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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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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记成衣店的老板娘看着眼前的小叫花子,觉得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那处变了,老板娘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孩子比上一次话少了,看上去很不开怀。
伙计阿青把做好的葛布衣服拿出来。葛布是店里最次的布料,做出来的衣服也是最最寻常的短搭
长裤,但老板娘想着小叫花子的样子,不知为何就没让店里的女工动手,而是亲手缝了出来。
那小叫花子看着那套衣服,好像一点都不高兴,反倒更悲伤的样子,他低落地对老板娘说:“我能不能,在店里换上?”
苏记成衣店不过是间卖普通成衣的小店铺,店里并没有专供客人换衣服的地方,老板娘便把小叫花子带到店后的偏房里。
小叫花子没什么顾忌,当着老板娘的面就换起衣服来。他脱下他那身勉强称之为衣服的破布片时,老板娘倒抽一口冷气,赶忙用手帕捂嘴咳了一声做掩饰——那小叫花子浑身都是伤,青紫暗红遍布在那个孩子瘦骨嶙峋的身板上,乍一看吓人一大跳。
老板娘没忍心再看下去,转身出了屋。阿青凑过来道:“内掌柜的,你也不怕他顺了屋里的东西?”
老板娘摇摇头道:“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坏心。你去灶间盛点吃食来,那孩子可怜见的。”
长安东市,天照大街。
肚子里吃了饱饭,精神头也就足了些,再穿着新衣服,颜子睿的心情便稍稍好了些。
东市是做买卖、玩乐的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故而官府也并不管这里的叫花子。颜子睿出来乍到的,难免不知道这些规矩,还以为和洛阳一样,要饭并不分地界。此时看到街上的叫花子,倒有些意外。
天照大街是东市一条寻常的街衢,街上店铺酒肆青楼林立,还有红胡子蓝眼睛的胡人、大食人、高昌人、碎叶人等在这里往来穿行,卖烧烤胡饼的店飘出辛辣鲜香的烤肉味,盘坐在地上舞蛇的天竺异士吹奏出异国风情的曲子,在酒肆门口招徕顾客的胡姬跳着热烈的胡旋舞,这些都看得颜子睿眼花缭乱。其实洛阳也有这些,但一来不如长安密集,二来朱雀大街是东都皇城口的大道,平时官府管制严些,并不见这么热闹的景象。
如此边走边看,不期然就到了燕稽楼。
和别家酒肆明瓦雕花的夸饰不同,燕稽楼的门面是普普通通的粉墙黛瓦,立在热闹的街衢上,倒有几分魏晋的古意。
颜子睿不认字,犹豫地看了一眼燕稽楼飞白书就的招牌,又问了门口的伙计他才确定地踏了过去。燕稽楼里往来的读书人多,伙计也不和别处那么势利眼,挺客气地引着颜子睿到了二楼的临暖阁,扣了扣门,道:“客官,您有客来坊。”
里面道:“请进吧。”
伙计便替颜子睿开了门,一个穿着月白袍衫,头系青巾的文士坐在花窗下,面前的桌子上果然只有一个酒坛,两个酒樽。
颜子睿微微有些意外——他以为所谓的武林高手都应该是筋肉虬结的莽汉。
那文士在门开后便转过脸来,接着颜子睿就“啊”了一声。
颜子睿激动地伸手指着那人道:“是你呀!”
原来那文士打扮的青年正是四年前颜子睿逃出北少林时在山上遇到的那个青年人。
那青年人愣了一刻,仔细打量颜子睿,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莫不是北少林的那位……颜子睿?”
颜子睿离开北少林时才九岁,在朱雀大街混了四年多,在这几年里颜子睿长得飞快,身量五官都和九岁时大不一样,故而那青年第一眼并未认出来。
颜子睿高兴得蹦了蹦,跑过去抓着青年的袖角道:“原来,哈哈,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青城子啊!你怎么也来了长安啊!对了,上次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就叫青城子么?好古怪的名字啊!”
颜子睿实在说不出自己有多高兴,所谓他乡遇故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袖口被颜子睿来回拽着,青城子有些无奈,当时颜子睿脸还有些孩童的稚气,几年未见,竟成了个眉目轩朗的少年,个子也与自己只差了半头。其实青城子在路经洛阳时曾托人在朱雀大街找过颜子睿,却由于交代未清,友人不知颜子睿在朱雀大街干的是吃百家饭的行当,故而一无所获,也就作罢了。
等颜子睿的兴奋劲儿终于过去,青城子才能和颜子睿好好坐下,伙计看着两人这一出也颇有趣,此刻便笑吟吟道:“两位客官可还要点些什么?”
青城子见颜子睿虽然长高不少,却终究是个少年,便道:“来一壶樱桃醴吧,吃食么……,子睿,你可有什么爱吃的?”
颜子睿却老大不高兴:“什么樱桃梨子,丫头才吃那玩意儿,我和你一样喝酒就成了!”
青城子失笑:杜康是酒中烈品,喝时甘甜入口,浑然不知其后劲十足,民间说杜康是“一碗醉三年,不倒不要钱”,虽然夸张,却也可见杜康之烈,别说十二岁的颜子睿,怕是寻常大人都经受不住。
但颜子睿目光灼灼,一脸青城子将他小看的不忿样子,青城子无奈,便只能对伙计道:“那这样吧,我今天也不想和杜康了,你给我换一坛子新酿的葡萄酒来。再来盘胡饼,一盘蟹黄毕罗。”说着向颜子睿道,“我们二人共饮,如何?”
伙计领命而去,心中暗笑:这葡萄酒有两种,一为西域葡萄酒,一为本朝太宗皇帝亲创的葡萄酿,客人要的是葡萄酿,那不过是葡萄汁中略微有些酒味的饮料而已,作法是在葡萄酒中勾兑水和糖,那才真是丫头喝的玩意儿呢。
这边颜子睿遂了心愿,青城子看看天色,问道:“你可是受了什么人之托来这里寻我的?”
颜子睿点点头,想起天机子,眼神黯淡起来:“嗯。有个爷爷,叫做天机子的,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说着从怀中拿出那段白蜡来,递给青城子。
青城子虽然已经想到,却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蜡烛中封存的便是那至关重要的《瀚海录》,天机子此前未曾提到颜子睿这孩子,怕这一托付,天机子必是到了生死关头。不由就焦急起来,道:“他和你说了他是天机子?他长得什么模样?”
颜子睿道:“一个挺老的老人,哦,他脸上有这么长一道疤。”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青城子握着白蜡的手就紧了紧,半晌不语。颜子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迟疑着开口道:“那个天机子——”
“天机先生是遭遇不测了吧……”青城子叹道。
颜子睿闷闷点头,把天机子如何一人力敌七阎罗,如何又把蜡烛交托于自己,说着又拿出那管天机笔道:“天机爷爷让我拿着这个来找你,说,说你会收我为徒。”
青城子看着颜子睿手中的那管笔,喃喃道:“天机先生竟将这笔给了你,也算是机缘了……”说着对颜子睿道,“天机先生还对你了什么了么?”
颜子睿想了想,道:“他让我记住,什么‘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颜子睿说着挠挠头,为难道,“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识字。”
他想,青城子并不提收不收自己为徒,想必是自己太差劲了。听说别人学武都是从小练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颜子睿不过是朱雀大街上的小叫花子,青城子凭什么要收他?但想到天机子,想到烂嘴李、瘸腿子、颜氏一门惨死,想到在舅舅家,在北少林受人欺负使唤,颜子睿眼睛狠狠一闭,横下心来扑通跪到地上朝青城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求你收我为徒吧!我、我虽然没学过武功,但是,但是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照做,一定听你的话!一定认真练功夫!我也不要你给我吃住,我自己有法子,你就,我求求你就收下我吧!”说完又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珠来。
青城子意外地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
他虽然江湖行走多年,却从未收过徒弟,也从未想过要收徒弟。照他的想法,是想让这一身功夫止与自己这一代,以免再掀起杀伐。
但天机子遗嘱自己收下这个少年,况且天机子看人无差,颜子睿不知道,他青城子却是清清楚楚:天机子被称为“江湖一支笔”并非只因为一手由判官笔化来的“天机笔”功夫出神入化,更因为但凡经过天机子品题过的人,无论正邪都绝非凡品,必定在江湖名声大振。这些人和评语都记在天机子的《大野龙蛇录》上,每年天机子品评的人不过寥寥三五个,《大野龙蛇录》上的人至今总共不过五六十号人,却几乎穿起来就是近百年来的江湖志了。
眼前的少年是天机子品题的最后一人,青城子琢磨着“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这句话,不由深深蹙起眉头:这句评语亦正亦邪,天机子看人无差,那么如何教习这个少年,就颇令人思量了。而且思及颜子睿在北少林抱自己下山时,抛却尴尬等不提,以颜子睿当时的年岁来看,他的臂力和耐力实在不俗,这人身上那股子冲劲也叫人惊讶。
颜子睿却不晓得青城子的计较,只当他仍不肯收自己,又磕了几个头,道:“先生,只要你肯收我,我什么都肯做!我——”
青城子截住他话头,问道:“除了这一句,天机先生可还说了什么?”
颜子睿努力回想,沮丧地摇头:“没了……,他把热气给了我就死了……”
“热气?什么热气?”青城子奇道。
“喏,就是这样,”颜子睿在自己身上费力地比着,“天机爷爷把手放在这里,就有热气进来,过了好一会儿,热气渐渐少了,然后天机爷爷就……”
青城子大惊,饶是他素来平和,却也忍不住站起来,握着颜子睿的肩膀道:“什么?你是说天机先生把他一身功力全传与了你?!”
“啊?我,我不知道什么功力……天机爷爷除了蜡烛和笔没给我别的……”颜子睿看着青城子茫然地道。
“呵呵……”青城子坐回椅子,以手扶额,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天机先生何等人物,六七十年的功力传与了这什么也不懂的少年,这下,就算他青城不想收徒弟都不行了。
这是伙计把葡萄酒和吃食送了进来,看见临暖阁里的情形吃了一惊,青城子苦笑着把颜子睿扶起来道:“吃食来了,你先填了肚子吧。”
颜子睿道:“那先生你……”
青城子叹气:“收,收。”
颜子睿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在原地转了三个圈,瞥见桌上的酒,便抱起酒坛子一阵猛灌,完了还一抹嘴:“好酒!”
伙计颤巍巍伸出手指:“小爷,那,那是要换下去的杜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