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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昨夜滂沱大雨之后,早上的天不再燥热,待雨气蒸腾,隐隐又爬上来了热气。可终究是到了秋日,阴盛阳衰,不久之后,凉风终至,白露终降,寒蝉会鸣,草木会黄,那些早已预设好的四季之变,会如约而至。

      沈夫人亲手做了馄饨,坚持要一口口喂司予吃下。

      司予将沈南慕的话讲给沈夫人听,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沈夫人并未多问,可见此前沈南慕常常如此离家。

      同是园林之所,司予盛夏之时在惠山畅园居住,山中清净幽凉,将军府不及畅园舒适,方到了正午,司予额上便出了一层薄汗,沈夫人一手用帕子为她擦汗,一手执羽毛团扇,扇出柔风拂向司予,每一下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力度。

      沈夫人信佛,不染细尘的素衣玉簪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儿,让人闻了心安,手腕上总是挂着一串佛珠,纤手不细嫩却很柔软,柔软到给司予的伤口涂药都不会将她弄疼,但食指和中指之间生了一层薄茧,大抵是每日抄写经书留下的。

      她似乎已经细细察看了司予身上的每一处伤口,腿上的,额上的,连昨晚被司予自己掐烂的手指她都清理后给包了起来,她泪水簌簌默声而落,“怎么弄得满身都是伤?”

      “对不起。”这一声道歉,是她说的,也是替赵炳楠说的。

      沈夫人扬起的温婉的唇,眼角带着笑意的细纹,还有举手投足中爱抚“女儿”的小动作,总是不经意间让司予想起已故的母亲。司予小心翼翼地承接着沈夫人所有的温柔,像是偷走别人的东西一般,无法心安理得。

      她轻轻抚了抚司予的脸,落泪时满脸堆笑,“怎么跟娘说对不起啊,该说对不起的是娘啊,不怕了乖,如今回家了,娘护着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不要离开娘了好不好?娘再也承受不住了。”

      她再一次将司予搂在怀里,生怕她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

      沈夫人以这间屋子西晒不凉快为由,将司予带去了距离风月园不远的希园,那是前不久专门为沈家的小姐修整好的园子,由沈将军和沈夫人亲自设计安排,大到园子里的山石湖景,小到梁上的雕刻、屋子里的摆件,甚至妆奁里的簪花,都由夫妻俩亲自准备。希园,“希”取自他们女儿名字里的字,寓意稀世珍宝。

      沈夫人拿出前段时间给女儿缝制的新衣,打制的首饰,一一摆在司予面前让她挑选,粉嫩的、素净的、清丽的、奢华的,只让司予捡些喜欢的穿戴。

      半晌的时间,各色的糕点茶水从未间断,还有煮的药膳熬的参汤,统统都端到司予跟前。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母爱,化作这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涌向自己的孩子。

      沈夫人那如潮水般的宠溺将她包裹起来,令她眼花缭乱,她带入自己所扮的角色,顺应着沈夫人的心意。

      只是在沈夫人殷殷期盼的眼神中,司予不曾叫出那个沈夫人想听到的“娘”字,那是她不能叫的字,也是对自己的提醒,期望了多年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在沈夫人这里得到了满足,有那么些时候,真想真的是沈夫人的女儿,可,她不是。

      她的母亲已化作一抔洁净的土,葬在了心上人的身边,此生已了结。

      司予亦是个女子,比起远方的战事和已出发的在意的人,此刻,她更担心自己的心上人。

      直至晚膳之后,沈夫人要去佛堂,司予才从沈夫人的无微不至的宠溺中抽出身来。

      她去瞧了昨夜之后病倒的竹桃,亦不知如何相劝,只能让人好好照料。

      夜凉如水,司予叫退了身边的丫头侍女,随手披了一件月白的斗篷,独身出了府门。

      大成的夜市很热闹,司予穿过几条灯火通明的长街,坊巷铺席前自家的灯笼高高挂起,形状各异,引人驻足,勾栏瓦肆的欢笑声传出数里,那里有通宵达旦的欢乐。

      司予紧了紧自己的斗篷,垂着头,去市渐远,流光灯火之光也隐在了黑暗里,今夜无星无月,一个女孩独走夜路,她越走越害怕,却未曾想过回头。

      秋风骤起,夜黑鸦鸣,一方紫色锦稠云纹轿被四个人抬着从东华门出来。

      东华门素来被宫中人称为阴门,宫里灵柩出殡都是从此门抬出入皇陵。

      司予知道,东华门除了走死人的灵柩还走活人。

      抬轿的人远远地停下,待轿落地后,一人掀开娇帘,宗庆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宗庆一双如月般俊朗的眉眼泛着寒光,萧肃的面庞上,唇角却带着笑,他总是这样,让所有人都琢磨不透,待他走近挡在路上的立阳郡主跟前,朝她行礼,问她:“这么晚了,郡主可是在这里等奴婢?”

      司予神色凄婉,朝宗庆点头,抬颌直直地看着他,直截了当的说:“督主,你知道晋王在哪儿,是吧。”

      宗庆听罢冷笑,道:“郡主不知晋王已经死了吗?怎么到奴婢这里来要人。”

      “督主昨日已经暗示我,让我来找你,你会带我去见他。”

      他饶有兴趣地问:“奴婢何时向郡主暗示过。”

      “昨日我回宫,无论如何,也用不得督主亲自来接。我从江南回京,一路上若没有督主您的吩咐,怎会全然不知京中到底发生了何时,还有若朝中无信任之人,福王怎会如此毫无顾虑朝中之事,毅然带兵出征。皇帝如此信任督主,必有原因,此番福王登基,该是多亏的督主吧,晋王不会谋反,你们将此大罪强加给他,到底为何啊,我担保他日后不会阻你们的路,如今朝中督主你说了算,我求督主让我见他一面。”

      寂静之时,一群乌鸦从夜空中盘旋而过,留下一片惊心的悲鸣,“郡主果然是剔透之人,怪不得晋王喜欢。”

      “我要见他。”

      “若郡主不嫌弃,奴婢这轿子就留给郡主用,坐上之后,他们自会带你去见晋王。郡主您也可将晋王殿下带走了。”

      司予没料到会如此顺利,她心中云雾渐散,欢喜赵炳楠真的还活着,抬起发颤的双腿走向那顶轿子。

      身后传来宗庆幽幽的声音,“郡主,您就这样什么都不问上轿吗?你可知奴婢是谁?您就如此相信奴婢?不怕奴婢害你。”

      “你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想害我,我逃不过,你若不想害我,我又何须怕你。”

      他是人人嘴里的罗刹,人见人恐,平日里的尊敬都是表面功夫,实则他被人唾弃诅咒下阿鼻地狱,他知道自己被人背地里骂,暗中插刀子。

      无人像立阳郡主这般对自己说话。女孩心中的那些美好难以摧动宗庆硬石般的心。

      他看着一抹清瘦人影毫无犹豫地隐入轿中,抬轿之人在宗庆的授意下起轿朝诏狱方向去。

      司予在掀开轿帘往外看,认出所走之路。恐惧未消,心中的欢喜又被忧虑所冲散,入了诏狱的人,没人能全须全影地出来。

      想起李太傅血肉溃烂,血衣裹残体最终死去,她开始不安,因为毫无障碍地被带去见他而不安,手心儿里渗出冷汗,心中慌闷得厉害,于轿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后来再回忆起这晚,司予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跟着厂卫孤身一人深入诏狱之中,她一出生便有尊贵的身份,着华丽衣裙,住辉煌宫殿,虽无爹娘疼爱,可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会害怕孤身入虎穴,更何况是她呢。

      此前她进过东厂大狱,可那时有赵炳楠在身边,而现在,诏狱中的污气渗入司予的嘴鼻,胸腔内一阵阵地翻滚干呕,这样难受她身旁无人可诉,只能自己忍着。

      她终于见到了赵炳楠。

      她终于见到了躺在潮湿冰凉地上气息将绝的赵炳楠。

      狱卒打开了被铁链紧锁的牢门,司予踉跄着趋步跑过去,软倒在他的身旁,一股冷气顺着她的双膝直逼入体。

      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知该朝谁去的怒气和恨意。

      赵炳楠月白的衣衫散乱在黑黢黢的湿冷的硬地上,渗透出的猩红血迹已经干硬,司予发颤的手指探至他的胸膛前,撩开尚未破碎的中衣,看到包裹着嶙峋肋骨的皮上,交错布满深至露骨的黑红血口和看起来丑陋无比的老旧疤痕。

      司予惊吓地瘫坐在地上,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曾经隔着衣衫,她不知自己曾经靠过的结实的胸膛上,竟然,如此……不堪入目……伤痕累累。

      她俯下头吻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肮脏面庞上,热泪顺着唇流淌而下,她喘着急促的呼吸温热了他的每个毛孔,她想抱住他凉如冰的身体,却无从下手,生怕触到他的伤口再给他丝毫的折磨,只能轻轻握住没有伤痕的骨头高高凸起的手腕,声音颤抖哭着附在他耳边说:“炳楠,你醒醒,我带你回去。”

      赵炳楠似是听到了司予的呼唤,猛吸了一口气,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悚可怖,看到司予时,瞬间又柔和了下来,他咧开干裂的唇,笑着看着司予,目光落在司予缠着纱布的额头上,眉头紧皱,艰难地抬起用不上丝毫气力的皮包骨一样的手,搭在司予的脸上,眼角流下混着血的泪,虚脱地问:“怎么受伤了?”

      司予抖着手擦去他唇上方才爆裂而出的血珠,回他:“我不小心弄的。”

      “要小心啊,我心疼。”

      司予鼻中嗯了一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声音轻颤:“我带你走。”

      他眼角漾起笑意,尚且以为眼前的人仍是和此前一样的幻觉,可就连这样的幻觉,给他带来了真实的快乐。

      他未应她,便又昏了过去。

      司予将臂从赵炳楠的脖颈下穿过,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咬着牙撑起一个昏迷男人的全部重量。

      她此刻已顾不得其他,心中是有一个念头,要带他离开这里。

      用尽全身之力,拖着用不上力气的伤腿,撑着自己的爱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长长的黑暗的狱道,其过程,诏狱内没一个人拦着,也没一个人搭把手。

      可她不似来时那般害怕,因为回去的路她不再是一个人。

      诏狱外,马车旁,青山在。

      他见司予撑着赵炳楠出来,走过去扶过赵炳楠将他弄上了马车,司予盯着青山,见到他仿若安心了不少,她想问他许多事,气尚未喘匀便说:“青山大哥,你从何而来?”

      青山冷冷道:“上车。”

      司予见此不敢多言,惦念赵炳楠的伤,于是让青山驾车将她与赵炳楠送回前不久刚刚修葺完善的郡主府,药王不在,不能进宫请御医,只能吩咐人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

      她不再顾虑男女之别,让旁的人全都下去,亲自为他脱去脏衣,亲自用热水一点点地擦去他身上的污浊血渍,她知道他是洁净之人,连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只是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司予如何都掰不开,只好作罢。

      没有血肉的干瘦躯体,依然有着恰到好处的比例与筋骨,像是一件完美珍贵的瓷器,被人摔碎后又粘黏起来,遍体鳞伤独遗残缺之憾美。

      她将大夫所调好的药细细地涂至他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轻薄的丝衣,将轻盈的羽被盖在他的身上,喂他喝下救命的汤药。

      如此忙至深夜,她于昏黄的灯下空对昏迷之人哭泣,想待他好却不是如何待他好,想用力却不知如何用力,最后只能化作寸步不离地守候。

      这夜,司予想与他距离近些,就拉着羽被的一角侧着躺在了他身边,将手覆在他仍握着拳头的手上,她很疲惫,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眨,数着他微弱的呼吸,一下下,睡着了。

      次日,司予在温凉的怀抱中醒来,一个胳膊压在她的身上,丝被全部裹在她这边,昨日之事一股脑地涌入她的脑子里,待他想起一切后,酸痛的身子僵在床上不敢动一下。

      是赵炳楠醒了?他在抱着我?我不能动,会弄疼他。

      他的手在抚摸他的发,无力的虚脱感,比往日还要轻还要柔。

      “醒了?”

      这是她熟悉的声音,她欣喜地抬头迎上了赵炳楠温和的目光,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给她擦泪,她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凉,他能感受到她热泪的滚烫,不是梦。

      司予很清楚他身上的伤口都在哪里,如此侧身抱着自己,一定会弄疼伤口,可看他毫无痛苦之色,颤这音问:“你不疼啊?”

      说着她便要拉开他的中衣检查伤口有没有流脓,她的手刚碰到他胸前松垮的丝衣,便被他一把握住,放在了他心口的位置,那里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的心跳以及能摸到伤口的硬边。

      “不疼,见到你了怎么还会疼。”

      司予一下哭了出来,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哭着说:“你别动,怎么会不疼呢……你骗人……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你如何不信?”

      “你还没有娶我呢,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

      “还是我家娘子聪慧,旁人骗不了你,为夫日后若撒谎可得谨慎些,不然被你一下子看穿岂不是很没面子。”

      “嗯。”他用力说出的挑逗之语,未将司予逗笑,反而惹得她眼泪直流,“为何不逃啊,那里怎么能困得住你?”

      “我逃了,便是承认了。”

      “那你就硬生生地让人折磨死吗?”

      他眼底凝聚出微寒,说:“舅舅,为了一世清白,千刀万剐都忍了,我这些伤不算什么的。就是……看你心疼,我也心疼。”

      “我错了,我不该劝你……我宁愿你是个狠毒的人,我宁愿看你残害兄弟手足,夺权篡位,也不愿看你满身是伤……赵炳睿不该对你如此。”

      “怎么说胡话起来了。”

      司予咬着内唇,在他怀里嚅嗫道:“他们亏欠你。”

      “这天下,唯有你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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