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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曲水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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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实行的寄宿制,按规定是六个人住一个小院,饮食自已解决,但这只是免费标准,如果愿意出钱租房,则任凭你三两人或是一人独居一院,亦无不可。太学弟子的来源,既有官员勋贵子弟经考核收录,也有郡县举荐上来的高材,大家贫富大小不一,丰简当然也但凭自决。
郭启和他的几位熟人中,郭启自然是走读,沈奥也住到了他三叔沈悛的家里,何健住了免费的六人间,而刘驭则单独租了一个小院,带着书童、厨子等一应仆人,关起门来俨然是一个小小别院。
不过教学区却是不允许学生多带仆从的,每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书童,其他人只能在宿舍区活动。
张丰虽然是郭启的书童,但郭启却无法把她带在身边,即使打扮成小厮也不成,别人不说,首先郭锦这一关就过不了。不过他倒不是因为怕别人说郭启荒唐,更不是为了张丰着想,而是为了维护学府的严整圣洁——为国选材之所,神圣之地,岂有妇人女子立身之处!
如此以来,张丰就成了一条尴尬的鸡肋。
说起来,当初郭启诱拐张丰给他当书童的时候,曾对她说郭家的书可以任她读,可她却至今还没摸着过任何一本书呢!当然,如果她是男的大概也不至于如此,而且如果郭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的,估计也不会要她,这么说起来倒是她对不起郭启了。所以她也没什么可不忿的,说不定郭启还觉得不值呢。
郭家当然不会白白养着张丰,既然郭启用不着,郭夫人便给她派了新的差使。
张丰的新差使还是打杂,哪里需要去哪里,诸如端洗脸水,送暖手炉,煮茶温酒,铺床叠被,或者出去送个东西,下个请帖等等,内外粗细不一而足。
被人毫不留情的训斥和辱骂是非常伤自尊的,为了避免挨骂,张丰总是尽量把每件事件做好,也算是天道酬勤吧,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她居然成了上下公认的万金油。
烹茶煮酒,她看个一两遍就会了,并且还能翻出点新意来;出去送东西,只要去过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出任何差错;去下请帖也从来没丢过主人的面子;即使是端洗脸水,她也总是把水温掌握得正合适,既不会让喜欢热水的人嫌凉,也不会让喜欢温水的人嫌烫。
张丰原来是个懒散而漫不经心的人,如此勤心勤力其实累得不行,但她宁愿多费点心力也不愿被轻贱。她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从而赢得别人的重视,然后在较为体面的生活中继续证明自己,去赢得更多的尊重,这样她才能过得更好。
好在郭家人品较少,又都不是特别苛刻的人,经过努力张丰总算初步得到的重视。
三月初三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太学放了三天假,郭锦一家就全都回了郭家坪。张丰虽然没有得到正式的探亲假,但郭夫人不但让她随行,节日当天到河边祓禊的时候也没落下她,这中间未必没有让她顺道探亲的意思。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请求回去看看,郭夫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张丰高兴地向家里跑去,郭夫人对着她急切的背影摇着头说:“平时看起来还挺稳重的,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郭锦说:“难为她这么小年纪就如此能干,”他微微一笑说,“改之她颇为欣赏她。”
郭夫人狡黠的说:“要不我把张丰让给他?他单身一人没个妥帖的人照顾倒也可怜。”
郭锦微笑不语。
张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打她的歪主意,她急急转过山角,就看见又高长了一尺的院墙,不等走近就放开嗓子喊:“裕儿,我回来了!”
“姐——”张裕欢呼着从厨房里跑出来,扑进张丰的怀里。
张丰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道:“你还好吗?”
两个月来,张丰一直为张裕的生活而忧虑,她签契时拿了一千钱,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工钱了,她之所以拼命表现,除了维持自尊之外,想得到赏钱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谁知在别人看来竟都是应当的,她连一文赏钱都没拿到,仅得了点吃的用的而已,这次回家,唯一能给裕儿的不过是一本她抽空抄的书,这时她真是又担心又惭愧。
张裕紧紧抱着张丰哽咽道:“我想你。”
“姐也想你。年前给你那些钱用完了吗?”张丰问。
“没有,还有不少呢。”张裕抬起头微笑了一下,笑中有掩不住的小小得意。
张丰细心却没有带回家来,因此也就没有明白他眼中的意味,只顾皱着眉问:“怎么会剩那么多?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太省的吗,是不是又饿肚子了?”
“不是,”张裕笑着解释道,“我会烧碗了,前几天让憨憨挑去西市卖,五十个碗足足卖了六十钱呢!”张裕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骄傲的光。
“真的?裕儿你真是聪明能干!让我看看你烧的碗,五十个碗最少也要卖八十钱,怎么才卖了六十,是不是被人坑了呀?”张丰又是惊讶又是不平,“一定是看你年纪太小欺负人,是不是卖给了九联陶瓷店?下次我去质问他们!”
张裕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没卖到店里,我和憨憨是摆在街边卖的,我烧的碗没有姐烧的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
零售也才卖了六十钱,确实是太少了,张丰钻进窑洞,把晒干的陶胚和烧好的陶器拿起来细看,夸赞道:“两个月时间就能做得这样好了,裕儿真了不起。”
张裕皱着脸说:“和姐姐比起来可差远了,当初你学拉胚不过用了几天时间,我却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学会,形状和花纹也比不上姐姐做的好看。”
张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做事情不仅要用手,还要用心,我手脑并用可,加起来不是和你用的时间一样多?嘿嘿,这就叫事半功倍懂不懂?至于器形花纹什么的,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风格罢了,买东西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喜好,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其实说不上谁比谁的好,我本人觉得裕儿你做的不错,真的。”
“真的?”张裕不太相信的问。
“真的!”张丰回答得斩钉截铁。
张丰看着他微微红着脸,又是欣喜又是怀疑的样子,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你到河里洗澡了没有?”
“洗过了,我还用兰草泡水擦了一遍呢,姐,这些天我拔了几十棵兰草,都在水盆里养着呢,过会你要是去河边祓禊就带几棵吧,”张裕嘿嘿一笑说:“想临时找可不容易。”
张丰笑着睨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拔那么兰草干什么?莫非还想发笔横材不成?”
张裕得意的笑着说:“横材发不了,白赚个几十钱也是好的,姐,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岂止不错,简直太不错啦!”张丰夸张的睁大眼睛,咧出大大的笑容夸奖道,“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要奖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窄而长的书,干咳一声,整了整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兹有——,嗯,桑树岭烧陶少年张裕,聪明那个勤劳,自强自爱,堪为天下少年之……典范!特授予全国……创业先锋之称号,特奖此书,以资鼓励,望再接再厉,早日成为范蠡第二!”说完郑重地把手上里的双手递给张裕,然后微笑着说:“下面请张裕同学发表获奖感言。”
张裕高兴地接过那本用边角材料写成的《诗三百》,咧着嘴笑道:“谢谢姐。”
张丰兴高采烈地说:“过来,我们到卧室去,我给你在奖品上题词。”
两人拉拉扯扯地挤进卧室,翻出一小块劣质的墨,研了点墨汁,张丰提起早先为抄书买的那支已磨秃的笔,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
奖给:聪明勤劳,自强不息的优秀少年张裕。建元十七年三月初三。
张丰写完,笑嘻嘻地递给张裕说:“怎么样?姐的字是不是大有进步?”
张裕连连点头,欢喜的接过书来,用力地吹着刚刚写上去的字,不料有个字着墨太饱了,被他用力一吹那汪着的墨汁便溅了他一脸,张丰大笑,按着他硬是抹了个特种兵式的花脸,张裕不干了,也用手指醮了点残墨去抹张丰,正闹得不亦乐乎,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张丰的名字,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好看。
张丰揉了揉裕儿头发,柔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走出窑洞,迎着来人笑道:“熏衣姐,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倒累你走这一趟,姐姐请歇一下,我倒碗水给你喝。”
熏衣好笑地看着花脸猫似的张丰和张裕,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闹什么?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说好好说说话,把家里收拾一下,倒互相抹起花脸来了,原来你掂记家里掂记兄弟是假,想回到乡野里发疯才是真!才还说你老成稳重呢,看来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张丰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的一盆清水里洗净手脸,然后跑进厨房里端了一碗清水递给熏衣,熏衣喝了水后接着唠叨:“在家里耽搁这么长时间,也不怕夫人生气,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快点走,夫人有事找你呢。”
张丰应了一声,转身对张裕笑了笑,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等姐姐回来。”
张裕点头,眼泪却一下子冲出来,张丰温柔地抹去他的眼泪,微笑着把黑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客人随时会上门哦!要是把客人都吓跑了,你辛苦采来的兰草可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快去洗个脸。”说着,把他的身子调转方向,在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便回过头招呼熏衣一起走出院门。
张丰家门前这条河,是皂河的一个支流,冬天时也只是一条不甚宽的小河,但桃花汛一起,就会在沟壑纵横的桑树岭延展出许多小溪流,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蜈蚣河。
张丰跟着熏衣在一里外的蛇行谷找到郭夫人,她光脚穿着木屐站在浅水里,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海棠红的衫子映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竟也非常妩媚娇艳,在她旁边还有两位中年的夫人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也都打扮得非常光鲜妍丽,同样穿着木屐在河边戏水,而仆人们则或远或近地侍候着,烹茶煮酒、围纱幔、递手帕忙个不停。
张丰走到郭夫人身边,行礼道:“小人来迟,请夫人恕罪。”
张丰仅有的两套衣服全是男式的,她的头发也总是随意地在头顶挽一个鬏用布绑一下,郭家人谁都知道她是女的,却都由着她自称小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个心思。
郭夫人并没有责备她,只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对张丰说:“沈助教的亲随病了,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你就暂且去他的随从吧。”
张丰心里极不愿意接这个差使,却仍是顺从地应诺,郭夫人笑着说:“他们都在那边饮酒赋诗呢,你这就去吧。”
张丰也不细问地点,向郭夫人行礼后便朝她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便看见郭启等人在一小片桃林边沿溪而坐,溪水中一只木樽正随着落花一起漂流,岸边有人在吹笛,有人在轻啸,有人注视着木樽,有人嘻笑着站在溪流中用兰草醮水洒到别人身上。
看来这些人是在玩曲水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