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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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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予斜靠在门边,守着煎药的瓦罐,轻摇蒲扇维持文火,透过半掩的木门瞧见熹微的天色,橙黄橙黄的天际,像极了昨夜丹桂的颜色。
她歪着头往里间床榻那边看去,沈夫人这会儿的咳嗽声好像少一点,可沉沉的呼吸声能让人听出她呼吸越来越困难,稍微停顿时间长一点,司予的心就会被吊起,生怕她来不及吸到下一口的空气。
正看时,跟前的竹桃轻声对司予说:“郡主,夫人好像睡着了,您守了一宿了,您去希园睡会儿,奴婢在这看着。”
“她若是醒着又不肯让你我近身……待会这药待会熬好了,我去喂她喝。”
“郡主,这伺候人的事儿您就不要跟奴婢抢了……有句话奴婢知道不该说但还是想说。”
“说。”
“昨夜我给夫人换衣服的时候,她身上都是肿块,一定很难受,郡主……奴婢不知这是什么怪病,只是听说城里的得了这病的人都无药可治,夫人现在生不如死,不如……”
“别说了。”司予打断了竹桃的话,两人陷入持久的沉寂之中,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横死的母亲:如果今日躺在病榻上的是她,我会如何做呢?一股股闷疼锤在心头,司予差点疼晕过去。
一阵风携卷着桂花香袭来,她想起院子里也有一棵丹桂树,往里朝床榻那边看去,这会儿咳嗽声停了,她未来得及放下蒲扇,便跑至那棵桂树下折了一枝。
把湿漉漉的桂花枝插在玉脂花瓶中,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放到沈夫人的床边,想让沈夫人闻一闻外面的气味儿。
“希儿。”这声呼唤太虚弱,穿过缭绕的药雾,隐隐约约传到司予耳边。
她忙应声,生怕错过:“在,我在呢。”
司予往里走,却被沈夫人叫住,她站在那,不敢动一下。
“你身上伤,可全好了?”
司予诧异,连声回:“好了好了,已经全好了。”
“你记得,以后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爹爹,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会护着你的。”她双目睁得空洞,似是在回光返照交代身后事。
司予摇头,忍泪说:“娘,您忘说您自己了。”
女儿悦耳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寻觅的孩子就在不远处,她望着女儿,脸上绽放出的微笑,和往日一样好看。
沈夫人不敢奢求,她平日求佛太多,曾发愿拿自己余生换女儿平安,她不愿将佛对自己孩子的庇佑分到自己身上,这,也算是还愿了。
这几日房中阴暗明亮日夜交替,一整天一整夜,眼前的帘幕都要被她看穿了,咳嗽、高热、恶寒、盗汗,头一鼓一鼓地炸裂似得疼,浑身酸软疼痛地陷入床中动弹不得,她的病愈发严重,无人掌灯无人说话,早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她早已在昨日死过一次了,伸手可即的枕下银剪,稍微一用力便能结束所有的痛苦,残喘活着远比结束生命更需要勇气,可她始终未下手。
那些心中牵挂的事,终究是指缝之水,抓不住的。可若是就这样孤寂地悄无声息地死去,也就罢了,可她日夜期盼的孩子回来了,那样好的孩子,她不忍心放下。
沈夫人远远地望着女儿,脸上绽放出和往日一样美丽的微笑。
“是不是桂花开了?娘闻到味道了?真好闻……你小时候……最爱吃桂花糕。”
“我错了,都怪我,如果不是为我去请平安符,您也不会染病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在沈夫人的剧烈咳嗽声中,司予再也忍不住了,她像一个罪人似得逃脱,在院中清冷的空气里,流下了无用的悔泪。
竹桃追出来对司予说:“郡主,沈夫人让我对您说,莫让你那样想,她这病,与您无关。”
她拂去了模糊了视线的泪,问竹桃:“你可知道,她是何时去的乾清寺?”
“应该是郡主您进宫的第二日,那日沈夫人出去了半日,回来之后便觉得不舒服,后来听说城里很多人如此,她便让人将府门关了,也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让进。”
司予嘴中嘟囔:“两日前……这病竟如此快……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怪病。”
她凝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寒风凛冽,战旗猎猎,蒙军打不过的大成军队,因此病正在从内部溃烂,而近在京都的百姓,尚不知此病已经霍害了数万人。
司予惹得沈夫人急火攻心,又咳出了许多血。也正因此,这日司予再未踏进沈夫人的房门,盯着带来的两个御医,让他们寻找可治之法,他们却只顾着翻古籍药典,一日下来,两个老御医终是商定了一个药方,熬了让沈夫人喝下。
十六的月亮和昨夜的月亮一样圆,空气凉薄,司予站在院中,听着从窗棂中传出来的咳嗽声,心一阵阵地发紧,心想许是新药起效时间未到,再等等,再等等……一定会好起来的。
院中秋水瘦,树影薄,她听到踩在落叶上的沙沙之声,猛然回头,瞧见赵炳楠正站在不远处,隔着院中瘦瘦的秋水,薄薄的树影相望,他们仿若回到了惠山畅园。
她脚要离地跑过去时,想起将军府带上沈夫人,共有染病者六人,尽管不与染病者接触,可依旧凶险非常。有些生气他着赵炳楠她有些生气赵炳楠直接进来,昨日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不入将军府。
“你怎么来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不顾司予带着愠色的小脸,将掂着的食盒放在了石桌上,坐下后朝司予说:“过来。”
司予站在几步外不肯过去。
“沈夫人不让你靠近她,如今,你也不肯靠近我了?”
“你答应过我,不来这里的。”
“下午竹桃告诉青山,你又是一宿未睡,也不肯吃东西,沈夫人病没好,你倒是要病倒了。”他打开食盒,拿出一叠月饼,看向司予,眉梢上挑,脸上也带着和司予一样的愠色,“昨日中秋,你还没吃月饼,快,过来吃。”
“我不想吃。”
“我也一天没吃东西,你不吃,我也不吃。”
两人僵持了许久,司予走过去将一块月饼掰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半自己攥在手里,咬了一口,是她最爱吃的蜜饯果脯馅。
他见司予吃了几口后,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馄饨,说:“方才让人在厨房煮的,还热着,也吃了 。”
司予瞟了他一眼,许久没见他对自己如此严肃了,她乖乖地坐在那,吃了几个鸡汤馄饨后,闪着澄澈得如月光一样的眸光,说:“我吃过了,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他目光柔和下来,轻抬薄唇:“陪我喝点酒,可好?”
“喝酒……你的伤还没好呢。”
“喝一点,无妨。”
他踮起石桌上的一壶清酒,倒在了冰裂纹的酒盏中,递给她。
司予知道他心中苦闷,接过赵炳楠递过来的酒,随着他的举杯也喝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他说:“天地失序,天降瘟疫,此非吉祥,北疆城难守,民大饥,人相食。京中瘟疫传播绝不仅几日而已,恐怕已持续半月之久,竟无一京官发现,厂卫平日里密缉、暗访、伺察,连夜饮密室骂人者他们都能揪出来,瘟疫如此大的民情,竟无人来报。”他说着冷笑了两声,仰头闭目良久,又一字一句地说出,“今日我见城中荒凉,所染者亲友不敢吊问,皇城之下尚是如此,这天下,尚不知已成何种模样……大成若是亡在了我手里,我还不如那人。”
司予知道赵炳楠所指的是他自己的父亲,司予的舅舅,那个曾开一代盛世又亲手毁了盛世的帝王。赵炳楠心中的怨气、恨气,时时刻刻都在涌动,被他压制了十载,可他身体里又流着他的血,日日有着锥心之痛,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只听他又说:“原想,登基后,先正西王十族之名,后制新法,固邦本,废厂卫,整纲纪,开太平清和之世,却不想……大成之国,日日百官向我朝拜,却无一可用之人,那些个御医,人人都不敢冒头,旁人说两句,也添了字词说上,平日里这些人都是白养了!”
“要找的游医可找到了?”
“兜兜转转,今日才知那位名叫方有一的游医是药谷之人,早已随药王去北疆了。”
司予心凉了下来,若是此人也找不解救之法,那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赵炳楠胸中的郁闷被司予一点不漏地接住,她眉头紧皱,许久不言语。
赵炳楠心中愧疚,他不该朝司予说这些,识她之前,他从不会将心中的苦闷说予人听,可在司予跟前,他总是情不自禁,不可自控。
“还好有你在,我不用,对影成三人。”
司予听着听着,晕乎乎飘飘然起来,在他眼中,赵炳楠开始晃动重影。又说了两句话,自己连坐都坐不稳了,赵炳楠去扶她,她神志已经开始迷离,一会儿功夫便晕倒在了他怀里,温吞吞的气息晕染着他的胸膛。
这是赵炳楠特意选的酒,清凉不呛喉却易上头,司予的酒量他很清楚,不出两杯,必醉倒。赵炳楠知道司予心里装了事便会失眠不睡,若是今晚她还不睡,那便是两日未阖眼了,他不会再让她同在畅园时那样,硬生生将自己给熬倒。
赵炳楠将司予横抱起来送入提前让人安置好的房间里,将她放入柔软的蚕丝被中,将他柔嫩的手放入被窝里,又细心地将被角掖好,昏黄的烛光下,因醉酒而涨红的脸颊和耳垂,看起来没有昔日的娇憨,满是憔悴和愁容,他的心疼了起来,用手背碰了碰司予细腻的脸,热烫下是没有血肉的虚空,这些日子,她身伤神伤,在畅园好不容易给养起来的一点肉又消瘦了下去。
他离开前,深深吻了吻司予的额头。
一直在暗处的青山已经现身在门口,赵炳楠嘱托青山要在门口,谁都不能进去扰郡主休息。
赵炳楠亲自带着五位太医进入沈夫人的卧房,沈夫人被垂下的帷幕遮在后面,赵炳楠看着他们一个个为沈夫人诊脉,后又一个一个到近身去检查沈夫人的状况。
他转着手边的茶杯,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七位太医,幽幽问道:“诸位大人有何见解,说予朕听一听。”
他们一个个冷汗直流,人人都说新登基的皇帝晦气缠身,阴冷心狠,登基不足三日,在大疫之际,裁撤更换官员十余人,又事事掠过司礼监,树敌不少,却不以为意,这几人跪在地上心惊肉跳,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引火烧身。
“朕今日看过你们的黄册,各位大人都是精通医药之人,皆不是凭家族荫恩世袭,亦不是捐纳得了这么个官,皆通过医术考补,术业精通,有真才实学,怎么,药书中没有记录的病,你们就找不出病因?不敢下药?若是全都如此,你们医者仁心何在?你们如何自称医者?”说着,手中茶盏重重地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地上所跪之人,人人都不敢躲。
他们如何不想找出克制之法,奈何太医院无人敢冒这个头,不革新便不会出错,若是出错了,怕是掉脑袋的事,赵炳楠今日所带来的,正是有心办事无机会的有才学的御医,知他们对高官厚禄有心无欲,仍秉持着一颗医者仁心。
见今晚不说点什么皇帝怕是不会轻饶了他们,跪在中间的吕御医壮着胆子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回了赵炳楠的话:“回陛下,这位夫人脉象沉紧,发热盗汗,面色黧黑,眼窝青紫,咳嗽气喘,舌有白苔,今日恐身上已出现黑斑。”
赵炳楠瞟见守在里屋的竹桃听到此朝他点头,他示意让此人继续说下去。
“陛下,北疆传回的病症和药方,臣想……若是再加一味大黄,泄下积毒,清热凉血,可能效果更佳。”他话说完,头伏地仍不敢抬起来,他不及北疆药王之徒更清楚病态走向,故不敢轻尝。
赵炳楠早已调查过这几位都有几分本事,这位吕御医医术精湛,只是不肯攀炎附势,不肯向司礼监送礼,一直得不到重用。
“有几分把握?”
“四分。”
比起无把握的尝试,无动于衷地等死更令人绝望,赵炳楠皱眉,道:“试。”
醉酒的司予再次进入了虚无之境。
和初次到来时不同,虚无之境退去了房舍的模样,四周开阔无壁相围,白露雾气流淌附着在地面,寻不到源头的潺潺流水声给人以神秘寂静之感,最里处,乳白色的书架盘旋着如天梯般直通云霄,一个人影正坐在其中一阶之上,埋头看着手里的一本书,那人正是延清,司予仰头极力看去,望不到书架的边际。
这些都是这片土地的人留下的痕迹吗?
往之的千年,来之的……
司予想着,心生一股震撼之力,于她身体里翻江倒海起来,头脑中似有火花飞溅,万物之影炸裂,迸发出一些乱糟糟的东西,她抱着头痛苦地蹲下,如此持续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才平息。
她不知道,千年以后有一个词叫脑电波。
可能也已经忘记,延清曾提到过一个词叫元宇宙。
穿梭光年之距纠缠千年之人,时空的坍缩发生在个人意识的一念之间。
方才还坐在故纸堆里俯视着司予的延清,旋即出现在了司予的跟前,她俯身轻按司予的肩膀,在司予抬头的那一刹那,与之四目相对。
这是跨越千年时空的对视。
延清起初欺骗了司予,她并非是史学家,只是一个比大部分人多看了一些史书,试图深入研究历史的人。她欺骗了司予,她并非需要司予转述才能知道天和二十五年发生的事情,她实际上在这个“虚无之境”中,比作为经历者的司予知道的还要多,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给司予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那些司予未看到的,未听到的,她都知道,仿若上帝般俯视着这个朝代的众人。
延清不能告诉司予,她的模样不是司予根据自己的模样所想象出来的,而是她们确实长相一样。
她不能告诉司予,她是她的来世,她们也正因此而相互连结,在这里,她能思她所思,感她所感。
透过自己的眸子,延清看到自己鼓起勇气,看到自己犹豫着张开嘴,终于对自己说出那句话:“延清,我,我有事求你。”
延清知道司予所指何事,大成的瘟疫还将持续半年之久,按照历史所记,明年春三月,游医方有一才能摸索出最有效的克制之法,在此之前,大成王朝将经历一场巨大的浩劫,半壁江山凋敝,国库因疫亏空,北疆沦陷,田地荒芜,人口锐减。此后要用五年的时间来补着半年的亏虚……但她不能凭自己的私心来改变这一进程……
延清松开按在司予肩上的手,看着她充盈着泪水的眼睛,说了句:“我不知道治疗瘟疫的方法。”
说罢,她扶了扶眼镜,转入诺大的书架之后,不见踪影。
司予鼻尖发酸,手撑双膝站起,心中凄然,她知她不该问的。
每一处有每一处的规矩,犯了《大成律》要受朝廷的责罚,轻则杖责,重则凌迟,想来,延清所在之处也有自己的规矩,此前问过一些不该问的,若不是实在无法,今日她也不会再开这个口。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一下子叹出,心胸之中的郁闷好了一些,可仍是难受得要紧,瞧见几步外延清用来写东西的桌案边有凳子,便过坐了下来。
一沓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里夹杂了两张不同于纸张的东西,略厚略硬,露出一角,司予一眼便看出那上面的图案像是自己给赵炳楠的金丝香囊,她未多想,抽拿出来看,确实不错,是那个金丝香囊,只是看起来失去了光泽,像是放了好久的古物。压在下面的另一张,是一把绣春刀的画,上面别致的云纹,司予一眼便认出,在司礼监掌印宗庆的绣春刀上见过。
司予心中郁闷,没什么精神考虑别的事儿,她将这两张夹回原处,手覆在桌案之上,悄然,目光移至一处,堆在桌案上的那一摞书,最上面的那本,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字——《瘟疫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