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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伍 ...

  •   天色慢慢黑得透了,牢房里只有天窗透进来一点混沌的天光。颜子睿看着刚才被那群狱卒碰翻的饭食,对老头儿歉疚道:“对不住,害你也饿肚子了。”

      老头儿挥挥手:“不妨事。听小哥儿说,是从洛阳来。既然你在朱雀大街上过得快活,为何还大老远地来长安呢?”

      颜子睿挠挠头发,道:“受人之托,来长安送样东西。”说着往裤袋上一摸,登时叫道,“坏了!我的钱袋丢了!”说着在全身一阵摸索,一无所获,把颜子睿急得在牢房团团打转,嘴里不停念叨着“坏了坏了”,半晌,颓然跌坐在地上,恨恨地埋怨自己。

      老头儿道:“可是什么要紧物事?大概长个什么样子?”

      颜子睿悻悻道:“现在说这些有屁用,肯定让人捡去了,操他娘的,我真该死!”

      老头儿问道:“到底是什么,把小哥儿急成这样?银钱?”

      颜子睿道:“若是钱还好些,烂嘴李托付的那块玉在里面呢!这下可怎么办!烂嘴李在地下非骂死我不可,唉!”

      老头儿沉吟了一会儿,道:“也并非全无办法可想。小哥儿你把那玉的样子仔细告诉了我,我或许可以——”老头儿的话突然停住了,颜子睿刚要发问,立刻被老头儿捂住了嘴拖到背光的角落里。

      颜子睿知道老头儿定是发现了什么,便一声不吭地等着,只觉得身后的老头儿气息变了,变得绵长醇厚,捂着他嘴的手心也热腾起来,像有一股热力从老头儿身体某处散发出来,渐渐充满他周身。

      过了好一刻,牢房外远远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颜子睿屏气凝神,根本听不出来。老头儿的手放开了颜子睿,伸进怀里掏出一样物事,颜子睿在心里默默数着,回头对老头儿比了个“七”的手势,老头儿的眼中现出惊异的神色,不过颜子睿并没有看见,他低声对老头儿耳语:“这群人是冲着你来的吧!一会儿他们若砍断牢锁闯进来,我先拖住他们,你趁机快走。”

      老头儿先是愣,旋即露出笑意,然后他摇了摇头,伸手在颜子睿胸口一点,颜子睿登时动弹不得。

      颜子睿吓了一跳,不知道老头儿施了什么邪法,正惊吓间只见老头儿身形一晃,便如蝙蝠一般无声无息地略到了牢房的另一个角落。颜子睿惊得说不出话来,却听见老头儿的声音鬼语般在自己耳边响起:“你是个有天分的好孩子。但这武林纷争与你无关,今日来的是山西阎家的‘七阎罗’,小老儿不能累及小友,一会儿你切记不可出声。你记住,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来日方长,忍得了一时义气,才能最终有所作为。”

      颜子睿听得迷迷糊糊:武林?七阎罗?莫非,这就是烂嘴李口中的“江湖”?

      这倒并不怪颜子睿孤陋,当初虽然在北少林待过两年,但那两年里颜子睿的活动范围基本在柴房周围,偶然溜到各处爬树抓鸟,也只见过少林僧兵寻常操练,从来没见过像老头这样的上乘修为。

      然而虽然一头雾水,在朱雀街罩惯一帮小叫花子的颜子睿却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老头儿不要他颜小爷罩着,而且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老头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牢房晦暗,颜子睿和老头儿都不出声等着,不一会儿,牢房石阶拐弯口现出了几个影子,和寻常人影不同,那几个影子轮廓不甚清晰,虚虚渺渺的犹如鬼魅。颜子睿只是讶异,老头儿心中却凛然:多长时间没见,看这七人的影子,可知七阎罗的内家心法“孤魂夜哭”已经练到了第八重境界,只怕这七人联手起来,江湖上再难有敌手。

      老头儿当下心中有了计较,便不再隐匿,当下掠到颜子睿身旁,解开他的穴道,把手里的物事拆开,颜子睿这才看清那物事原来是一支精钢铸就的笔,此时被老头儿拆成两段,从中空的笔管中倒出一段细长的白蜡烛放到颜子睿手里,依旧用传音入密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将此事托付与你。这月十五,长安东市天照大街东头的燕稽楼二楼雅间临暖阁,有一位单点了一整坛杜康的人,是青城子先生,你务必将它交到这位先生手中。这支蜡烛关乎好几门派的生死,小老儿重托,万望你办妥。”

      颜子睿听他声音郑重,脸色无比恳切,顿时感到事关重大,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当下点头。老头儿等他一点头便出手封住他周身几处穴道,又从颜子睿脉门缓缓度入一股绵长内力,道:“我已封住你周身几道大穴,半个时称内你无息无脉,七阎罗发现不了你。我度入的内息能支持你度过这段时间。你走前拿走我的天机笔,见到青城子也一并给他,他便会收你为徒,算是小老儿给你的谢礼。”

      老头儿说得飞快,须臾交代完以后,便起身,踱到牢房正中,双手背负而立,发须无风自动。颜子睿看着,一时间觉得这个老头儿的身形比方才涨大了许多倍,倒像是坐山拔立于眼前。他心中默默重复方才老头儿的话,刚才老头儿说得太快没回过神来,待再一想颜子睿才蓦然醒悟,老头儿分明是在交待后事了!但他此时穴道封闭挣扎不得,只能在角落里心焦如焚。

      正在着急时,颜子睿忽地听得牢门口传来说话声,那声音轻忽清冷,仿佛一条游蛇缠绕上人的脖颈,听得人心下凉意横生。那声音道:“天机子先生,别来无恙,这朝廷的大牢蹲得还舒服罢?”

      随着声音,进来了七个人,夜里看不清面目,颜子睿只能隐约分辨出为首的那个瘦小尖头的正是说话者。听他说话,老头儿似乎叫做“天机子”。

      天机子飒然道:“无涯火院,如牢如狱。小老儿好不容易寻着一方清净地,不还是被几位拉回红尘纷争。七阎罗,好得很啊!”

      七阎罗之首的天子阎罗阴测测道:“我们哥几个也不想打扰先生清修。只要天机子先生行个方便,我们自然毕恭毕敬,不与先生为难。”

      天机子冷哼一声,道:“我倒不知你们几时也有了这样的菩萨心肠。我只怕给你们方便了,转眼就见了自己的死期罢!”

      “哈哈哈,”天子阎罗笑道,“江湖一支笔的天机子先生也太看轻了自己些。先生岂是那些江湖宵小可比的,只要先生将‘瀚海录’给了哥几个,我们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立刻就走,如何?”

      天机子冷冷道:“这么说来,小老儿倒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却不知之前那百十条人命却要如何清算了!”

      天子阎罗怒道:“天机老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哥几个给你指条明路,你却要寻死!”说罢并指呈爪,在牢锁上一扣,粗大的铁锁应声而段,七个人身形瞬息变幻,朝天机子扑将过来。

      天机子长声大笑,发须飞扬,手执天机笔刺入他们中间,几个人立刻缠斗到一起。

      颜子睿在角落看着这几个人缠斗,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场荒唐的梦,梦里的人都有盖世神功,打起来教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如何动作的,只听见呼呼的风声,眼前缭乱的全是模糊的人影。

      颜子睿在心中喃喃道:这就是江湖么?这天机子先生能不能打败七阎罗呢?如果,当初自己也有一身好武功,颜家百十口人是不是不会死得那么惨了?瘸腿子、烂嘴李应该也可以不用白死……
      心里一边麻麻乱地想着,一边又极希望天机子能快点胜出,偏生他并没有武学底子,根本看不清战局,开始还能听见天机子和七阎罗说话,但几人拆了百十来招之后,颜子睿就只听得“嘿哈”之声不绝于耳,其中七阎罗中的人好几次从自己眼前过去,带起来的劲风刮得脸上生疼。过了一阵,天机子忽地从几人中翻越而出,七阎罗紧随其后,几人便打到了牢房外面,颜子睿心只这是天机子为了保全自己,不由眼眶一热。

      这么打斗了有大半个时辰,只听得一人闷哼了一声,颜子睿心中一紧,看见一个人委顿在地,似乎不能动弹了,而战局还在继续,便知不是天机子,颜子睿略微放下心来。又过了一会儿,七阎罗中又有一人被天机子的铁笔戳中心口大穴,而天机子的手臂也汩汩地冒血,接连再伤了三人之后,便只有天子阎罗和老二轮转阎罗在和天机子对招,轮转阎罗腹部一道深长的伤口,而天机子灰扑扑的袍子已然浴血,犹在苦苦支持。

      颜子睿一瞬不瞬地盯着三人,心中各路神仙念遍,只盼天机子千万别输下阵去,他却不知,天机子已经落了下风,不过伺机想除了轮转阎罗为江湖除恶,早把性命置之度外了。

      一炷香时间过后,天机子的天机笔被天子阎罗一脚踢飞,轮转阎罗趁势欺近,将“孤魂夜哭”的心法运到十成,双手架在胸前向天机子背后拍去,天机子闻得耳后风动,当下腰身一塌一扭,使出一招“天机难露”,用巧劲卸去天子阎罗的攻势,转身与轮转阎罗硬对了一掌,这一掌叫做“天威叵测”,是天机子毕生绝学中的精华,亦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法门,轮转阎罗因要抓活口问出“瀚海录”的下落,故十成功力只在掌中推出八成,此时被“天威叵测”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扑来,再加两成功力聚于掌心不得发泄,便心脉尽碎,一声未哼地倒地,即刻气绝身亡。

      天机子见轮转阎罗气绝,心口硬撑的一口气便也随之一泄,当下喷出一口淤积的黑血,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天子阎罗将他翻过来探了探鼻息脉搏,确定已经死了以后,在他周身摸索了一遍,一无所获,这才起身狠狠踢了天机子两脚,愤愤离去。

      颜子睿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仿佛回到了四岁时躲在床底下的那一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屠戮亲族,自己却软弱得连哼一声都不能,还要别人牺牲性命才能换来自己一线生机。

      朱雀大街的这几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别人,然而瘸腿子被人打死,烂嘴李无钱医治而病亡,如今这个称呼自己为“小友”的天机子又身亡,接踵而来的死亡仿佛是噩梦的重演,颜子睿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蓬绝望的火焰在烧干自己的心肺,眼眶肿胀欲裂,等到穴道解开,颜子睿无意识地用手背抹脸,才赫然发觉一脸的眼泪。

      粗鲁地把脸上的水渍抹去后,颜子睿扑到天机子身边,看到老头儿一身血污,颜子睿的眼泪又啪嗒一声打在老头儿脸上。

      “小老儿没看错,你果然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天机子嘶哑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抽动了几下脸皮,老头子挣扎着睁开眼。

      “你,你没死?!”颜子睿喜出望外的叫道。

      “呵呵,”天机子艰难地笑了笑,“还剩一口气罢了。”

      “那个人看过你才走的,怎么……”颜子睿想起天子阎罗来。

      天机子喘息了两声,道:“小老儿和海上仙周如海缘,有幸学会一招龟息,倒还真骗了那个活鬼。”

      颜子睿见天机子气息已然十分微弱,慌忙道:“你先别说话,我出去找郎中来!”

      天机子却轻微地摇摇头,朝颜子睿勉力勾了勾手指:“不用了,来,你过来,扶我起来。”

      颜子睿依言靠到天机子身边,将老头儿扶了起来。待还要劝服天机子去看郎中,却听天机子道:“我方才和你说的话,你没忘罢?”

      颜子睿点头:“都记住了,一个字也不会忘。”

      “那就好。”天机子道,“你转过身去。”

      颜子睿狐疑地转过去,天机子两手分别按在他颈椎大椎穴和腰腹命门穴两处大穴,气归丹田,运转周身后流至掌心,向颜子睿的那两处穴位缓缓度入。颜子睿登时觉得两股醇厚的热力进入了自己体内,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却不知天机子命息微弱,为何还要如此行事,便开口问道:“天机子先生,你为何要——”

      “谨声。排除杂念,屏气凝神,抱元守一。”天机子呵道。

      颜子睿虽然不懂什么叫“抱元守一”,却从天机子的口气中听出兹事体大,便依言闭口凝神。

      也不知多了多久,颜子睿渐渐觉得输入体内的热力弱了下去,渐渐归于无,而热流也在流窜过四肢百骸后汇聚于肚脐周围,然后便消失不见了。及至最后一次热力也进了颜子睿体内,天机子的手掌颓然落下,颜子睿一个激灵赶忙回身,天机子已经歪倒在地上,在夜色里脸色白得骇人。

      颜子睿惊慌起来,拼命摇了几下,叫道:“天机爷爷?天机爷爷?!”见天机子全无回应,不禁咬牙恨声道,“那个什么阎罗,我定杀了他!杀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天机子恍恍然回过一口气来,看着颜子睿气若游丝地道:“神驹,日千里,尤有不可,追。你……记……”

      天机子的身子在颜子睿怀里猛地一沉,再没了声息。

      颜子睿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轮,嘴唇颤抖着,却居然被他忍住,狠命咽了咽,没哭出来。牢房内无法安葬,颜子睿便将天机子抱到干净一些的地方,对老人的遗体磕了三个头。然后摸索着找到天机子的天机笔,揣在怀里离开了大牢。

      颜子睿走后的第二天,狱卒们便战战兢兢地发现了一地的横尸,仓皇地报告了上级后,仵作来勘察了一遍,确定是江湖纠葛,便把案子压下去了。等到中午,牢房里来了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给了狱卒几吊钱,说是来找一个昨天刚关进来的小叫花子。

      “是在富康里被抓住的,在下见他有些像故人之子,冒昧前来相问。”那青年人道。

      狱卒拿人钱财,便也不好意思隐瞒,只得对华服的青年道:“公子爷来得不凑巧,昨天牢里发生了些事故,”见那青年神色,狱卒忙道,“啊,不是那孩子惹起来的,但我们守夜的兄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昏睡了一夜,早上醒来时,牢门已经大开,那孩子估计是跑脱了。”

      那青年甚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如此,倒也无它法可想了。有劳几位官爷。”说着拱拱手走了。

      等出了牢门口,那青年摸出怀中的玉来,正是颜子睿掉落的那一块。那玉通体凝白,无一丝瑕疵,在太阳底下温润如脂。青年看着玉,有些为难:这分明是他们杨氏一族上一代的信物,近日也未曾听说叔伯辈的信物有丢失,那孩子到底是哪里得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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