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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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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正是好景初现时节。
皖南皎平,本地最大的一座花楼之上,早先挂着的牌子上,明晃晃地写着:今日谢绝迎客。
然而,花楼内的舞乐声却从未停歇。
舞姬们照着方才学到的姿势动作,试练一番后,便觉得手酸脚痛,顿时瘫坐在地上嚷嚷着不肯再动。
一向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可人儿,哪受过这等苦练,哭丧着脸埋怨不已。
青枝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会儿,众人依旧维持原状。她们是要学舞,但不是这种“暗无天日”地受折磨。
青枝叹道:懒懒散散,终究成不了大器。
片刻后,乐声停了。她身后的珠帘猛地被掀开,叮当作响的珠串响声,顿时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从中走出一位手持团扇的湖绿色长衫女子,款款而来。女子肤若凝脂,扇面恰好掩住半边面容,只露出一双眉眼,眼尾上翘,长睫忽闪,尤其是那双水波清逸的瞳眸,叫人看了瞬间心神荡漾。
来人正是她们花楼从京中请来的大家-枕娘子。
姜枕半散着青丝,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眼神不似刚刚那般慵懒,转而凌厉地看向地上偷懒的舞姬,缓缓沉声道:“不想练的,现在就可以滚了。”
随后而来的花楼老鸨,掐腰站定,气不打一处来,“老娘养着你们,你们还真当老娘吃素的?”
话落,舞姬们登时脸色大变,立刻站起来重新练起舞来,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无人再叫手酸,个个都变了另一副面孔。
琴声如春风,散在花楼各方。
姜枕悠悠地走到一侧的椅子坐下,斜靠在扶手上,缓缓地轻摇团扇。扇面拉开,立显出嫣红的双唇,尤其是那颗鼻尖痣,更加妩媚风情。
她暗自叹了口气,自来到皎平已有数日,这些舞姬们却连最基本的动作都要反复练习,实在令人恼怒。她这才不得不严厉些,否则过几日,皎平州府的宴会怕是赶不上了。
她盯着场上练舞的人,一旁老鸨自顾自地说笑,倒是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场中央出神。
这时,一名小仆匆匆跑进来,慌忙拿出一封信交予她。
姜枕放下团扇,纤纤玉指拆开信来,寥寥几行字看得她眉头紧皱。
她蓦地开口问道:“北上的大军开拔几日了?”
小仆哪懂得这些,这信笺是知府夫人命他来送,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姜枕倒像是在自问自答,也不追着他问。她蹙眉又消,换了个语气,柔声道:“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过王夫人,三日后的宴会定不负所望!”
老鸨趁机附和着,知他是知府的人,笑眯眯地送他出门。
屋内音韵未消,姜枕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向后院。
半月前,北蒙突袭两国边界,两军交战死伤无数。永沅帝命兵部侍郎李勤援北,大军已于十日前出发,算一算,如今应该过了沽北镇。
沽北镇再往北就是两军交战要地-堪舆关。
前方战事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事她却知道底细。
姜枕执笔重新书信一封,写完后,自上而下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却在最后的署名上却犯了难。
思索片刻,她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确认无误之后,她封好信笺,叫来小仆,“去找个可靠的镖头,把这封信务必在五日内传送与琥珀夫人。”
小仆恭敬地收好信笺,匆匆离去。
她望着远处渐变的天色,感慨道:希望还来得及。
这封北上的信笺到达琥珀夫人手中已是七日之后。彼时前方战事吃紧,刚刚到达的援北粮草正在卸货。
琥珀夫人,乃是皇上亲封的诰命,本名柳琥,随军在边关已有一月有余。岁年之后,她本是来同夫君相聚,没想到才待了半月,就赶上战事。
李勤刚至,自南来的信笺也到达她手中。柳琥一见是姜枕的信笺,顿时眉眼散开,心上忽然轻快起来。
然而,待她打开看之后,脸色却忽地一沉。
这信显然不是给她的。
她夫君是卫将军卫停雩身边的得力猛将,多年来随他一直镇守边关。
这封信的内容别有深意,已经超出了她解决能力的范围。她不知姜枕传信的缘由,但通篇看下来,此事非同小可,自己的第一直觉是相信她的。
正想着,秦居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股寒风钻进暖帐,他脸上风霜未减,神色不甚高兴,脱下披风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忍不住破口大骂:“废子!来边关作威作福!”
他口中的废子便是才到的李勤。这位兵部侍郎大约是多年在朝为官,官场习气学得了精髓,对于打仗一事不懂装懂,却好指手画脚。
仗着带着圣旨来,对卫停雩百般刁难,言辞间尽是推卸责任。
要知道,北蒙突然来袭,卫停雩能在粮草紧缺的情况下,抵挡半月有余已是不易,双方实力虽不相上下,但兵力悬殊。
况且,他们几人商议过,北蒙的突袭看起来像是蓄谋已久。
而众人心知肚明,这个朝廷的官来者不善。李勤刚至,便召集了一众人马,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一番,但实则却是在打压卫停雩气焰。
他狐假虎威的一番话在这些长年镇守在边关的将士听来,真是寒了心。
李勤发表完感慨,回撤到沽北镇,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众人也是气得牙痒痒。
柳琥猜了个大概,耐心地安抚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她手里还紧攥着信,思来想去决定言明,“夫君,先莫气,你看看这个。”
秦居瞥了一眼,接着一愣,“家书?”
“不。”她将信直接摊开在他眼前,“是姜枕送来的。”
“姜枕?”他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此名,片刻后惊诧地看着她,“不是你我的那个?”
“正是,还是先看看这个吧!”柳琥点头应道,催促他赶紧看。
信上言简意赅,大致看下来都是些家常的寒暄问候。秦居一等粗人,怎会读这些东西,他匆匆看过之后,不耐烦道:“都是你们娘子之间的闺中语,有什么好看的?断句还有问题,你不说这小娘子文笔书画一绝,怎么寻常的信也不会写?”
柳琥撇撇嘴,听到他肆意编排自己好友,心中顿觉不快,但她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引导他看,“断句确实不通,夫君再看看每句的首字!”
秦居一怔,将信将疑地把信又看了一遍,终于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这竟然是一封藏言信!
他的脸色倏地一沉,看向一侧的柳琥,“此事必须禀告给少主!”顿了顿,忽地沉下声来,“如若她所说有错,你我都逃不了干系!”
柳琥当然知道,可如今前方战事每况愈下,北蒙铁了心地要打,属实与以往作风不同。
他们早已起了疑心,奈何没有证据。
秦居心下一横,巴巴望了她一眼,将信藏好,转身钻进了主将的营帐。
塞北之外,虽过了岁年,但依旧寒风凛冽。
大军驻扎在沽北镇外十里之地,这里不仅远离民居,还能有效地收到供应的粮草。李勤回去后,这里依旧是卫将军的玄嵬军在镇守。
这支由卫原亲自创立的玄嵬军,历经三朝,如今早已是大晟的脊梁骨,筑基石。
老国公卫戎早年丧子丧媳,唯一的孙子便是如今玄嵬军的主将卫停雩。
他自小便在边关摸爬滚打,在一众叔父的教导下,如今全然是边关的主心骨。
正是因为有他,如今的沅帝才能放心地稳坐龙椅,几乎没有后顾之忧。
营帐外有卫停雩的亲兵驻守,秦居打了个招呼便掀帘而进。
彼时,卫停雩刚卸下战甲,坐在案前查看地图,他啃了一口馕饼,干巴巴地噎了半天没下肚,憋得脸通红,最后逼不得已吞口茶才得以缓解,听到响声立刻抬头看,愕然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说着,赶紧又顺了口茶。
秦居局促地乱晃,想了又想,这事不说心里过不去,说了又怕扰乱军心,到底不肯往前迈一步。
卫停雩满脸胡茬看起来虽然有些颓废,但眼睛却异常清明,看出他的异样,便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秦居依旧犹豫,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索性心一横,抽出信笺拍在他的桌案上,然后就垂下眼来,不敢再抬头看他的神色。
卫停雩见状先是一怔,然后才放下馕饼,拿起信来,只见信封上写着:琥珀亲收。
他的眼中充满了疑惑,脸色一沉,猛地扔回去,“你娘子的信给我看作甚!”
闺中挚友的信,他可没兴趣。
“不是,你打开,打开!”秦居慌忙解释。
卫停雩半信半疑,耐着性子从头看了一遍。先是觉得哪里不通,待他看第二遍时,瞬间领会,这上面分明写着:军械造假,粮草有误。
“大胆!”卫停雩一把扔掉信,“捏造事实,这是杀头之罪!”
卫停雩心中犹疑,又瞧了瞧信上的内容,这字迹温润规整,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笔,区区一名女子,敢捏造谣言,惹事端,不想活了!
秦居打了个寒颤,不过他还是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随即抬眼看他,“少主,我们的计划可以万无一失,但如若到时真因为这些外因出差错,那就是无可挽回了!”
卫停雩目光落在信笺下方,落款的名字他听都没听过,也不是京中官家女子,不禁疑问道:“这人你认识?可信度有多少?”
秦居的心思百转千回,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出,卫停雩始终紧盯着他的神色,秦居他是信得过的,但是旁人,他要好好掂量掂量。
秦居回道:“我家夫人与她要好,要知道当年我俩的亲事还是通过她....”半句没说完,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省略了其他不必要的话,“少主,你要知道,咱们长年在边关,哪能结识这样的贵家娘子,我可不熟。”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家娘子的好友,我听过但不能认识。
卫停雩不是信不过秦居,是不敢信这个传信的人。秦居跟随自己多年,憨厚老实,娶了新妇也是恩爱有佳,可眼下正是两国交战的焦灼期,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你先回去,我需好好斟酌一番。”
秦居走后,卫停雩重新审视起来。这信上内容设置巧妙,为了避免被人觉察,没有用隐信的方式,而是用了藏头诗的方法。
虽字音相同,但一般人还觉察不出,这娘子一计用得倒恰合时宜,没有直接送到大营,而是送到家眷手中,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只是,援北的粮草刚到,她这封信来的也未免也太是时候了。
这些年他都在边关驻营,对于朝中官员的秉性了解不多,李勤倒是有些印象,曾经与他有过交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除非,这厮降了智,真要在军械粮草上做手脚。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署名,冥想片刻后,重新看了看眼下的地图。
是夜子时,一支小队偷偷潜入了沽北镇,随后半个时辰后又回到了大营。
一切悄无声息,只等天明。
两日之后,两军厮杀声响彻边关天空。北蒙八千铁骑被玄嵬军引入饶川谷,凭借峡谷的优势地形,以一当十,斩获敌军三分之二,剩下的敌军不得已只得退回北蒙。
英勇的玄嵬军守住堪舆关,持续一月有余的两军交战终于结束了。
北蒙大败,立即提议和谈,而卫停雩也收到了回京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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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姜枕收到柳琥的回信时,她已经离开了皎平。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荒废的宅邸前,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落寞神情,看着面前半挂着的匾额,眼神倏然一暗。
推开大门,宅邸中往日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入眼处,破败的主楼,勾丝的蜘蛛网,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荒草连天,池塘干涸,青苔满壁。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只身站在雨中,雨露淋湿半身也不觉得难受。
小仆匆忙跑进来,撑伞挡在她上方,“娘子,躲下雨吧!”
姜枕不答反问:“房契落名了吗?”
小仆应声道:“按照娘子的吩咐,已经落好了。”
姜枕放下心来,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怆然之色映入眼底。
她顿了顿,柔声道:“嗯,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