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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绿皮车 ...

  •   赵君渝做梦梦到了绿皮车。
      绿色的火车发出“呜呜”的叫声从远处奔来,月台在她脚下疯狂后退,那是她六岁时第一次看见绿皮车时的记忆。所有人都在后退,只有一个人——幼小的赵君渝看不见她是谁,只能看到她穿着白色蓝领水手服的背影,高挑的、安静的、不动的背影——她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和物都呼啸着后退,而她一动不动。
      “别走,别走!”赵君渝想要奔跑,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手。她真的跑起来了,但月台退得太快了,绿皮车的轮子在铁轨上飞快地向前转,踩过铁轨中间那些细碎的小石头。汽笛声响起来,那些在黄昏的烟尘里亮着灯的车窗上起了雾,她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的面孔。
      她知道那是赵瑾客,即使追不上,即使看不到。
      汽笛声长长响了三次,天幕扣着罩子的火车站暗了下去。人群也安静下来,月台在笛鸣声之后的安静中战栗着。赵瑾客不见了,所以赵君渝停住了。她抬头看头顶拱状的顶棚,顶棚最开始应该是蓝色的,被炽烈的阳光晒黄成了湖绿色。有歌声从顶棚上飞下来,紧接着是室友冰凉的小手,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把。
      “起床了渝宝,你今天早晨不是要去集合参加志愿者吗?”
      赵君渝翻身坐起,龇牙咧嘴,长吁短叹,打开手机看到才8点半,又缩回被子里。她清掉微信的消息,点开置顶的聊天框,没有新消息,于是又刷了五六分钟新朋友老朋友的朋友圈——差不多的无聊九图配着花花绿绿的粗体艺术字,差不多的快乐生活裹着相似的柔光滤镜,直到把自己刷精神了,才锁上手机,慢悠悠地下了床。
      “我九点半出发,要去一个什么社区,权限开到下午的。”赵君渝一边刷牙一边含混不清地和室友聊天,“你们要我带点什么不?奶茶或者两元店,炸鸡锁骨啥的?毕竟下次出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室友们聚在一起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让她回来时发个消息,三人点好瑞幸让她带进来。赵君渝擦擦脸点点头,坐在小镜子前面开始化妆,水乳护肤、隔离粉底,瓶瓶罐罐在桌面上摆得乱七八糟——睫毛夹横在美妆蛋架上,液体眼影和唇蜜横躺在《思想道德修养》里,赵瑾客送她的化妆刷包上深红浅褐斑斑点点,是腮红和眼影的残片。一个室友笑着让她把东西收拾收拾,赵君渝按紧卷到脸颊旁边的卷发棒,冲着镜子里的室友眨眨眼,保证自己“有空一定收拾”。
      等到开往校外的大巴来了,才知道志愿者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学校青年志愿者协会的老师在车前戴着小蜜蜂大声活跃气氛,志愿者干事抱着一叠叠红的黄的衣服在车门口发。赵君渝领到了黄色的小马甲,代表她被分到了二组。她还领到一根黑色发圈,干事好心提醒她最好把蓬松的卷发扎起来,以免受到不必要的损失。
      赵君渝一应笑着收下。她换好小马甲上了车,一抬头就看到绿裙子外面穿着红色马甲,正坐在第一排,用三四厘米的银粉色美甲的手指敲手机的郭茗玉。
      要说郭茗玉真是个神人,零食游戏奶茶可乐百无禁忌,居然身上瘦得肋骨分明,她的两条腿更是匀称纤长,甚至还有肌肉,赵君渝第一次见的时候不可置信地捏了好久。赵君渝在跑步机上心理阴暗地想过,这种光吃不胖的小姑娘肯定消化有点问题。事实上郭茗玉也确实有,她便秘,赵君渝在健身房二楼贵宾室的厕所里被她抵着隔板呻吟的动静吓坏了,老板出来解释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大小姐在健身房里买了一年的私教课。
      郭茗玉看见她了,微笑着挥动指甲和她打了个招呼。赵君渝收拾了自己的米色风衣在她旁边坐下,抬手接住郭茗玉的手指。
      “你这指甲用的是自己的?形状不错,又细又长。”
      郭茗玉得意地哼哼两声,翘起拇指给她看指甲上的装饰品:“你看这几个小珍珠,这才是精髓所在,正好在猫眼漩涡的两边,我叫它们牛郎织女。”赵君渝低下头细细看了,果然有一大一小两颗淡粉色的半圆珍珠,分布在猫眼美甲的纹路两边。光照上去,美甲里的一束磁石亮晶晶得像条银河,两颗珍珠在银河两边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宛如无言对望的一对爱侣。
      大巴很快开出了学校。郭茗玉把手收回去按了按眼眶,满含歉意地笑道:“我有点累了,昨天陪——朋友,打游戏打到两三点。”赵君渝点点头表示理解,就看见她如释重负般把手机往大腿上一扣,别过脑袋就开始睡。她也拿到了黑色的发圈,套在手腕上,一头柔顺黑亮的好头发披散着,歪头的时候,齐刘海齐刷刷向一边落下去,把半张脸遮得影影绰绰,妩媚柔婉。车子很颠,她一头新剪的公主切被颠到脸上,糊得到处都是。郭茗玉闭着眼不耐烦地掏出两个夹子把头发夹住,那一绺头发就乖乖地别在她耳后,垂到连衣裙的蕾丝高领上,隐入志愿者小马甲里。
      郭茗玉总是这样,美丽的,脆弱的,要把一切都掌控的,漂亮的食人花,危险的莎乐美。
      做志愿者的地点在社区中心,离学校不算远,郭茗玉也没睡太久。到站后,志愿者老师按照衣服颜色分了组:红色衣服是一组,负责给老人打扫活动室,黄色衣服的二组在会议室里辅导小学生写作业。郭茗玉又用她的漂亮指甲和赵君渝告了别,祝她“玩得开心”,然后丝毫不介意自己一身红配绿的打扮,扭头进了工具间。
      赵君渝是第一次做校外志愿者,再怎么也有些期待,但社区中心的小孩明显没打算让她真能开心着回去。五六年级的小孩,那是宁愿在地上趴着、在窗帘里站着、在会议室的钢琴凳上跪着,也绝不会乖乖地坐在桌子前面坐着写。赵君渝负责的那个小女孩酷爱窗帘,从一片钻进另一片,赵君渝连她的正脸都没看见,只看到她的手腕上画着一块手表,表带是一节一节火车的形状。
      随行的摄影师可能看中了赵君渝身上的教师气质,围着二组咔咔一通拍。其他几个志愿者互相认识,坐在长桌旁边给比较乖的小孩放英语听力,自发自觉地把一开始过于有干劲的赵君渝当成了空气。赵君渝一个人站在窗帘边上,劝里面的小姑娘出来,照相机的镜头几乎要戳到她颧骨上,她一秒也不能把假笑从脸上拿下来。
      等到志愿者活动终于结束,几个小学生高高兴兴地和志愿者说了再见,背起书包往外走。那个窗帘里的小姑娘——可算让她见到了真容,很娇俏的一个女孩子,嘴唇边上有一颗痣——专门红着脸折返回来告诉她“今天和大姐姐一起玩得很开心”。
      赵君渝按开手机,四点五十三分,觉得自己的时间被虚度了。同组的人已经脱了马甲结伴往公交车站走,她这才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她很讨厌的某个男明星的粉丝后援会——校内分会——副会长,之前在学校超话里吵过架的。怪不得对方全程针对她,她有几个瞬间还真以为对方是看不惯她花枝招展地出门做志愿者,以至于萌生了一秒下次化淡妆的心思。
      好像有哪位哲人说过,快乐的时间才不算被虚度。按照这个理论,今天的生活算是被彻底虚度了。她现在打心底为自己起个大早跑出门做志愿者感到不值,一心只想回到她充实的小床上,对着室友痛骂那群组员和那个男明星。
      这个社区有点偏僻,即使现在是晚高峰,马路上车流量仍旧不大。赵君渝靠在电线杆上等出租车,一直等到一组也打扫完合影解散了,等到郭茗玉脱了那件毫无设计感的红色马甲,露出镶有金色扣子、黑色蕾丝花边的黑绿格子长袖连衣裙,不慌不忙地从一组的大部队里摇到她身边,蹲下。
      “你等我多久了?还没吃饭?”
      赵君渝点点头,疲惫道:“中午发的那个工作餐,小面包太难吃了,牛奶是冷的”
      郭茗玉扯扯裙摆:“那我陪你吃,我也好饿。”她像是怕理由不成立,捂着肚子揉了揉。
      赵君渝说:“那去学校附近吃吧,我还要给室友带点东西。最近后门开了家新店,据说味道不错。”她刚刚等郭茗玉的时候没感觉,现在也真的有点饿了。眼见等不到出租车,开始用打车软件叫车。郭茗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伸出两条瘦长得过分的细胳膊环住她。山城的春天还是有点冷,她的手臂包裹在黑色的袖子里,毛茸茸的,蹭得赵君渝有点痒。她想把下巴颏放在赵君渝肩上,被赵君渝推了一把,只得用下颌和脖颈间柔软的区域夹住她的肩膀,踮着脚看接单的司机离这里还有多远。
      司机到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道路两旁的路灯亮起来,像把夜晚烘出来一个又一个洞。郭茗玉上车前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看完之后脸色就一变,一整路都恹恹地靠在车窗上,盯着掠过的路灯看,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君渝坐在前排和热情的司机聊天,说了些十年二十年前的奇人奇景、东北边西南边的传闻逸事,车厢里的气氛一时十分热火。她几次看见郭茗玉偷偷用手指在抹眼泪,都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等到两人谁都想不出新的话题,学校后门也到了。赵君渝扫码付了钱,然后拉开车门,把郭茗玉扯下来。
      “几点了——五点半?我刚刚困得头晕眼花的,刚刚差点就睡了。”郭茗玉背过身去,假装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擦掉两颊还未干透的眼泪。她不认识路,倚在赵君渝肩上眯着眼睛往小餐馆挪。一路上的商家都陆陆续续支起雨棚点起灯,把后门一条街照得灯火通明。她的蕾丝领子恰好蹭在赵君渝下巴上,扰得赵君渝几次想把她推开。
      到了店里郭茗玉反而支棱起来了,精神抖擞地接过菜单,芹香牛肚铁板豆腐、干煸四季豆金汤鱼片,足足点了三个菜一大盆汤。赵君渝在她对面一再提醒她这家店饭菜量很大,郭茗玉把手一挥:“不碍事,吃不了兜着走。”
      等菜时郭茗玉主动请缨去附近的超市买饮料,赵君渝要喝青梅绿茶,还点名了牌子,被郭茗玉笑着打趣说像个做作的中世纪贵妇。她一个人坐在店里也无聊,索性刷起了手机,点开微信,正看到置顶的聊天框多出一条新消息,中午十二点左右收到的。
      她寻思着自己怎么头昏脑涨到没看到,点进去,聊天背景上的绿皮火车驶过铁轨,从树丛中探出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是赵瑾客,开门见山地问她清明要不要去旅游。赵君渝右手无意识地掐了掐,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清明节我们学校不解封,没法出校。”她又往上翻了翻,上次聊天是在寒假,元宵节,赵瑾客问她要不要旅游,她回的也是不去。
      这厢刚回完消息,那厢郭茗玉兴冲冲地举着手机进屋了。“清明前后开放学校进出权限,进出校持48小时核酸检测报告向辅导员报备——”她一把攥住赵君渝的胳膊,指甲在赵君渝的风衣上刮出“滋啦”一声,“要解封了,赵君渝,咱俩去旅游吧?”
      赵君渝还没说话,郭茗玉已经坐在她身边,手指点点戳戳,点开了一个满满当当的收藏夹:“你看,这里比较近,这里有特色小吃,还有这个地方,自然风光很好,人家还帮我们规划好了旅游路线,定好宾馆几乎就不用动脑子了。”她说得兴起,赵君渝顺势抓住她左手的手指:“你收藏了这么多,总不能都去吧?”
      郭茗玉转了下眼珠:“能啊,就去成都,我给你看的这几个都是成都的。”
      赵君渝心里“咯噔”一下,她尽量显得不动声色,轻轻捏着郭茗玉的指关节重复了一遍:“成都?”
      郭茗玉点点头,然后一拍脑门,说:“哦!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在成都上学来着?”
      赵君渝沉默了一下:“我堂妹,是远房堂妹了,叫赵瑾客。”
      桌上的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好在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上起菜来。郭茗玉坐会赵君渝对面,拧开自己那瓶可乐,没心没肺道:“那我们就去成都嘛,我正好想去看熊猫,你顺便也去看看你妹妹?”
      赵君渝低着头烫餐具涮筷子,没忍住叹了口气:“再说吧,先吃饭。”
      那天晚上两个人确实都饿了,三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不知道是解封让她的心情过分轻松,还是“赵瑾客”的确是对赵君渝百试百灵的魔咒,赵君渝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整晚,在凌晨一点给郭茗玉发了一条:“现在定住宿?”
      郭茗玉秒回“收到,等我睡醒。”赵君渝心满意足地把手机关上,裹好被子开始睡觉。
      她又梦到了绿皮车。
      赵君渝这次清晰地看见了赵瑾客的脸,不是穿着蓝白色水手服的高挑成年形象,是个挂着眼泪和鼻涕的小女孩,站在火车车厢伸下来的楼梯上。绿皮车还在呜呜作响,车轮不安地滚动着,扬起漫天的沙尘。但赵瑾客在的那一节却安安稳稳地静止在那里,赵君渝跨过月台上等候的黄线,走到她身边,听见赵瑾客在哭。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呀?”
      赵君渝伸手去拉她,小女孩跟着她下来了。她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圆领衬衫,领口处有一圈白色的荷叶边,裤子也是蓝白两色,只到膝盖。赵君渝想把她带出火车站,给她买点零食,棉花糖?她不是最喜欢吃棉花糖吗?或者冰糖葫芦,草莓夹心、蜜瓜夹心的?或者羊肉串?以前她们一起去古城玩,赵瑾客吃羊肉串吃得满嘴是油,那个时候她们都很幸福。但月台太长了,太昏暗了,她们走了很久,直到两边的商铺开了灯,暖黄色的小盏驱蚊灯。赵君渝感觉到赵瑾客在拉她的手,她回头去看她。
      “我真的要走了呀。”赵瑾客在昏黄的灯光下说,“我这次真的要走了。”
      赵君渝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云亲吻了,她意识清晰地醒转过来,眼前是她深蓝色的床帘,清晨7点的阳光照进来,泛着一丝冷意。
      她干脆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赵瑾客的梦影变得模糊不清,她甚至记不起来她的脸。赵君渝拉了把凳子在阳台上洗漱,边刷牙边给郭茗玉发消息。
      “起了没?”
      郭茗玉一直到十点多才回她,赵君渝干脆把自己找好的青旅一股脑发了过去。两人讨论到中午吃饭,最终拍板了一个社区里的第23层。成都物价不菲,赵君渝坐在郭茗玉旁边,吃掉最后一口卷饼,从包里翻出两张纸,一张递给郭茗玉,一张自己擦了擦嘴角。她把纸和包装袋团在一起,开口道:“所以我们坐火车去吧。”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哪怕是同一个火车站,十几年间的变化也是天翻地覆的,更何况她和自己真正魂牵梦萦的那个火车站相隔一千六百多千米呢?火车不会再是将她带走的那一列,也不再是泛着漆光的绿皮车。但人就是有这种习性,得不到的就去找替身,翻开岁月史书,里面写满了宛宛类卿。
      她们多请了一天的假,在火车发车前找了个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下。郭茗玉洗完澡,裹着身子抱怨这个宾馆的地漏下水太差,赵君渝伸手虚虚环住她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胸前。郭茗玉紧抓着浴巾的手松开了,她把赵君渝扯下来,仰起脖颈捕捉到她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先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她把手腕伸出去,上面是那条志愿者协会发的发圈。

      她们打了一晚上牌行了吧,打了一晚上牌。

      她们一晚没睡,第二天打着呵欠赶到火车站。郭茗玉很惊喜地看着火车深绿色的外表,笑着说看起来简直像上世纪宣传画里的邮车。赵君渝笑着不置可否。火车开过城市的老城区与农田,开过白昼与灯光炽热的黑夜,郭茗玉在上铺已经睡了,赵君渝坐在卧铺的床上,看着火车沿线的灯光倏然过去一豆,而后再次陷入黑暗,只留下一道暗暗的暖黄色的影子。
      自她十二岁和父母离开家乡,离开赵瑾客,十年来从未和她见过一面。她换一个又一个女朋友,没有人在她身边能停留很久。郭茗玉从不猜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各有各的心猿意马,反而相处的最久。车窗外的星星追着火车跑,车厢相连处的嘈杂声也逐渐平息,赵君渝有点困了,她即将在睡梦里来到这十年里与赵瑾客最接近的地方。
      绿皮车载着两个人,向着远方头也不回地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绿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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