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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旧伤 ...

  •   琅琊与南城郡相隔甚远,东风一梦,快走的马儿赶不上就近的水路。孟琼答应玉簟秋护着周誉十日,事实上,他们在船上光漂就漂了五日。船上颠簸,比不得地上,周誉身子骨本就不好,上船的第二日就起了高热。

      “周誉?”
      江水滚滚,掀起白浪,临到中午,周誉还还盖着褥子闭着眼在休憩,孟琼从甲板上过来,觉得不对劲,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脸色白得厉害,俊朗的眉头微微蹙着,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看上去并不痛快。

      孟琼抬了抬手,想要去探一探他的额头。但想到他如今不喜欢她碰他,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方帕子来垫在指尖上,尽管动作已经轻柔至此,但周誉还是醒了。
      他没什么力气且满是湿汗的大手勒住了她的手腕。待到戒备地偏过头,漆黑的眸子瞧见是她时,手又没什么力气地松开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
      孟琼虽不常侍候人,但也知道他需得喝两副药才行。

      所以起身去寻船家,船家是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花甲老头,三十年来载过不少路程迢迢的客人。他只管渡船,哪里管这些闲事。听了孟琼的话后只道:“郎君身子金贵,还出来做什么?”
      “既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该好好在自家府上待着。这千里迢迢出来,还要我这个老船家管这管那,这是给老人家我找不痛快,还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船家捋着胡子,他是个只管渡江的人。
      最烦这些事儿多的船客,因而说的话也没有多好听。

      孟琼只想同这老人家买些去风寒的药。
      哪想到受了一顿阴阳怪气地排揎,自然也不相让,同他拌了两句嘴后觉得也不能就这么耽搁着,所以回去先给周誉煮了些滚水。可这滚水去不了热,她喂他喝了些水后,他仍旧是昏昏沉沉,浑身滚烫。
      她没得法子,只好坐在他的榻边守着他。

      船舱比不得军营更比不得燕都,连里头的灯烛都要暗些。到了晚间,就只亮着一两盏煤油灯。
      周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直到子时才稍稍好些,热虽然未散,嗓子也干哑,但好在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安静柔顺的样子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个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的手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但并非完全的肌肤相碰,而是用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臂有些酸软,想要动动手,却又忍耐住,不曾动。

      掩耳盗铃。
      周誉瞧着那块淡紫色的帕子,心底也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思。
      两年过去了,还是同从前那般贪睡,还是从同从前那般,该记得的事情不记得,不该记得的事情倒是记得门儿清。
      她好像变了。
      又好像半点都没变。
      周誉静静地盯着她,自打重逢以后,他还真是没好好看过她。当年那个在南陈郡耍得一手好缨枪,曾言要护着他走完一生,一辈子都不欺瞒他的姑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他们不知不觉,也走出了那么远的路。

      许是因为尚在病中,肺气不顺。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两声谈不上重,但还是让原本闭着眼休憩没敢睡得太死的孟琼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不是说要做本王的死士么?”
      “谁家死士像你一样,睡这样熟,还压着主子的手?”
      周誉不自在地移开先前望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训斥她。

      孟琼缩回手,隔着帕子的质感,她能感觉到他还热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我去煮些热水,擦擦身子,可以去些热?”
      周誉闭了闭眼,“嗯”了一声,没什么力气,但也算是应了她。

      他早些时候睡着,她其实已经烧好了水,只是不敢碰他,怕他醒来后冷嘲热讽的话能将她骂到脑袋开花。但眼下他醒了,也同意了要用热水擦身子,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船舱空间有限,纵然烧水,也只能放下两个铜盆。出门在外,倘使要燕都和军营的条件那是不能的。孟琼把水给他搁在床头边的花架子上,继而很是自觉地退了出去,坐在船板上开始吹风。

      老船夫心疼孟琼给他耗费的红罗炭太多,一面驶着船,一面有一茬没一茬地感慨自己日子过得紧凑。
      “你们这可是几百里的路啊,我这个老人家心善,一人啊,只收了你们一两银子,这要是换别的船家啊,不跟你们要上五两银子是不得上船喽。”

      他絮叨的很。
      孟琼在外面吹风只想清净些,是以,只当听不见他这话,抱着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谁成想,这老船夫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些,特地又偏了偏头嚷嚷:“如今啊,世道艰难,粮食贵哦,炭也贵,老头子我啊虽然同那些商家熟稔,人家也都觉得我这老船夫好相处,可卖东西啊总是不能亏本卖给我的,哪哪都加钱喽。”
      孟琼实在受不得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儿,抿抿唇,忍不住轻声问:“您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

      老船夫笑笑,露出脸上的几条褶子,“没什么,姑娘,只是说哦,我老头子如今买什么东西,人家都跟我说,得加钱喽。”

      孟琼这才听明白了。
      得加钱。

      如今这个时节,许多北方的河面都已经冻上了。也亏得他们离开琅琊的那一日雪停了,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这长江水才不至于也冰冻三尺。两年前上阳关出事后,黄河流域的田地都几近荒芜。朝廷收粮又从不手软,易子而食,烹人饱腹的事多的是,世道艰难,平民百姓活得举步维艰。

      孟琼这个人做生意喜欢把账说在前面,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临时加价,于她而言是葬送了生意人最基本的诚意。
      可若非两年前上阳关的那场大水,黄河流域也不至于成如今这个样子,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也不会被牵连。

      孟琼心里有愧,再加之她确实使了这个老朽不少的红罗碳,后头还会再使,也不多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

      “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我们加五两银子的碳钱和船钱。”
      孟琼倒真不是可以漏富,实则是她确实身上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老船夫瞧见这银票,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姑娘,不瞒你说,我早看出来,您屋子里的那位郎君啊是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那一日是我说错话了,他瞧着便是一脸贵气相,将来啊,定然是高不可攀,姑娘若是一直跟着他啊,必然前程似锦。”

      说完后又同孟琼道:“老夫那里还有些治风寒的药,那是老夫留着救自己这条老命的。可眼下用不上,这样吧姑娘,一包二十五两,老夫给你四包,便宜些卖给你,算上加上的船费,还有五两就不必给我了。”

      这老头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孟琼实在忍不住问:“您之前怎么不说?”
      老头子也实诚,摸着头道:“之前哪想到姑娘你不是富贵,是泼天的富贵啊。”
      孟琼活了二十年,倒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她不愿意与他计较太多,在这滚滚江水之上,能找到药就是好事。所以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

      拿了药,孟琼想着这喝药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需得尽快熬上。于是打帘进船舱,一进去,刚好撞上周誉正在穿衣。他单衣还半敞着,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脊背。他是个清峻的人,但许是在军营也待了许多年,真正褪下衣服来算不得瘦削,泛着淡淡玉泽的肌肤下仍可见肌肉的线条。

      孟琼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脸颊微微有些红热。
      周誉察觉到是她了,不紧不慢地将里衣穿好,然后淡淡道:“进来。”

      孟琼将药包放在桌面上,乖顺地走了进来。她背对着他,正在翻找熬药的工具时,陡然听到他极其清冽的一声:“衣服脱了。”
      孟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生生要她脱衣服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没肯动。

      周誉高热未退,没什么力气,言语之间透着骨子疲惫,“别等我给你扒,自己脱。”
      孟琼更不明白了,却还是依照着他的话,将对襟夹袄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可还未全解完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过来。”

      孟琼慢慢地走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解衣服的事到底让她觉得有几分耻辱,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亦是涌现出了无数的其他的念头。是因为他虽然恨他,可她依旧愿意跟着他,所以他便觉得她轻贱么。
      还是因为病里起了高热,在清醒时,他尚且还能收敛几分,如今不清醒了,便想着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说出当年上阳关的事呢?

      周誉见她如赴死一般挪步。
      竟难能可贵地在她的眼里看见了畏惧,看见了对他的畏惧。

      “你怕我做什么?”周誉嘲讽地笑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面前来。
      他上一次用竹简砸她的伤口是卑劣的刻意。
      但这一次却是有意避开了那伤口。

      对襟夹袄的扣子已然解开,露出里面软底的小衣。她看着瘦,但肉都藏在衣服里,如今瞧见小衣映照出的那段玲珑的身姿,便知道平时没少吃。周誉自问对她藏了几两肉没有什么兴趣,可眼神还是晦暗了一瞬。
      她的小衣雪白,只有左臂处存着斑斑点点的嫣红。一如他所想的那样。

      “自己上药。”
      “别到时候手不能动弹了,还要本王守着你。”
      周誉从枕下拿出一瓶伤药扔给她,言语里一如既往带着嘲弄。孟琼接过那瓶伤药,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一开始会错了意。

      她很是熟稔地将药瓶打开,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虽有些疼,却还是可以忍受。
      周誉淡淡看着她,许是在病中,他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刚刚拽她那一下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气力,到如今也只有思绪还能动。

      她如此信手拈来的上药动作给他一种她这两年时常受伤的感觉。
      可簟秋先前倒是同他提过,说梁阁这两年在她手上跟废了没什么两样,她摆烂几乎不接生意,纵然接,也是磨磨蹭蹭没什么心思去完成。

      他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受过多少伤。
      但他想,无论她这两年受了多少的伤,这些伤也许都不会有当初他给她的那一箭来得疼。
      世间事,恩恩怨怨,总是教人分辨不清楚。

      十三年前作乱的叛军曾在燕都给了他一剑,若非这一剑,他不会在十三岁那一年去南陈郡养伤,也就不会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十三年。
      他的剑疤,是他们的开始。
      十一年后,他恨孟琼为什么宁肯维护她的父兄,也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纵然只是要她开个口也不能。所以在他最恨她的时候,他给了她一箭,那是他们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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