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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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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朕不要了,日后凭这玉佩你也出不去。”他说着拂袖而去,一身绛罗红袍常服无风自扬。
他走得很急,急报如雪片般飞入宫中,等一国之君御笔亲批。司予那句“可是北疆的疫病传到京都了?”赵炳楠一定是听到了,她看到赵炳楠舄止人稍停,却无回头之意,只是往外走,直至朱红的宫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她才渐渐缓过来,对着空气嘟囔了一句:“你不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也终会知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担心。”
众婢女见郡主站在院中迟迟未动,上前劝慰她回殿中歇息,她以为赵炳楠不久之后就会回来,没曾想直到深夜他依旧未出现。
司予辗转难眠,嗅见晨起折的那截桂花枝飘散出浅香,星星点点的枝上花亦夜半未眠,待人归。
她披衣而出,浓郁桂香扑人面,月痕如银如水洒满庭堂,丹桂下,赵炳楠正站在那里。
裙袂飞扬,荡起卷卷桂香,她趋步环住他的腰,无意间触到赵炳楠腰间的玉带,冰凉透骨。
“这么晚吗?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朝她点头,温润的眸光中都是倦色,司予心软心碎,踮起脚尖去触棱角分明的面庞,月影下,她指尖晦暗不明,赵炳楠将其握于掌心,柔声道:“你如何还没睡?”
“等你,你尚未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司予,你猜得不错,疫病扩散到了京都,今日突然爆发,症状与北疆一致,恐怕就是同种疫病,城中现在人心惶惶,京官已派人安抚百姓暂居家中,现已查明源头在乾清寺,那里你去过,日日香客如云,传播范围之广,你我都料不到。”看着司予原本澄澈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又添了一句,“你,不要出去。”
她紧紧地抓住赵炳楠的手,眼里闪着惊恐闪着泪光,听到此次疫病的源头,她在顾不得问京中疫病的状况,说:“乾清寺!乾清寺……沈夫人常去那上香,我……说把之前她给我的平安符弄丢了,她,她还说要去再给我求一个,我……”司予牙齿开始颤抖,从赵炳楠怀中抽出身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沈将军府看一看。
赵炳楠拉住她让她冷静,司予的泪珠滑落在他的手背上:“将军在北疆守疆土,若是他家人我们都保护不了,如何让他安心……是我们的错,是我的错……沈夫人是好人……”
“若是真的有事,你去了有何用?”
司予将手从他那里抽出,走到院中的石凳下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揉捏着手指,对赵炳楠说:“我要在他身边照顾她,若她有事,我无法跟南慕哥哥交代。”她说得很坚定,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骨子里丝毫不让堂堂须眉。
“司予!”他面露愠色,不想退让,“朕立刻让人去将军府察看,你不能去。”
“以前,我母亲在时,我虽想念,可总提不起勇气去找她,江南虽远,可也不是什么难以抵达的地方。我终是去晚了,她死前孤独一人,感受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等待着死亡,一定很绝望,我恨自己,没在她身边。”她说着泪水直淌,“此前,沈夫人错将我错认成她的女儿,她将对女儿的爱全都倾注到我的身上,可我心里清楚,这些都是我不该拿的东西,我像一个盗贼,盗走了她的爱,我得偿还。”
赵炳楠嘴角抽搐,上前俯下身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利用这件事挟持沈将军,沈将军是大成功臣,若是将军夫人有事,我派最好的御医去为她诊治,若是没事,我让人将她接进宫来……只要你不出去,我什么事都依你。”
“今日你如此晚,是不是在和那些官员商量如何防治疫病,你是一国之君,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不会逃避也断然不会逃避,我也不能躲你后面,只是去看看而已,沈夫人心善会有好报的,一定会没事。”
司予心中很清楚,沈夫人恐怕凶多吉少,三日前他们从郡主府启程回宫,沈夫人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见司予,泪水涟涟地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司予告诉她中秋之日会回来陪她,她欢喜地答应,还说要去乾清寺为司予再求一个平安符,等中秋那日亲手为司予戴上。
而赵炳楠不肯松口答应,已是看透了司予的心思,“我不能让你冒一点风险。”
他站起身喊在宫外等待的青山,让他速速带人去将军府,回头看司予垂眸坐在一树丹桂下,月光碎淬满身凄然,单薄的身子浸在夜色里,他想上前抱她,将她抱回厚绒绒的锦被之中,让她安心舒服地睡觉。
霜露弄湿的桂屑,坠落在石桌上,指尖轻触,染上冷香,声音凉薄,“日后,做了你的皇后,我想做什么,是不是都由不得自己?”
深宫红墙里,从不缺金笼丝雀,弃殿冷宫中,尽是帝王爱过之人。
恍惚,兰花绽放,茶香四溢,仿若母妃坐在那里,对皇帝说,自从进了皇宫,我便无我,无姓无名。
他阖上眼,仰头感受到月的清冷,终于,知道了,为何那茶,叫无名。
一阵锥心之痛,令他血气上涌,似要冲破皮开肉绽处,他捂着心口,脚下软绵,后退了两步。
“司予。”他唤她,再唤她,“司予,你来。”
司予起身,走入迎着她张开的臂膀中。
“你想去便去,我陪你。”
“我自己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送你去。”
仲秋深夜寒,他命人取来大氅亲手为司予穿上,抱她上马,裹她入怀,骑马奔出灯火辉煌的皇宫,奔入黑乎乎的昔日锦城,不日前的繁华在朝夕之间,坠入死寂。
紧紧护着她不受烈风吹刮的男人,已登帝位,君临天下。
奈何尚未施展抱负,却天降大灾,内外受扰,他心中的苦闷,司予都知道。
她见过那卷大成史,天和二十五年秋晋王登基,而这之后,还有数百年的大成国运。
她知道,这场浩劫赵炳楠能挺过,但她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挺过,随着史话一句句成为现实,此后的每一个岔路点,每一个转身都可能是与赵炳楠的或生离或死别。
他将一生为皇,她将被隐掉一生。
能于禁地之中骑马,飞驰于皇城内外的,只此赵炳楠一人;能左右史家笔者,于史书中抹去她一生痕迹的,也只此赵炳楠一人。
迎风之泪滑下,冷风刺得脸生疼,她扭过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阵阵马蹄巨响中,她糯糯说了一句:“你说过,要娶我的。”
她以为赵炳楠听不到,没成想他字字听得清楚,“疫病之后,无论谁上书不准,无论何由,哪怕受天下人诟病,后世唾骂,朕都要娶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朕都由你。”
“有你这话,此生无悔……”未说出的后半句是,若今生未有缘,今发愿,你我来生再相结。
骑至将军府时,青山一行人也方到,沈家大门紧闭,门口无一人看守,那两盏熄灭的门灯也无人点起,司予心中一惊,预感到情况不妙,对赵炳楠说:“你答应我,不要进去,若是你跟着我进去,我……我便不嫁给你了。”
他应允司予不进去,又抱她下马,从怀中掏出带着沉香味的面巾,给她系上。
她叩响了大门数次,终于有人回应,门里头那人不肯开门,司予报了名字,强令那人开门。
“郡主,您来了,郡主,不是小的不让您进,是进不得啊!”
“你们好大胆,将军府中有疫情为何不上禀!“
“陛下问你话呢?”
那小厮一听是皇帝,吓得忙跪在地上说:“陛下恕罪,那日夫人去乾清寺回府便开始咳嗽,第二日吐了血,将军和少爷都不在府中,夫人便让人封了府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夫人还将自己锁在屋内,不许任何人探视照顾,并让和她接触过的人都隔离在了后院,把府中未染上病的人,安排在了前院……”
还未等赵炳楠发话,司予连忙问那小厮:“你说沈夫人将自己锁在屋内,不许人照顾!那现在她什么情况,府中可有郎中照看?”
“有,是府上的郎中,但夫人的病一直未见好,如今愈发严重了,郎中说,撑不过这两日了。”
“我去看看。”司予说着便向府内走去,那小厮慌忙起身跟上,在司予身后喊着:“使不得啊,郡主,夫人吩咐过,尤其不能让您进啊!”说完这才想起,府外皇帝还在,又连滚带爬地回来,恭恭敬敬地又跪在了方才那个地方。
“陛下,这……“这小厮吓得脸色发青,声音颤抖。
赵炳楠仍直直看着府门,心想司予方才还不曾跟他道别,奈何她没要再出来之意,自己也答应过司予不进去,于是对那小厮说:“将军夫人处理得当,府中未染的人也不能放出来,但一定要保证不能和后院有接触……此后,府内的事由郡主定夺。“
带来的太医和药物随着那小厮进府,府门也随之关闭。
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
司予不知道,这晚赵炳楠在府外守了一夜,到了上朝时分才走。
院内寂寥无一人,昏暗之中无灯光一盏,司予在风月园门口停住了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去,似是踩在虚软的棉花上,她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沈夫人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叩响了房门:“夫人,您现在如何?”
屋内没有动静,司予又连叫了两声。
忽然听到屋内有东西碎裂的声音,清清楚楚是屋内传来的。
是沈夫人昏昏沉沉中听到司予的声音,以为是幻觉,嘴中还无力地嘟囔着:将军,我听到咱们……女儿的声音了。但又听到女儿真真切切地喊着自己,有了点神智,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希儿。”沈夫人唤着女儿的乳名,可太过虚弱,司予哪里听得见。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撑起身子,想扶着床边的案几起身往门口那边听得再真切些,眩晕中将案几上的药碗碰倒在地,碎了。
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撕心裂肺。
沈夫人躺在冰凉的黑夜里,热泪滚烫,望向门口那边,气若游丝地说着司予听不见的话:“希儿……我的……咳咳……希儿……听娘的话,不要……进来。”
门外的司予听得心都要被咳碎了,连忙唤人撞开了房门,自己独自一人进入屋内。
屋中昏暗无灯,迎面扑来浓郁刺鼻的艾草熏香,司予摸索着开窗,带着桂香的清冷空气伴着明耀的月光一齐倾泻进来,趁着光影司予看到沈夫人消瘦凹陷的面庞,嘴角还有刚刚咳出的血,手中握着沾染着黑血的手绢。
她见司予进来,强撑着坐起来,只见她身体摇晃着没有一点支撑,司予正想上前扶,却听她说:“出去。”
又从枕下摸出平日里剪线头的银剪,锋利的那头对朝自己,月光映在上面,明晃晃地射出森然冷光。
她早已想好,要用这银剪结束自己残命。
“咳……咳……你若过来,娘……这就死。”
“娘,不要!”
沈夫人冰凉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这声“娘”,她盼了许久许久。
司予见有效果,又接着说:“娘,您别怕,女儿来了,我带的有御医、药品,我……我围着面巾,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娘,我得告诉您,陛下说了,等您好了以后,就要娶我做妻子,您还没看您的女儿出嫁呢,你不是说再也不会离开我吗,您不能骗我。”
银剪掉落,这一刻,她想活下去。
可火灼一般的□□撕裂着如入了火舌地狱般,那一点点的仅存的理智告诉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司予连在屋里摸索着找烛台,方燃亮,沈夫人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司予手一抖,嘶的一声缩回了被烧到的手指。
她忙看向沈夫人,光亮下,她用来捂嘴的手帕被刚刚吐出来的黑红鲜血浸透,暗沉的脸咳得通红,额上鬓角紫筋凸起,青黑的眼窝下满是清泪,颈部肉眼可见地高高肿起,她抬起充血的双眼,望想司予,“娘若害了你,罪过就大了,娘会好好吃药,让人治,希儿,你听娘的话,你离开这里。”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见她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司予上前阻挠,却被她又拾起榻上银剪给逼退。
司予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一步一步往后退,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哽咽地哭了出来,泪水打湿面巾,浑身都在颤抖,她见过酷刑下血肉淋漓的惨态,见过母亲死后的残身,一次次地于惊恐之中残喘而生,终是见不得,前几日还如兰花一样的人,如今却是这副模样。
烛火点亮之时,司予一眼便看到了,乾清寺求的平安符被沈夫人放在枕边,金丝编就的香囊熠熠生辉,听说到寺中开过光后,能保佩戴者一生平安康健。
“都怪我。”她抽泣着蹲下,再不知该如何做,她将一切归为自己的罪孽,她无计可施,此病尚无对症之药,连病因到目前为此还未查明,北疆因此丧命士兵高达两万,京都病者甚多,天下病者不知其数,这是灭国之灾,灭种之难。
在门外听了许久的竹桃再也忍不住,进来将郡主扶起,她道:“郡主,伺候人的事儿还是奴婢来做,您怎么会做这些事呢,您到那边去。”
司予见沈夫人气息奄奄地倒下,再无力气挣扎。司予甩开竹桃的手,哽咽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您是奴婢在宫里的第三位主子,唯有您把奴婢当个人,郡主待奴婢好,奴婢都记得。”竹桃说完这话,推着司予出去,任司予如何说,都不肯让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