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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5 ...

  •   十点多,街上的人潮与车流都渐渐显露出衰减的势头。气温很低,空气中残余的水分结在窗玻璃表面,形成一层细腻如灰尘的冷霜。
      这样的天气,门外搭着雨棚的露天座位当然无人问津,桌椅沿街摆放得很整齐,鲜少有人为挪动过的痕迹,无机的冷色调街灯打在上面,看上去有些萧条,与店里的热闹温暖彷如两个世界。
      不过没人打扰,倒是正好方便谈心。今谣点了两杯啤酒,出去的时候,见田宜珂正皱着眉头回信息,神色间满是近乎凝为实质的烦闷。
      见今谣过来,她才勉勉强强扯出一个笑容,示意了一下今谣手里的两个酒杯,自嘲地说:“要是一会儿让他们看见,该说我双标了。”
      “你这哪是双标?你这是把陪太子读书做到极致了,”今谣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顺道从田宜珂手里抽走了手机,“他们小屁孩不能喝,你一个成年社畜了,有什么不能喝的?”
      这话没逗得田宜珂开心,反倒像是勾起了她什么心事。
      田宜珂叹了口气,目光定定凝望着玻璃杯里的气泡,看它们不断从杯底生成、上升,又在顶端破裂,过了一阵,才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太子……他们要真是太子就好了。”
      今谣了然,指了指被自己“没收”到一旁的手机,问她:“集团的人来找你麻烦了?”
      从好友脸上愈加明显的厌烦中,今谣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经她这样一问,田宜珂心里那股邪火彻底压不住了。她狠狠灌了自己一口酒,语气不觉刻薄起来:
      “之前不闻不问,像都死光了一样,等赛比完了倒跑来逼逼赖赖的,说是因为我们签的选手跟战队水准不符,粉丝才会有这么大情绪。战队什么水准?是去年锦标赛打外卡全败的水准?还是今年预算打发叫花子的水准?说真的,Gazer当时愿意签进来,都属于是做慈善了。”
      她很少抱怨这些,但PZE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实在是憋屈,其实不止她,人人心里都埋着许多愤愤,还有诸多的力不从心,只不过,战队一天还在联赛里征战,他们就一天要绷着那根弦撑下去。
      对这些肮脏的现实不去关注、不去发泄,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高尚,只是因为,一旦在乎了,也许就要被它彻底击垮了。
      MLT的联赛战队一般有两种运营模式,一种是独立俱乐部,靠广告赞助维持资金流转,另一种则是某财团旗下的附属产业,战队日常的运营管理,都要受到公司总部的监管,周转资金也绝大部分来源于母公司的预算。
      PZE就属于后者。
      它是国内一个电子企业巨头旗下的战队,拥有一定的独立运营权,说白了,也就是集团的一个子公司。创立之初,总部舍得砸钱,聘请了相当靠谱的团队来管理。初代监督,同时也是那时的战队经理名叫罗嘉铭,这人不但脑子清楚,本来也对MLT联赛抱有理想主义的情怀,从俱乐部创立的那天起,就一心扑在了战队上。
      那时候,中华赛区还在成长中,没有如今这么高手云集,为了让PZE实力能够提高,罗嘉铭八方沟通,投入了不少资源,替PZE联系欧洲赛区的队伍打训练赛,甚至年年为队伍争取加入跨赛区集训的资格,真心实意在把PZE当成未来的顶尖战队培养。
      他也确实做到了。
      PZE如今能够稳居老牌豪强之列,很大一部分的基业都是在他手里打下的。到今天,MLT总共办了十六年,PZE建队十二年里,已经拿过两回锦标赛总冠军——这次数乍看上去是不多,但在全联赛的上百支队伍当中,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更重要的是,选手间杜绝勾心斗角、维持亲如一家的单纯关系,也是罗嘉铭立下的规矩,延续至今,变成PZE的传统,以至于抛开这些年时局变幻、队员新旧交替、成绩高低起伏不论,PZE仍旧是全赛区氛围最好的战队之一。
      只可惜,时运不会永远站在谁那边,上坡路走完了,就会迎来落没,这个规律对PZE来讲也不例外。
      六年前,罗嘉铭被调离俱乐部经理岗位,不久后也卸任了监督、从总公司离职,自己创办了独立俱乐部——正是甫一取得MLT正赛席位,便一展锋芒的CA战队。
      而PZE这边,换上的新经理江姜,是罗嘉铭亲自提拔起来的人,自然没得说,可总部那边接任的监督却差了一点,虽然也算靠谱,但对电子竞技并没太大兴趣,只把俱乐部管理当做一份必要的工作对待而已。
      战队很快就变成了半放养的状态,虽然维持着正常的运转,却像是少了某种锐气,再也没够到过金字塔尖。
      不过,锦标赛总冠军毕竟稀少,有很多队伍虽然没摘得桂冠,但年年成绩不俗,也算是当之无愧的强队。后来这几年,PZE就是这样一种处境,再不济也能打进锦标赛八强,状态好的时候也冲进过总决赛,MLT的顶级战队里,始终有它一席之地。
      那会儿大多数日子都过得顺风顺水,队伍天天盘算的,都是哪里配合还不够精湛、怎么提高才能再次问鼎总冠军,为这点胜负欲,也难免对不够完美的结局感到失落遗憾。
      可笑的是,现在回头去想,才发现要早知道未来只会越来越坏,日子能停留在那时候,仿佛也已经很好了。
      去年年初,这位不爱管事的监督也卸任了,新换的人在集团里根基很深,话语权也大,却明显是仗着背景,被安排到这位置上捞油水的。
      对PZE来说,这人的到来,是噩梦的开端。
      这是个利益至上的投机者,他对俱乐部不可谓不重视,但那种重视,与成绩、荣誉或是团队,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仅仅是因为,他嗅到了藏在MLT联赛,以及PZE庞大粉丝群背后的商机,想要尽可能从中牟利。
      他接管以后,立刻就利用队伍的声望,接来一大堆商业活动,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录制各种物料、跑现场见面会,甚至还安排了大量的水友赛,完全不考虑队员的精力状态能不能跟上,更加不在乎什么训练不训练的问题。
      队员们跑商务累死累活,休息时间还要直播,美其名曰给粉丝发福利,就算见缝插针,训练的时间也被挤压得厉害,春夏两个赛季,PZE的状态一直起伏不定,甚至是队史第一次,需要依靠胜负关系才能擦/边挤进秋季赛。
      闻桥的病原本一直控制得很好,可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因为过度劳累而日益加重了。
      秋季赛开打之前,主教练高砚和江姜反复到总部申诉、甚至一度闹到了赛监会,才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
      但好景不长,回归正常赛训不过一两月,队伍刚一摸到季终锦标赛的入围门槛,那位监督就以一些没头没尾的负面舆论为由头,自作主张把高砚给辞掉了,江姜也受到这件事的牵连,以监管不力的“罪名”,被迫引咎辞职。
      这时间点过于蹊跷,其实大家都知道,当中一定是有人作梗的,可几乎在同时,集团就放出了口风,意思是如果要拉开阵仗调查申诉,这件事一旦闹大,队伍就不是没主教练那么简单,连锦标赛都没得打了。
      于是他们选择了隐忍,换来锦标赛全败出局的结果。这场风波伤了很多人的心,队员之间头一回有了嫌隙,林家汶和姚博的出走,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这个。
      从临危受命接任经理的那一刻起,田宜珂就明白,PZE身后再没有可靠的后盾,只有被“自己人”亲手挖出的万丈悬崖,他们不能转身、不能后退,往回踏一步,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只是在今天之前,她以为集团至少会在乎舆论、在乎名誉,毕竟这些没有了,商业价值也很难维护下去。
      而事实再一次让她失望了。
      ——原来,上面的那些投机者们,一早就是抱着快速榨取剩余价值的心态来的,甚至懒得去栽培一棵长期的摇钱树。
      现在比赛是赢了,队员凭自己的实力堵住悠悠众口,所以他们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轻描淡写指点两句,以示自己关注过这件事;可万一要是输,全队赤/裸/裸地暴露在外界铺天盖地的谩骂之中,上面恐怕连问都不会过问一声。
      一如开赛前,他们站在台上,而台下无一人响应那样的孤立无援。
      还有吕星壑跟陈舒雨,假如输了这场,他们会不会被总部推出去挡枪,像去年的高砚江姜一样被上面插手清退?
      那辞掉他们之后呢?又该去哪里找所谓“让粉丝满意”的双C?
      这些可能性,田宜珂越想越觉得心惊。
      说起来也很可笑,刚接手战队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带队伍重回巅峰,现在才发现,原来让队伍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都成了一件伤脑筋的难题。
      今谣已经不是第一天知道PZE的困境了,但前后一想,也还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打算呢,考虑得怎么样了?”她问田宜珂。
      转会期还没结束那会儿,田宜珂也是为找人不堪其扰,曾经有和她提过,说想找几个靠谱的赞助商注资,然后直接去跟公司谈切割,把PZE变成独立运营的俱乐部。
      这个想法虽然很冒险,实现起来也肯定困难重重,但眼下,却是最好的解困方法了。
      听到她这样问,田宜珂却颓然地摇了摇头,脸上惆怅更深:
      “合适的金主很难找了。现在接触过的几家,要么是觉得我们跟集团的合同太复杂,怕沾上纠纷;要么就是价格不行。总不能因为钱不够,就让选手再跟着降年薪吧。Gazer和less签的本来就是低保合同了,闻桥、方乐、睿子他们三个,外面多的是战队在抢,随便换家俱乐部也能拿得比现在多,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用自己的职业生涯,给运营层的问题买单呢?”
      选手的职业黄金期就这么有限,这几年赚到的钱,也许就是他们将来一辈子维生,还有治疗各种职业病的依仗。选手们自己还年轻,凭着一腔热血打比赛,也许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收入,可作为战队经理,田宜珂无法不为他们考虑这些现实的问题。
      “没关系,这个赛年刚开始呢,”今谣打气地搂了搂田宜珂,“赞助商的事我也帮你留意留意,耐心一点找,总会有的。不管怎么样,这些先别影响到小屁孩们——说真的,我觉得他们五个,今年搞不好真能打出来。”
      田宜珂失笑:“今谣老师,刚刚比赛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还质疑我们第二局的bp吗?”
      “就你记仇!那我向田经理承认错误好不好?这就自罚一口!”今谣说得一本正经,端起酒杯却故意只抿了很小的一口。
      田宜珂嗔她认错没诚意,顺便趁火打劫,说现在只有请客买单,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什么意思,你们庆功宴我花钱?我这一晚上解说白干呗?”
      “你解说一场可不止这点钱,不要试图卖惨。”田宜珂这会儿倒是铁面无私得很。
      不过这样一打岔,之前一直压在她心底的阴霾倒是散去了不少。
      今谣说得没错,眼下虽然很多事情都没有解决,俱乐部这一团乱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理清楚,但今天这一战,至少让田宜珂久违地看到了希望。
      ——是在去年自己匆匆忙忙接下江姜的班以后,第一次真切触碰到未来的实体。
      不止是因为吕星壑跟陈舒雨两个新人意外靠谱的发挥,更重要的,还有闻桥。
      去年队里发生的那些变故,被伤害最深的就是闻桥。虽然他表面上装得很自然,但大家多少能感觉到,他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真正一往无前地打下去了。
      疾病的纠缠、身体发出的警报、内心压抑至深的茫然与自我怀疑,都在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生活,变成挥散不去的阴影,他只是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为了那些继续着职业生涯,每天强颜欢笑,去做队伍里最有活力、最积极的气氛组。
      这种状态,像极了退役前夕的Empress——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宜珂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在今天赢下比赛以前,她其实每天都在担心,就怕闻桥会突然提出不打了。
      可今天的后两局,从那个驰骋赛场的Mute身上,她看到了久违的、从精神深处迸发的火花,不再是日复一日的苦苦支撑,而是发自内心渴望着某个终点,才选择迈出的脚步。
      心底某个声音告诉她,这个看上去不善言辞、憨厚中庸的吕星壑,说不定能为闻桥,乃至整个队伍带来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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