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传》李3

1、第一章

　　玉儿已经多日没有到黑水河边放羊了。
　　每年的开春时分，姜戎①都会派兵来犯边境，抢些牛羊粮草，当然还要顺便掳去边境的周国妇女。
　　所以她整日价地呆在黑水城里，陪她的只有那百来只饿得“咩咩”直叫唤的羊儿。是啊，羊儿好几天没能享用到那黑水河边的嫩草，而家里屯积过冬的干草哪够它们吃的？
　　她正呆呆地发愣之际，帐篷布帘从外面被人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随着一股寒风闪进来。她不消看，就知道又是邻家的男孩小虎。
　　那小虎今年才九岁，长得虎头虎脑，甚是惹人喜爱。平日里常与玉儿作伴，一同放牧、嬉耍。
　　玉儿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笑道：“怎么了，撞见狼了么？瞧你这一头的汗，快些过来，我给你擦擦吧。”
　　小虎拿手一抹满头汗水，道：“玉姐姐，我找到了处好地方，有好大一片水草，我要带你的羊儿一起去。它们都快饿死啦。”
　　玉儿淡淡地道：“哦，是吗？你就不怕姜戎的那些蛮人？”
　　小虎拍拍胸脯道：“我才不怕那些蛮人呢！他们烧了咱们的房子，抢了咱们的牛羊，如果让我遇上，一定要杀几个来报仇。玉姐姐，你教过我射箭，现在我能用自己的小桑弓射野兔了。”
　　玉儿摇头道：“我不许你去。万一碰到了姜戎的军队，你怎么办？他们可不是小野兔，能让你随便射杀的。”
　　小虎扁着小嘴，不服气道：“再过几年，等我力气大一些，我就专门杀那些草原上的强盗，不让他们再欺负我们！”
　　玉儿不由被他的一脸天真逗得笑起来，爱怜地摸着他的头，道：“好呀，到时候你可要保护大家。”
　　小虎做了个拉弓的架式，得意地道：“玉姐姐你就等着瞧吧，我让他们一个个都变成野兔，死在我的箭下。”
　　两人开心地笑成一团，帐中顿时少了许多寒意。

　　小虎甩甩手里的长鞭，想学玉姐姐平常那样甩出一声清脆的响来，可是甩了几遍，却不尽人意。便扔了长鞭，百无聊赖地把弄着一把小小的桑木弓，对准了身边正低头啃食青草的羊群，想象着那是姜戎的蛮兵，嘴里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自己开弓射杀敌人一般。
　　他心里高兴得想道：“我偷偷地把玉姐姐的羊群赶出来吃草，让它们吃得个个滚圆着肚子回去，玉姐姐看到了，不知会怎样夸我？”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对面山坡上出现了一彪人马。
　　那彪人马远远地望见了羊群和羊群中的小虎，为首的一人脸上露出阴阴的笑，道：“今儿晚上又有得肥羊可吃啦。杀下去，别留活口。”
　　他手一挥，身后将士齐声吆喝，立时杀声震天地响起来，战马嘶鸣着直冲下山坡，大地微微地颤抖，那些吃得正欢的羊儿惊得挤在一块。
　　恐惧，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爬上小虎那张稚气未消的脸。

　　玉儿背着一捆柴禾，还未走进黑水城，小虎的母亲那凄惨的哭喊就惊天动地地响遍了半个草
　　原。
　　她远远地看见城门口围了群黑压压的人，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之兆。
　　小虎的母亲在为谁哭呢？谁都知道在大草原上，小虎和他的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没有别的亲人，那她会为谁哭呢？
　　玉儿加快脚步，在人群里急切地搜寻小虎的身影。
　　小虎呢？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的。他是最爱看热闹的孩子，此时他一定藏在人群里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象往常那样趁她不备突然冒出来，虽然她从来不曾被他吓着。
　　她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小虎，可她又有些迟疑，那个静静地躺在人群中央的孩子是小虎吗？他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他的手呢？他的左手到哪里去了？他的眼睛怎么紧紧地闭着，为什么不睁开来看她一眼？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进人群的。
　　她在小虎的身边蹲下，竟然希望小虎只是在和大家开个玩笑，会象以前一样猛地睁开眼，吓别人一跳。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装出被吓着的样子来。
　　玉儿在等小虎醒来做他的那个恶做剧，可小虎似乎存心要戏弄大家，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儿轻声地道：“小虎累了么？这样睡在地上要着凉的。”
　　她的话换来了小虎母亲更悲怮的哭声。
　　旁观的百姓也都不免唏嘘动容，有人叹息道：“姜戎的蛮兵是越发得猖厥，连个小孩儿也不放过。”

　　乌月氏是玉儿的乳娘，她丈夫带了孩子逃荒在外，多年杳无音讯，估计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玉儿父母过世得早，乌月氏不忍看玉儿小小年纪，无依无靠，索性搬来与她同住，视为己出。
　　玉儿平日唤她“姆妈”，二人情同母女。
　　帐中，乌月氏默默地瞧着玉儿，玉儿在她面前冷得象块冰。
　　她的指甲划过眉梢，两道柳叶眉便斜插鬓角，瞬间成了两道高挑的剑眉。
　　指尖封住几处穴道，她的双颊便失了许多血色，眼袋也垂了下来。
　　她将两粒杏核含入口中，瓜子脸顿时改成了国字脸，颧骨也削减了三分。
　　最后她用左手两指搭上右手中指第三指节，掐三下，揉两下，再吐字发声，音色低沉，已近男儿嗓音。
　　玉儿慢慢地解开衣裙，她的肌肤在帐篷里也泛着冷光，仿佛全身上下是刚从冷水里捞出的一块铁胚，虽经水浇却掩不住千锤百炼的那一团火。
　　玉儿一边换上身男人的衣衫，一边道：“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就收拾一下，连夜出城往东走吧……”
　　乌月氏道：“孩子，你想哭么？想哭你就哭出来吧，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些。”
　　玉儿薄薄的双唇死死地抿着，象两片冷冷的刀锋，她低沉着嗓子道：“你走得越远越好，莫再回来啦。”
　　乌月氏道：“小虎这孩子死得是可怜，可你不要忘了，当年你占过的卜卦。那卜卦说，你若杀生，便阳寿尽折，活不过二十岁的。”
　　玉儿道：“这衣衫穿在身上，是不是大了些？”
　　乌月氏道：“你以为单靠你一人，就可以让草原上不再有战乱吗？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就算你能杀光所有的姜戎蛮人，小虎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玉儿不说话，径自打开一只黑木箱，从中捧出一把弯刀。那弯刀没有刀鞘，直弯得与天边的半轮圆月一般。刀身冷光四溢，帐中虽生了火，却因此刀而满室生寒。
　　乌月氏打了个冷战，道：“你……你就非要开此杀戒？”
　　玉儿把乌黑的长发挽起，盘在脑后，道：“我走啦。”她轻轻地抛下这一句话，轻轻地走出帐篷。
　　身后传来乌月氏长长的叹息，道：“今儿怕是要变天了……”
　　她没有回头，她在心里念道：“只要能让天下的百姓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莫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哪怕我活不过今晚，也是值得。”

　　姜戎军营里篝火遍野，到处飘着烤羊肉的香味。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地撕咬着烤羊，吃得满手满嘴油汪汪的。
　　一人得意地道：“如果天天都有肉可吃，有酒可喝，这日子可就过得美得很哪！”
　　另一人笑道：“你别忘了，还要有女人才行。”
　　其他的人都哄笑起来，纷纷道：“说得极是。”
　　又一人道：“说来也怪，周国的女人就是比咱们姜戎的皮肤要白，摸上去可真是水灵。”
　　先前那人笑道：“不单周国的女人长得白，连周国的男人也长得和娘们一般。他们的男人不会打仗！就说今天放羊的那小崽子吧，胳膊被砍下时哭得跟个大姑娘一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啊”的一声，他那肥大的身躯飞将出来，越过众人的头顶，“啪”地摔在远处地上，四肢扭曲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再接着一把利斧“唰”地飞起，一名离他最近的兵士身上正教大斧劈中，顿时也被结果了性命。
　　姜戎将士齐声吆喝，都跳起来去摸兵刃。
　　只见一个白净脸庞的男子肃手立在他们面前，冷冷地瞧着他们，也不知为何，每个人的心头竟滋生出莫名的凉意。
　　一个姜戎士兵壮了胆子喝问道：“你是谁？来找死么？”
　　那个男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也砍下自己的一条胳膊来，让我瞧瞧，胳膊被砍下时，会不会哭得跟个大姑娘一样。”
　　那个姜戎士兵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忽尔众人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好似天空里划过的闪电，那士兵厉声长嚎，右手连着半边肩膀竟被利刃生生切下。那士兵痛得杀猪般地大叫道：“手，我的手！”
　　来的那个男子手中已擎了把弯如圆月的明晃晃的弯刀，余下的士兵竟骇得忘了抵抗，四周静得能听到血从刀刃上一滴滴地淌下来的声响。
　　来者冷哼一声，道：“今晚谁也休想活着离开。”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他的身影便如风儿般疾扫过来。
　　众人眼睛都是一花，连他的动作也没瞧得分明，惨呼声四起，好似那男子无处不在，没有人能在他那鬼魅妖邪的刀下逃生。
　　夜里的风更疾了，天边远远地响起隆隆的雷声，果然应了乌月氏所言，真个就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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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姜戎：周朝时的一个边远小国，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周宣王在千亩（地名）与姜戎打了一仗，宣王的军队大败。“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 （见《周本纪第四》）后文中的狄戎、犬戎也同样是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