她眉梢。她撕下一块嘴唇的死皮,说:“那挺好,我还没去过南方,能去一趟多好啊?没必要留着这里。我也腻了。”

      3.
      文学社和弓箭社的联谊计划因为天气原因推迟了一周,一周前还在高高兴兴准备酒水点心的赵月忽然上吐下泻进了医院,弓箭社之星余姬薇立马推掉了团建去医院衣不解带侍疾尝药。华彦君本来以为这只是一种形容,但当她坐在赵月床前,亲眼看到余姬薇眉头都不皱地尝了一口中药后往碗里扔了两块冰糖再喂给赵月后,华彦君秉着一个文学社成员的良心做出了由衷的评判:
      “有点恶心。”
      因此,作为万年回避社交的文学社不知名副社长,华彦君的名字在两位社长的暗箱操作下赫然出现在团建人员名单上。赵余二人贴心地帮她交了团建费,并嘱咐她“千万要好好玩”。
      坐上大巴车时华彦君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等到车在郊区的别墅前停下,她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赵月会说自己下了血本。有机会的话,华彦君甚至想把这间别墅安利给她那对沉迷于拍摄探灵视频的小情侣发小,让他们的粉丝跟随镜头忘情尖叫,而不是自己在里面住上两天两夜。
      这栋山间别墅外观说得上鬼气森森,尤其是晚上,一壁的爬山虎遮掩住白色瓷砖块铺成的外墙,风一吹露出叶面下错综复杂的藤蔓。别墅负责人介绍完宅子的历史和住宿安排后,华彦君抬脚就窜进了自己的房间。
      开门时咔挞一声,尘土味让她皱了下鼻子。屋里顶灯开着,米黄色的灯光显得温暖舒适。屋子靠窗摆着一架木质的双层架子床,床顶垂下来一圈深褐色绣花的麻质床帏,看上去颇有几分古意。她把背包行李放在窗台上,和进门的社员打了个招呼,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酒店式的干湿分离设计,外层洗手台底下塞着一台小小的滚筒洗衣机,里层的花洒有些脱漆,但勉强能用。华彦君拧开水龙头,打上肥皂开始仔仔细细地洗脸,手指从两颊搓到鼻翼,再从额头搓到下颌,最后掬起水来洗掉。她很享受紧闭双眼静静地闻着肥皂味的时刻,一天中能让她安下心来做出计划的时刻。
      早餐她自己早早领了,午餐是社员帮她带进了屋里。华彦君正带着耳机坐在架子床上和赵月联机打游戏,抬头道了谢。赵月用的是新账号,她难得没有推她去参与社交,所以华彦君猜大概是这几天余姬薇不让赵月碰电子产品,憋得赵月趁着今天余姬薇满课注册了新账号大玩特玩。pvp游戏,赵月杀得很疯,华彦君开了个自动跟随在赵月身后躺赢,边吃边看赵月在前面卖血打爆发,攥着三明治当啦啦队加油助威。
      傍晚时分社员叫她去楼下参加集体活动,华彦君跟赵月说了一声,半天没得到回复,拿起手机一看,赵月早就掉线了。
      楼下是开放式厨房,已经有人在烧火做菜,油烟味很重。几个认识她的文学社社员和她打了招呼,撺掇她去露一手“挫一挫弓箭社的威风”。华彦君架不住三推四请,围上围裙去了灶台。上午弓箭社采购回来的食材有一袋虾没人动,她招呼社员们帮忙切葱姜丝,自己把虾子洗净挨个挑虾线,腌好、煮熟、撒上葱姜蒜,过了一遍凉水才出锅。
      这道菜堪称她的绝活,文学社成员赞不绝口。赵月不会做饭,因此文学社内部团建就是华副社长的厨艺大舞台,偶尔有成员感叹,文学社最不可或缺的是副社长的手,赵月听完提议大家现场给华彦君的手写赞美诗,然后在因为她的冷幽默而——或许是冷场——一震的沉默里一个人大吃特吃。
      华彦君前段时间忙着大创赛,太久没参加团建,新加入的社员们都认不清她的脸。但虾子一入口,几个新面孔立马泪眼婆娑地凑上来捉住她的手喊道:“您就是手副社长吧!”
      华彦君猛然链接了赵月的冷幽默,说:“我是尾款。”
      她对这些学妹喜欢得不得了,刚刚高中毕业加入大学的小女孩最有热情活力,觉得自己只要愿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同屋的社员借着点名的机会帮华彦君认了人,华彦君都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只顾道谢。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带她四处逛别墅,从二楼阴森森的杂物间(华彦君只觉得尘土太呛)、乐器室(可惜门锁了,有个学妹很想去试一试扬琴)、电影室(弓箭社几个女生在里面看恐怖片),到一楼挂着巨型水晶吊灯的舞厅(两个学妹有模有样地跳了一段lalaland)、靠近厨房的洗手间(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看)和大门紧闭的小型KTV包厢(靠近听了听里面居然正在唱大悲咒)。一行人从走廊溜溜哒哒绕到后门,外面正闹哄哄聚了一群人,人群中央有一团灿烂明亮的篝火,火星和柴火灰被风刮得到处都是,火焰突突地向上跳。
      弓箭社的一个男生站在舞台上,回过头看见她们,把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个调子上扬的口哨。他大概是主持,翘起手指比个肉啃肉手势示意她们落座。华彦君满心想回屋,但学妹们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还是把她逼妥协了。
      这场篝火晚会恐怕才是联谊的重头戏。男生估计和她以及赵瑾客是同级,打趣全场的人都不带收敛的。几人紧挨着坐成一团,玩了两轮破冰游戏全走散了。主持人喊了句“一男一女组成两人队伍准备比赛”,华彦君身边恰挨着个弓箭社的男生,高个子板寸头,和女生一对视就脸红。两人交换了称呼,“小范”,开始不尴不尬地组队。
      比赛规则倒是照顾文学社,估计是赵月定的——男女生两人一队玩飞花令,一组两人依次轮流回答,下一个人的诗句中“题目”的位置后推一个。规则倒没什么,主要是惩罚——说不上来就喝酒。华彦君还能不知道赵月,那是能为了喝酒主动认输的主儿,文学社的学弟学妹浸淫几年后少有不成酒鬼的,这叫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飞了三轮,华彦君滴酒未沾,旁边的小范已经喝得有些上头,跑到厕所吐去了。
      这一轮飞的是“月”,谢谢赵月帮她降低难度。轮到华彦君,第八个,饶是春江花月夜也能应付。她刚打算说,主持人忽然长长地“诶——”一声,“你的男人呢?”
      一阵低低的哄笑。华彦君脸色僵了一下,她相貌清秀成绩也拔群,从小到大只要和哪个男生走得近一些就会被传起绯闻。老实说,她并非没有对谁有过好感,但一直极为讨厌别人用看“八卦”的眼神看她。
      华彦君拨开耳侧的碎发,没打算和主持人纠结用词的问题,只想赶紧说完走人:“江流宛转……”
      “这怎么行啊?你这就不要你男人了?”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华彦君几乎是放空自我盯着噼啪的火苗,努力克制自己的愠怒,又怕被火熏得掉下眼泪遭人笑话强忍着,一时找不到话来还嘴。
      一群起哄的人哪有几个真醉得神智不清的?看她们文学社在场的都是女生好拿捏罢了。赵月爱喝酒也没在她面前撒过酒疯,倒是借着酒劲修理过喝点酒就乱开黄腔的模联会长,归根结底还是欺软怕硬。
      文学社的学妹站起来帮她解围说只有一个人也没别的办法,一群弓箭社男生早就觉得这比赛针对他们,不依不饶地说作弊,喊着“喝!喝!喝!”。
      华彦君站起身,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安抚下两个学妹,刚想要离席,听见主持人一声调笑:“都跟文学社学学,什么叫大家风范啊。”一阵混乱中,酒杯已经不知被谁递进她手里,华彦君知道这是非逼着她们喝不可了,也不扭捏,对着主持人说了句“我们社团妹妹有点困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就要干杯。
      她手刚抬起来,酒杯就被人劈手夺走。华彦君眼看着一整杯酒“哗”一声,被泼了满地。
      “玩得真高兴吧,逼女生喝酒?”
      主持人从台上跳下来,喊道:“哟!这不是大才子薄英吗,咱们弓箭社的大文豪来了,我给你鞠个躬!专门来英雄救美来的?”他把话筒转了个圈,一阵又尖又响的杂声传得整个后院都是。主持人犹未尽兴,说,“大文豪在KTV里当麦霸不问世事哈?你知道今中午你买的虾上哪去了吗?被咱们文学社的美女做成盐水虾了——哦,我说怪不得呢,咱们小华妹妹看不上小范,原来是惦记着送她虾的你呢?你俩这姻缘是虾线牵的啊,有点味儿……”
      他一起哄,弓箭社的男生几乎都跟着笑,让华彦君一时有些怒火上冲,反而站在原地不走了。那男生倒泰然自若地走到华彦君身边坐下,接替了小范的位置。气氛一时更加暧昧,吹口哨的、喊“在一起”的、唱“爱你”的,声音乱成一片,多是弓箭社接不上飞花令的醉鬼。主持人晃了晃话筒,重复一遍游戏题目,男生冷笑一声,接上:“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话音刚落,华彦君就在一旁低低地笑了起来。弓箭社的那群男生沉默了一下,又开始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看着醉醺醺的站起来说:“薄英,你又骂我们是不是,我听不懂我也知道!”说着就要扑过来打人,撞到了身边的女伴。
      弓箭社的几个女生刚从电影室出来,忍不住喝到:“你们能不能收敛点!”那男生退了一步,悻悻地摸着鼻子说:“不玩了,真没意思,走了。”薄英倒是还打算追着嘲讽两句,又被女生一瞪眼,“你也是,薄副社长,别忘了当时大家为什么不选你当正社长。”
      一群人不欢而散。华彦君看着薄英站起身不在乎地扎进KTV,实在也想象不出这个人唱大悲咒的样子,抿嘴偷偷笑了起来。社员们走在她前面,叽叽喳喳和她抱怨着下次绝对不能随便让人沾酒,一个姑娘嘴快道下次社长不来自己也不想来了,回头看到华彦君满脸歉意,又慌慌张张地开始安慰她。
      回程的路上很安静,大家都累了,有几个男生脸上还挂了彩。华彦君带着耳塞和眼罩,几次陷入睡眠又被摇醒。文学社坐在后面抱团,她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身边全是睡得千姿百态的社员。反正睡不着,她推推眼罩,抬起头来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起来。薄英坐在前排靠窗,同一排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大概在玩什么游戏。华彦君看了一会,看四周没人醒着,又塌回自己的座位里。大巴车开过一座山,灰褐色的山石和成片的树被拉长成素描线条,融入清晨黯蓝色的天空里。华彦君心情莫名舒畅起来,她拉下眼罩,很快沉入了梦乡。

      4.
      从旅馆出门,按照老板娘指的路走,十五分钟就能到最近的“野海”。赵月和魏严都不算特别喜欢海,把旅行地点定在这里主要是为了让魏严能够提前看看自己未来的大学。报考学校定了,所有的争吵和矛盾就都尘埃落定了。赵月试图约着整个高中宿舍一起去旅行,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是来不了,最终还是变成了她和魏严的二人旅行。
      就像世界不会按照言情小说运行一样,赵月和魏严各自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最有利的学校,魏严留在省内读政法,赵月在南北方之间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位于南方的y大。两个人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没有考虑太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如同三年来习惯了的,每天睁眼能够看到对方的日子。
      海水很咸,石头上趴着被晒成灰白色的海草。赵月拿着一把工兵铲走在海滩上,头发高高扎着,栗色的额发被风吹得很乱,她的泳衣很新潮,黄白花的连体吊带款,边上缀着奶黄的木耳边。同款的拖鞋被她丢在旅馆,她一双光脚踩过尖峭的礁石和沙砾,脚背上一片细碎的刮擦伤口。
      魏严包裹得很严实,从连体泳衣到长款的天蓝色防晒服一应俱全。她戴着一顶旅馆旁边买的遮阳帽,红帽子中间挖了个方形的洞,里面装着一个小风扇,太阳晒到帽子上,风扇就开始卖力地转起来。她在赵月后面,手里提着一套儿童玩具——黄色的挖砂铲和蓝色的小桶,看起来像一个跟在孩子身后的母亲。
      赵月走得不快,让魏严有余闲时不时翻起一块石头,试图寻找石头下的小螃蟹。
      天阴阴的,刚下完一场雨。海水无休无止地拍打着海岸,在礁石上冲刷起一线白色的细小泡沫。天上翻涌着雪白色的云,一丝一缕舒展着,远远地和深靛的大海相接。海水从赵月脚上拍过去,她用沾了沙子的手指拨拨纷乱的头发,卸下工兵铲的旋钮,把尖端转到顶部。
      魏严两步凑上去,把装了沙子的小桶递给她。赵月低头看,三只小螃蟹从沙子里探头探脑,她乐得见牙不见眼,伸出手指戳弄小家伙们。魏严从防晒服兜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她让她擦手,顺势抽走了她手里尖锐的工兵铲。
      “你小心点,别掉海里去了。”
      赵月笑着说:“怕什么,我穿的泳衣。”她踩在海岸的大石头上,抬起一只脚做了个金鸡独立,看魏严呼吸都快屏住了才从石头上跳下来,拿起卫生纸擦了擦眉毛额头的沙粒,提着小桶继续向前走。魏严跟着她,看她手腕上的红绳一摆一摆,像昆虫的小触须。
      两个人偷偷问过哪里可以下海,到了老板娘指的地方却都不敢下水,在岩石上打闹了一阵后提着小螃蟹桶回了旅馆。
      她们住一间单人房改的双人房,刷白的墙壁脱了几块白,侧墙上有数道洇湿的痕迹。屋里装饰简陋,两张床的金属床架有些掉漆,脱出了里面一片锈迹斑斑,每次上床二人都小心翼翼。两床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本来放着一个避孕套自取箱,魏严放行李的时候就把它丢在了墙角。正对着床的地方挂着一幅画,梅兰竹菊四君子,裱框掉色,挂得也有些斜了。
      魏严脱了外套,先一步进了洗浴间。洗浴间更加狭小简陋,马桶正对着花洒喷头,瓷砖该裂的都裂了,砖缝里碧绿一片生机盎然。她把衣服搭在门上,迅速地冲去一身海腥味。赵月盘着腿坐在地上玩手机,给她的赛博女儿换了一身又一身。
      等两个人都洗好擦干换上睡衣,窗外的夜色也沉了下来。魏严坐在窗前,看着马路对面的一排路灯亮起来,吸引了一群飞蛾。路灯下自发地形成了夜市,躺着细卷的阿姨和穿着老头衫的叔叔挽着手和摊贩讲价,卖点心的小妹调了调喇叭开始叫卖,几个来晚的渔民也急急忙忙摆起了摊子。她盯着外面的人流,不经意间赵月轻轻把头放在了她肩膀上。她难得没有推开赵月,而是拾起一缕她的长发,赵月的头发留得长长的,披下来像一道栗褐色的幕,头发吹得不是很干,发尾还湿漉漉的。她不太在乎保养,反正才十八岁,天天熬夜看海也不会秃成地中海。
      魏严从窗台上拿了两瓶果汁递给她,赵月看了看,选了椰汁,把酸一些的野莓汁推了回去。
      “我要是去了Y城,”赵月喝了口椰汁说,“咱们就很难见面了,只能视频见。”她有所预料魏严的反应,果不其然她难过了。
      一闪而逝的难过让魏严僵了一下,她放下赵月的头发,说:“那也没办法,南方…太潮湿了,我适应不了。”她推了一把赵月,赵月顺势坐直,点点头:“不过咱们班大家基本都在本省,你们想聚就聚了,就跟他们一样。”她伸手指着窗外的几个穿得一身色彩斑斓的年轻人,笑着说,“我其实也想留,不过我也没那么想留。”
      魏严“呵”了一声,却没能说出反击的话。沉默中她听见赵月爬回了自己的床。她喜欢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也喜欢随着感觉做事,就像现在,她把自己裹进被子,把空调温度又调低了些,却要魏严打开窗户。吹过海洋的夜风吹进简陋的小屋,吹拂18岁魏严短发的发梢。
      魏严拉上窗帘,手里还拿着那瓶野莓汁。她也不喜欢野莓汁,太酸涩了,那种所谓的回甘她品尝不到,表层的酸涩已经是拒人千里的味道。就像她不想学文,不想留在本地读书,不想分隔两地。她忽然升起一股隐秘的希望,希望赵月的志愿滑档,滑到她身边,滑到过去她们想过的未来里。
      她身后就是赵月,却不敢回头看她。

      6.
      华彦君在图书馆打了今天第8个喷嚏,终于成功耗完了赵月随身带的卫生纸。在赵月的无情要求下她只得收好书包回宿舍喝药。临走前余姬薇扯了几张纸塞在她书包里,华彦君冲着赵月一阵挤眉弄眼——有女朋友的人了,还不如人家小鱼会照顾人。
      她也没想到一出门就迎面遇上了薄英。华彦君呆了一下,还没想好该做出什么表情,薄英倒是认出了她,自来熟地跟华彦君打了招呼,冲她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于是两人半路改道,没头没脑地沿着春晖路走到了月季园。四月,花开得正好,沿路各色花朵争奇斗艳,薄英边走边和她聊各种花朵的奇闻逸事:从玫瑰战争讲到王尔德夜莺与蔷薇,从聊斋志异再到安徒生的夏日痴。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花朵上,每一片花瓣都如此舒展,在熏风里轻轻摆动,摇得华彦君的心痒痒的。
      薄英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月季,华彦君想了想,说:“白色。”薄英呵呵一笑,说:“好,百无一是。”华彦君也笑了,她问:“薄英学长文学素养这么好,为什么不来文学社?”
      薄英说:“你们社规矩太多了,我不太适应戴着枷锁跳舞,再加上你们社长……”他说完忽然“哦”了一声,有些刻薄道:“弓箭社就走向另一个极端了,虽然不能说全是坏的,但有时候不守规矩的人太多就全都跟着起哄。”他话音刚落,华彦君“扑哧”笑出声来,薄英勾着嘴角问:“当时我就想问你,你在笑什么呢?”
      华彦君清清嗓子,压低声音道:“薄英学长不是咏月,而是咏蟹啊,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好端端的比较诗词歌赋,”她拉长了声音,又忽而一笑,俏声说:“姐姐,你讽刺世人也太毒了些!”
      薄英跟着她直笑得弯下腰去说:“华学妹,你才是对我太毒了些。”华彦君笑了一阵,看看薄英,才觉出自己面颊发烫,耳朵也有些充血。这首薛宝钗的咏蟹诗并非她一个人会背,怎么当时就没忍住笑出来了呢?可能是想到这借着咏蟹把在场的所有“皮里春秋空黑黄”的人都讽刺了个遍的人,和在KTV里唱大悲咒的人是一个,所以没绷住?此时想起,却是十分的不好意思了。
      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华彦君拨了下头发,快速说:“学长,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事,我得先回宿舍了!不好意思。”
      “小华你住在致雅区吗?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薄英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哎,好烫?”华彦君立马后撤一步,却感觉眼前一花,薄英上前一步,她本能地想推,没推开,反手去拉书包又够不着。她心里一着急,身体一下失去了控制。
      在满园怒放的月季花前,华彦君到底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在了薄英的白衬衫上。

      7.
      赵月把自己锁在宿舍里,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几遍,才划开魏严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滴”了一声,魏严的半张脸脸出现在屏幕上,赵月飞快地拿了个黑色的盒子压在摄像头上。她听见电话那端有什么东西被踢倒了,魏严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被电子信号传导得有些失真,她说:“赵月,你有完没完?”
      她们从2月开始吵架,赵月想飞去见魏严给她庆祝生日,魏严拒绝后她还是去了。红眼航班,落地后她坐在魏严宿舍楼外整整等了两个小时。
      彼时魏严正被课题小组扰得焦头烂额,组会很不得从天刚亮开到月正中,开到一半,许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一个电话打过来,她谨慎起见接了,就听见对面着急的声音:“魏严?赵月来学校找你你知道哈?我看她在你宿舍楼底下,好像有点感冒。”
      魏严深吸一口气,中断组会赶到宿舍,把赵月拉到校外的宾馆。赵月笑着,脸色惨白如纸,两颊的红色给她的笑增添了些滑稽的特质。魏严看得来气,质问她为什么总是我行我素,为什么打乱她精密计划的生活。她还想问问为什么赵月这么会折腾自己,但唯独关心的话不知道怎么说。从宿舍楼下到宾馆房间,两人相聚的时间拢共不到十分钟,魏严甚至没抽出时间来见到赵月准备的蛋糕,就被连续几个催进度的课题小组成员叫回会议室。
      临走前,魏严压抑住内心的火气给赵月冲了一杯感冒颗粒。滚烫的水,赵月接过来就喝,喝了一口“哇”一声全都吐了出来,眼泪决堤一样滚出来。她不笑了,皱着脸哭得一抽一抽,声音哑哑的,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给魏严看看。魏严伸手拦她,没拦住,眼看着她把开水灌下去,气得手都打颤,头也不回地甩上门离开房间。
      午夜十二点,赵月一个人坐在贴着暖黄色墙纸的双人间里吃生日蛋糕,会唱生日歌的小蜡烛在墙角唱“祝你生日快乐”,滴滴答答唱了一夜。
      她一直睁眼到6点,拉开窗帘时,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海。
      魏严的道歉不算温和,赵月的脾气也不易消解。以往两个人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争吵,但距离加深了误会,磨干净了爱意和对彼此的容忍。先提分手的是赵月,她说完后忽然开始哭,面对着宿舍墙缩成一团哭,被迫在休息日早起的魏严心烦意乱,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她尖锐的抽气声打断,好不容易说了句“你认真的?”,赵月把电话挂了。
      魏严向来吃软不吃硬,偏偏赵月软不下来。等到她发现赵月把她们双人游戏里所有的账号都注销后,她如法炮制,将赵月拉近黑名单,咬了咬牙,还是放出来,拉进了“消息不提醒”。
      这场拉锯战的终结是魏严晒出了同班同学送她的戒指,小组作业的同组同学做了许多个,组里人手一个,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可赵月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地找到了同学的电话号码,卡着11点59分打过去,接通后什么也不说。电话那端的疑问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赵月忽然开始笑,她挂了电话,她惊觉自己可笑至极。
      魏严终于憋不住给她打电话,她锁紧门,堵住摄像头,不想让魏严看到自己的脸。
      挂断电话后赵月又开始感到恶心,她最近喝了太多酒,和魏严的拉锯战把她的生物钟摔得粉碎。她爬上床试图用睡眠掩盖疼痛,一直到被疼醒,她才决定去校医院看一看。下楼时她遇见了余姬薇,余姬薇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一路絮叨着把她搀到了校医院。
      “急性肠胃炎。”医生说,“拉得很厉害啊,住院看看吧。”

      8.
      华彦君最近回宿舍越来越晚,偶尔回去时还会带着一袋零食或一小束花。赵月调侃她是春天到了春心萌动,华彦君羞愤地把手伸到她面前:“你吃不吃,不吃就吐出来!”
      4月1日,几日晴好之后忽然降温,天上堆起一层一层厚厚的积雨云。华彦君和薄英在宿舍楼下分别,捧着一束19支香槟玫瑰的花束往宿舍走,边走边祈祷不要遇见赵月。她的祈祷起了效果,宿舍门紧锁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华彦君把玫瑰花立在桌子上,抽出薄英写的那张字条看了又看。薄英的字写得俊逸潇洒,“南有乔木,不可求思”八个字让华彦君看出来了羿射九日落、江海凝清光,直看得爱不释手。
      一阵凉风吹动窗帘,华彦君这才发现窗户没关,不知是哪个粗心鬼。她把纸条放进小铁皮盒子里,轻快地跳到阳台上。
      窗外的雨已经在下了,细细密密的,打在窗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华彦君忽然看到窗外的铁栏杆里夹了一包烟,是赵月买的,一支都没抽,被雨水泡了,全都发了潮。赵月出院后也没怎么回宿舍,看她朋友圈是在四处听就业讲座,尤其是最近,似乎追着一个创业成功的女性企业家听了一场又一场,就这狂热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看上了别人公司的老总。
      华彦君没压下心里的好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被泡软了的烟,夹在手指间,想象着赵月抽烟的样子——浅蓝色的滤嘴缓缓靠近她的嘴唇,她轻轻吻了一下,烟雾就像山野间的瘴一样飘出来——但赵月从没在她面前抽过烟,于是她摇摇头,驱赶走自己莫名其妙的幻想,把那包烟扔进了自己的垃圾桶里。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积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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