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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终 ...
巨响消失之后,山谷之中仍旧回荡着那闷重而响彻的回声,天摇地动,仿佛世间都跟着已岌岌可危,我呆呆看着刚刚还覆海滔天的战场,如今只剩炮土飞扬,如浓雾尘烟,将我与江欲晚彻底隔绝开来。
“江欲晚,江欲晚……”我撕心裂肺的大喊,慌手慌脚的从马上跳下,根本顾不及其他,只想穿越进那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之中,寻找那道银色影子的踪迹。
曹潜见我下马,亦是吓得大惊失色,他喊什么我已经再听不见,只是看他面色惨白的跃下马,疾步追上我步伐,扯住我衣裳,而后,再一声巨响,震撼天地般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绽开,曹潜先一步抱紧我,猛地向一旁扑去,他用身体将我掩在身下,只等一切归于平静。
我伏在地面,清晰的感到火炮爆裂之后,地动山摇的巨大震颤传来。马儿禁不住一再惊吓,嘶吼扬蹄,越过我们头顶,不知跑往何处。许岩平也随之下马,焦急询问我和曹潜究竟有无受伤。
我抬起满是尘土的脸,大口喘息,再望向身后,亦是同样一副场景,静了,再没有厮杀,没有嘶喊,仿佛在那朵死亡之花盛放的一瞬之间,所有都归于静止。
我本是以为,还有战场之上尚有多数袁军人马所在,袁鹏浩总会顾忌再三,不会真真连自己人的性命都不顾惜,可我再一次信错,袁鹏浩欲杀江欲晚,已死杀红了眼,那些耻辱和刻骨的仇和,本是可不计代价,不计后果也要一一报尽的。
江欲晚孔裔不知身处何处,高昂孙晋阳亦不知生死。本是惨若修罗战场,此时却死一般寂静,阳光仍旧那般炽烈,将尘烟穿透,析出一道道蛛丝一般晶莹剔透的细密光束,仿佛沉淀了一遍又一遍,洗涤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干净了,看得清楚了。
满地鲜血,仿若花开之下,有一口久不凝息的泉眼,汩汩的向外涌着世间最艳丽的色彩,不断蔓延,不断肆虐,从江欲晚所在,从高昂孙晋阳所在,源源不止的往我们三人脚下汇聚。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曹潜急急问我,我摇摇头,扭过脸对许岩平道:“带着那些人按照江欲晚既定的办法去做。”
“那小姐您……?”许岩平不解。
“我要去找江欲晚。”
“小姐……”两人异口同声,皆是赤红了双眼,眼眶蓄泪:“将军曾让我们立下军令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步伐,耽搁时间,即便是将军死在当下,也必是头可不回,将小姐安然送出乌落。小姐,您不能……”
我抬眼看两人,眼眶胀痛不已,却比不上我心口里疼痛的一分一毫,当下无人可知我的感受,连自己也觉得讽刺,所谓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吗?亡国的亡国,送命的送命,可我本是安分守己,只想太太平平的过这一生而已。
客上天缘何给了我那一切,又全都残忍摧毁,一个不留?仰头,天光如撒,刺得我双眼中茫茫一片,是不是对于我来说,吝啬的给予一点点,也是奢侈?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让他躺在这里,这里不是他家乡,也不是他的土地,要走,我也要带着他一起走。”喃喃而语,我转身,看向山顶,精光闪亮仍在,可它却似乎不准备再有所动。
我已然无所顾忌,生不能好生,便也不想再去计较死可否好死。此时此刻,我只想找到江欲晚,这才是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
我视线凝滞,跌跌撞撞的往前跑,踩过残肢,尸块,踏过洇成红色的血泥,还有刺鼻硫磺混杂着焦糊血腥的味道,我已不懂何为惧怕,只是僵直了身体,目不旁视,急急寻找。
遍地尸首,完整的不多,手臂,大腿,长枪,短刀,林林错落,散在地上,有些人已被烧得焦糊,胳膊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态,仿若溺水者伸出水面挣扎求生的手势。一路跑,一路寻,黑灰血迹,遍布我全身,我成了这一片死亡之阵当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曹潜随后跟来,与我一并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茫然的寻找那一抹亮色。跨过残缺的尸体,伸手推开摞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死尸,脚底湿滑,我站不住,一下扑到在地,沾了满身满脸的血,灰。
我挣扎起身,却吓坏了曹潜,他朝我飞奔过来,忙用袖子给我擦脸:“小姐,我们得走了,再不走,怕是山上还会下来袁军,到时候,一定会被活捉。”
我用力摇头,扯住曹潜袖子慌乱央求:“曹潜,找不到他,我不会走的。”
“何人?”曹潜一把扯过我胳膊,将我掩在身后,脚背一垫,便从地上踮起一柄刀,紧握在手,刀尖直指来人。我微微侧过脸,见那人一身衣裳已经破烂不堪,满脸是血,仍旧汩汩往外流淌,他拖步上前,只是用手抹了抹额头,大口喘息:“曹副将,快随我来,将军在那边,快。”
曹潜仍旧不信,那人急了,扬手,掏出一面令牌,曹潜接过仔细辨认,方才辨得,令牌是孔裔的,于是才敢带着我,一路跟那人往山脚之下赶去。
倚在树下有两人,我跑近一看方才看清,伤痕累累的人正是江欲晚,他躺在孔裔怀里,盔甲早已被炸的没了踪影,白色衣袍破开,血涌出胸膛,洇湿他的衣裳,伤的不轻。
我乱了步伐,扑倒他身侧,揽过江欲晚,细细看他全身伤势,江欲晚听见有人走近,缓缓动了动眼,似乎倦极,疼痛感让他身体不住战抖,喘息愈发急促。
我颤抖不止的手伸向他脸颊,用袖子给他擦拭伤口,边擦边轻声唤他:“江欲晚,我来了,我来接你,你睁眼看看我,我是重沄……”
江欲晚似乎听见我喊声,又动动眼皮,极其艰难的睁开眼,原是那双风流俊艳的眼,已是赤红一片,他用力睁大双眼,想看个清楚。
“我来了,我来接你。”颤声哽咽,我已话不成声。
他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于是费力伸出手,摸我脸颊。
我忙乱的解下身上软甲,掏出布袋,拿出两颗药丸,一颗交给身后曹潜:“给孔裔服下,帮他简单包扎。让那人顺着前路去寻许岩平救援。”
曹潜应声,起身跟那人吩咐。
“小姐,孔裔没有照顾好将军,孔裔该死。”孔裔扑通跪在我面前,血从他肩膀,额际滴答滴答坠入泥土,原是冷酷坚毅的汉子,当下,却是泪流满面,头不敢抬 。
“这不是你的错,孔裔,谢谢你护着他回来。”我收回眼,把药丸搁进江欲晚口中,扶他坐起,让他吞下。
撕破江欲晚胸口的碎烂衣衫,血肉模糊之处,粘杂着木屑泥土,我伸手一摸,摸到硬物,抽出一看,不觉间怔住,手上摊着一柄裹血的银簪,正是在陵江赏月那一夜,我丢失不见的。我苦笑,却是模糊了视线,朝他摆了摆:“原是被你偷去了。”
江欲晚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拿过那簪子,艰难的吐出字句:“帮我带上。”
我接过簪子,插进他发髻之中,抹了抹眼,把手伸进自己衣袍之内,扯落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围在江欲晚胸口伤处,再用破烂布条缠好,最后将软甲覆在最外面,暂算周全。在徐庄之时,他亦是用这个办法帮我包扎伤口,现下想来,都是心酸。
“还能走吗?”
江欲晚略略点头,我使尽气力扶他站起身,因为伤的太重,他多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我有些力虚。
“小姐我来。”曹潜忙上前过来背起江欲晚,我则扶着孔裔,一并往林子深处走,幸好没在多远,便迎来许岩平,总算是安然而归。我时刻不敢离开江欲晚身边,周大夫忙里忙外,止血,剜碎肉,包扎,着实弄了许久。
他身上没有其他伤,都是被火炮炸开的伤口,有些是杂物嵌进去的,胸口破处太多,流了太多血,人时昏时醒。我跪坐在地,一点微弱灯光下,细细看着他苍白蹙眉的脸,越发心如剜割。
我伸手,轻抚他紧蹙眉心,淡若自语:“若是再差池一步,也许,你我便要天人永隔了,你怎可独走,你走了,我要怎么办?”
“小姐……”帐帘被掀开,沉香端着一碗东西送了进来:“小姐,这是熬得米汤,您先吃,外面还有一些,是留给将军的。”
我轻摇了摇头:“我不饿,对了沉香,孔裔的药吃过了吗?”
“小姐放心吧,副将吃过了,而周大夫也说,只是旧伤崩裂和一些小伤,没有大碍。”
我点头:“帮我换一盆冷水来,他还在高热。”沉香应是,放下碗,仍有担心,劝我:“小姐,无论如何也要多少吃点。”
“小姐……”曹潜应声而入,我猛地回头,忙问:“如何?可是寻见人了?”
曹潜眉目黯淡,点了点头:“高昂找见了,伤的不算太重,可晋阳他……”顿了顿,曹潜话说的哽咽:“已经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而后面的侦察兵来报,从他们那两处正有万人朝鞍马山靠拢而来,小姐,现下该怎么办?这里本不是可以停留的地方,因着火炮的缘故,已经彻底打乱了将军原本的计划。”
我轻叹,转而问曹潜:“江欲晚带的五千人应是所剩无几,而垫后的孙高二人,本留了五千,现下应该也不剩多少了吧。”
“正是如此,如下整个队伍中,只剩一万人可作战了,还有千把余人负伤。”
我哼笑:“这秦染真是不得了,竟能把我们团团围在山中不得出,可若不是他送来那一尊火炮,怕是也未必赢得过我们。”
曹潜纳罕:“小姐何以认得那火炮是秦染送来的?”
我凝眸,轻声,生怕惊醒床上熟睡的人:“多年以前,我曾在李哲赐宴中山王的席间听他说起过,那本是李哲送与中山王的东西,究其不同之处,便在是火炮本身是鎏金的,而其它火炮断是不敢造成如此,所以当火炮在山顶调转定准方向的时候,阳光反射,我们才可看见闪亮耀眼的光,当它正对我们的时候,便是长光凝成一点之时。
我方才知晓,中山王的这顶火炮应是随着李哲被带回北越,而我们同袁鹏浩纠缠这几日,正好给了秦染将火炮送至袁军帐中的时间。难怪他不愿下山,坐壁观火,原是想看看这皇家火炮的威力究竟几何,更是希望我们别死的太慢。”
曹潜恨得咬牙切齿,铁青了一张俊脸:“秦染这小人,当初若不是将军可怜他,他还不知能活几日,现下吃里爬外,反咬一口,真是恨不得拔他的皮,拆他的骨。”
“副将,来报。”外面有人高喊。
“报。”
“山下发现袁军踪迹,似乎正在向鞍马山下收拢。”
曹潜闻言大惊,扭头看我:“小姐……”
我细细思索,喃喃:“现下我们在东面,想翻过鞍马山必然会跟袁军冲突,他们人多,显然会在我们可能翻山的地方拉成一道战线阻拦。我们只能强破,可如此打算,必要冒险。”
“曹潜,把许岩平,高昂和孔裔招来。”
曹潜应是,转身出帐了子。
“小姐,您该不是会是打算……”沉香看我,眼中莫名猜疑浮动。
“你跟着江欲晚一起走,应是可以逃得出去,帮我好生照顾他。”我转眼,就等几人进来商量送江欲晚出山的事宜。
“小姐,你若如此,我也要留下陪你。”沉香眼色坚毅,一字一句道。
“你便是如此对我吗?”我和沉香闻言一怔,皆是未曾想到身后睡着的人突然醒来。我调头,看江欲晚容色苍白,仿若一尊精雕细刻的玉质雕像般,涤过了雪暮千山的冰水,寒的扎人。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险,冒得值得。”我走近他身前,屈膝伏在他身侧,坚定道:“信我一次,我不会有事,只要你活着,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知道的”
江欲晚怔怔看我,干皱的薄唇微启,那眼色不容他人辩驳怀疑,亦不容我自说自话:“我若有心爱你,只是想与你比肩相伴,看脚下江山万里,而不是用你换江山,你这蠢念,不要再有,你且记住。”
“可是……”我急道,却被他挣扎起身,冷声打断:“你可知,若是里再落李哲之手,只能沦为他利用的工具,他不会善待你。而我宁愿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你再涉险。你扶我起来。”
他一动,身上包裹的层层厚实棉布便隐约可见染红迹象,那怵目艳色,看的我揪心,我帮他拉拢袍子,系好衣扣,喃喃而问:“明明是可退一步,保全大家,为何非要玉石俱焚,你听我一句吧。”
“重沄。”他轻唤,幽幽一叹:“我会将你好生收藏,不会让你无枝可依,你若信我,便听我的。”
手停下,梗在半空,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他伸臂,揽我入怀,我不敢靠的太近,生怕压痛他伤口,可他却任性的越抱越紧,不再言语,只是叹息,幽远而绵长的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宛如一声绝唱,久久不散。
最终还是拧不过他主意,山下聚集而来的士兵越来越多,火把列成长长一队,如撒网一般,在整个东西两翼的山间排成长排,如收网之势,不断往山下归拢。
我们连夜顺着东面山坡一路往上奔走,只凭月色之下淡淡浅辉为照,预备从三个方向直奔鞍马山山顶。为躲避游荡在山间巡逻的士兵,在鞍马山半山腰处便分兵行事,一队由江欲晚亲带,直攻东面战线的最左侧一处,另一队由许岩平高昂带队,断战线最右侧,而中间部分则有曹潜一人带兵突破,如此一来,长长一条防卫战线便被切成三段,便是人数再多,也会顾此失彼。就算山下围拢了的大批人马也赶不及上来救援,如此一来,我们出山的可能又多了几分。
江欲晚本不愿带我在身侧,可我执拗不肯,他无法只得带了我走。秋夜风寒,尤其到了夜里,风吹阵阵,轻而易举的打透身上的衣服,让人倍觉寒冷,江欲晚执意不肯穿上我的那套精致软甲,
而是随意挑了件普通士兵那种沉重又坚硬的盔甲穿。
因是分兵三路,每路人数不多,于是绕过举着火把巡山的士兵并不算难,更何况士兵本就身着玄色盔甲,夜里想看个清楚,也着实困难。
江欲晚本就体力不支,虽是骑马而行,可沿路颠簸,见他面上如常,可脸色却越发苍白,我勒过马头,靠近他身边,轻声问:“你可还好?”
江欲晚微微侧头,月色下,一双温润带笑的眼,流光如水,他不答反问:“重沄,你可记得当时我们在陵江赏月?”
“记得。”
“真是极美的,若是有朝一日,我做闲云野鹤,必是要在陵江安住下来,日日都与你看日出日落,你说可是好?”
我侧眼看他,似乎笑的格外满足,眼却望向远方,仿如让他心驰神往的陵江月色就在山的那面,展目便可寻见。
“好。”我轻应,却是无端心头一紧,说不出滋味几何。
“重沄,你且跟在我身后,千万小心。”
“江欲晚……”
他闻声扭头,定定看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淡然一笑,随即高喊一声,猛然策马昂首跃进。身后人马簇拥跟随,我身下的马惯性提身跟进,可很快我便发现,身后不断冲向前的长枪轻骑慢慢将我围在其中,我随着这一行人,仿若洪水猛兽一般,化作一柄锐剑,似疾风骤雨直刺东边战线,因是早有预谋,又突来袭击,显然袁军并未有应战准备,但见到兵如天降,也是慌作一团,营内灯火通明,悉数可见,更使得攻营的士兵得心应手。
之前的苦苦相逼,之后的赶尽杀绝,让这些杀红眼的士兵,如得神力,挥舞着手中长枪,如天光折出的一道道亮,翻滚在战马嘶吼,刀剑相拼和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中,似乎一条条矫健银龙,翻江倒海,凶猛畅游。
我只看到刀起刀落,一个个鲜活面孔,从惊异到恐惧,扭曲的面容,高溅的血液,只是白光一闪,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有些已是尸首分家,淌血的头颅顺着刀落的方向,落在满地尘土之中,翻滚出很远,我仍可清晰看见他怒睁的双眼,不可置信,不甘不愿。
新仇旧账,人若是走投无路,便可激发出惊人潜力,已是饿了两日之久的士兵却仍旧精神饱满,骁勇善战,而带头江欲晚便更是勇猛威武,他挥着长剑,冲在最前,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受过重伤。
袁鹏浩为防我们翻山而出,只在主营的东侧列出一条密集战线,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为能将隐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举歼灭。
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过巡山,并未直面与他对阵,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对薄弱的东线。这样一来,他若想一举全灭,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并再次启用火炮,可毕竟东线距离驻营太近,若是还有侥幸逃生的一路人钻了空子,他的主营便不难保矣。
于是江欲晚决定强破东线,时机刚好断在山上山下汇集的差时,这本是冒险,却也是唯一的机会。营中人数不少,想要杀尽,太费时间精力,显然还有些困难。于是便只管策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歼。眼下已是人仰马翻之时,从后面冲出的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江欲晚回头看
我,冷声喊:“扩开。”
身侧轻骑闻言渐慢往旁散开,我狠扯缰绳,马儿快步,直奔前面江欲晚所在,他目色坚毅,面上表情仿若凝滞一般绷紧,朝我伸手:“过来。”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将我拉至他身后,大喊:“重沄,抱紧了。”
他转过头再看身后,大力挥手,身后的将士默契有加,连忙跟进,直朝冲出士兵的帐营奔去,长枪如舞,刀风煞煞,锐物刺穿□□的闷重声音响在耳彻,立在营前的那面袁字战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红,风再撩不起它,只是凭它无力的下垂,落血而滴。
慌乱的袁军也渐慢看出门道,持刀靠前的无一幸免,还未动作,便已成了刀下鬼,于是再来一批人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时,抬盾挡枪,亦快手斩断马腿,战马哀嚎嘶吼,应声倒地翻滚,马上人亦被狠狠抛出在外,只是刹那功夫,便围上一群人,刀影交织,血溅三尺。
尝到甜头后,袁军乐此不疲的使用这个办法,眼见身侧身后的轻骑一片片倒下,年轻战士的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仍旧视死如归,勇往直前。
他们不会退缩,因为他们的王,从来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连死亡都减损不了它的强大。江欲晚大力挥舞手中长剑,拼尽全身气力,快如闪电,看准一颗又一颗头颅,在那盾牌还未举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几乎百发百中。
那一条血路,宛如盛开着满地艳色蔷薇,开的那么密,乍艳的一条路,让人心惊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涌来又退,身后如影随形的手足亦被褐洪无情吞噬,眼前再不见晕黄火色,而是漫天盖地的红,遮住我的眼。
我紧紧环住他身体,只是感到湿热而滑腻的液体裹满了我的手掌,手臂,带着体温的暖。我浑身战栗的收回一只手,僵直而缓慢翻转,鲜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层金辉般的光泽,肆然的顺着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湿了我整片宽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意愿,在满眼褐色之中,挣扎着寻求一条出路。
“放箭……”乍然听到有人高喊,等再抬头之际,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飞花飘落,铺天盖地的从我们头顶纷纷坠落。
我听到身后跟随的人中,有闷哼声响,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有人已经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后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断顺着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动,只得将箭拦腰折断,而后继续挥枪扫向马下褐色人潮。
“将军小心。”
这一声高声乍然响起,我心里一惊,并不知道箭来何处,只是本能的展开身体,将双手绕过他肩头,整个人紧紧贴向他后背。与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我闭眼,感知箭雨纷纷落于我身侧,溅到哪出,都是开成一朵绚烂火花,越开越盛,慢慢连成一丛,其势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么?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却不愿放松一分,只是牢牢环住他颈项,闭眼挨过。骤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热,力道大的惊人,一箭便彻底贯穿我肩头,箭头甚至已经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动我,只得往前倾身,生生将身体脱开箭头,再扭头看我。也只是那一瞬之间,眼前乍亮,火光反衬之下,闪亮的长枪猛然而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推开江欲晚往旁边躲去,长枪直入,深深刺入江欲晚的腿。
他挥剑坎去,力道之大,将那使枪之人硬是掀翻过去,惯性使然,长枪随着那人翻转力道又从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顿时之间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裤子转眼红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摆狠狠将它系在伤口上方,便是作罢。
“忍一下,我只能折断它。”江欲晚眼色见慌,偏过身面朝我,连伸过来的手都在颤抖,他不停念:“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动作再轻再快,都无法减少那撕扯拉锯的疼痛半分,只是觉得仿若有无数丝线,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却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拉扯,那疼让我生出一身冷汗,湿了衣裳。
火箭被断,留下的一段仍旧贯穿于我的肩膀,血从肩膀蜿蜒而下,汩汩不停,他的手沾满我伤口的血又扶上我脸颊,似乎很想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
这也是我第一次从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惧,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与他有同样恐惧,死亡不足以让我们胆怯,永世分离才是心中最可怖的痛脚。
“我没事……”颤抖的说出这一句,我勉强挤出所谓的微笑,用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没事。”
被击退的人潮去而复返,方才一会儿功夫,又大片密集的聚在我们周围,我回头再望,身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愈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他低声念叨,似乎落下一颗心,可方才落声,只闻一声爆燃巨响,在声音传来不远处骤然爆出。天摇地动之间,那朵巨大绚烂的火花,将墨染苍穹速速衬得恍若白昼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闻得那巨大声响在山谷之中,迅速散开,来回激荡,折而又反,久久还有语音。而从火墙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实。
大刀扬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轻吹即散,那人从中而来,仿若浴火而生的凤。随他而来的一行人亦是很快阔开,将褐潮挡在外围,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将军,曹潜来晚了。”
江欲晚微微颔首,侧身扯过我胳膊,伸向曹潜 :“快带她先走。”
曹潜点头,接过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马,我顿知江欲晚意思,挣扎着不愿离开:“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并不理会我挣扎,只是冷声交待曹潜:“袁鹏浩用火炮攻营,怕是岩平那里已经没望了,你带重沄破出此处,即刻马不停蹄下山,我许是还能拖上一段时间,山脚下的戎玵镇自然有人接应,不可耽误,快走。”
我被曹潜大力扯上马,困在他身前,我不断拼命挣扎,肩膀的血流的更多,已经染红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软甲缝隙满是莹莹艳红,可我已顾不得,几近歇斯底里:“江欲晚,你答应过我,绝不离开,你不可失信。”
又是一声巨大声响,乍亮的瞬间,整个连绵群山亦是被照得通亮,而后是火星四溅,忽明忽暗的万里夜空,犹如电闪雷鸣,骇人不已。那火光越发靠近此处,许是下一炮,就是此处。
“重沄,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他身后火色窜高,刺目而绚烂,大片大片的火焰,被风一吹,如舞女水袖飞舞,饶是妖娆魅惑。还是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仍是那样一双俊艳无匹的瞳眸,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道幻影,明明在我眼前,却是我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的。
我眼前洇成模糊一片,只是定定看他:“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骗我,江欲晚,我不信……”
喊声震颤整个夜空,话一出口,便是泪流满面,胸口之间似乎筋脉尽断,血液凝滞。我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整个人已然空了,轻飘飘,毫无分量。
“求你,江欲晚,不要走,别丢下我,求你……”我声嘶力竭的哭喊,拼尽我此今生今世最后的一点气力,伸出手挥向他,血从手臂嘀嗒流下,顺着手挥舞的方向溅出,甚至溅到江欲晚的脸上。
“别丢下我,别……”我仿若溺水中急欲寻求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在手里的却只是空,空空如也。
他就那般看我,容色哀寂,仿佛透过我,看尽沧海褪尽,看尽桑田成灰,只是眨眼之间,便又恢复沉寂,那眼中还有晶莹流动,那瞳仁分明忍痛含情,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终是凝成一抹凄凉笑意,梗在嘴边,他淡淡开口,嘈杂之中,这句轻言逸出他的口,却仿若时间静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句,真真切切,震耳欲聋的回荡在我心口之间:“忘了吧,重沄,忘了我吧。”
又是一眼乍然晃亮万里夜空的刺目之色,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手突兀梗在半空,保持执拗的姿态,不愿收回。
映入我眼中的是江欲晚焦急催促的容色,马狂奔,渐离原处,穿过片片火海,踏过一地横尸遍地,我仍旧痴痴看着那道浴火中的身影,不愿转眼,只怕再一眨过后,人便不见了。
“江欲晚……”嘶喊终还是被淹没在一声又一声的狂暴炮声之中,马不停往前,一刻也不停留,我只能扭头看见身后愈发遥远的山顶,看见无数朵盛大光华的火色蔷薇傲然怒放,所有一切都被淹没殆尽,只留下那怵目惊心的美,成为我眼中,最后定格的一幕。
我只是不懂,为何每一次感情结尾,都要以这种方式让我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年少时候有心,顾盼生辉皆是女儿情怀,不够透彻,亦不够真诚,但我相信,那个人是头顶永不会塌的天。最终,天塌地陷,我踩在所有亲人的尸体之上苟活,终是懂了,透彻了,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成年之后有情,隐忍而薄凉,冷眼旁观,就算再无人可依,至少我还有自己,若是真真坚韧,便无人可伤。他不再是天,他是一颗遮风挡雨的树,亘久不变。可风平浪静之后,那个发誓不再放弃我,离开我的人,也已不再,我却仍旧两手空空。
“忘了吧,重沄,你忘了我吧。”
我望着帐顶发怔,心里无数次想起江欲晚最后这一句话,想起他那凄凉而卓绝的神情,便彻骨铭心的疼过一次。我更愿意相信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幻觉,乌落山未陷,江欲晚未死,他许是不久之后便会回来寻我,再衔笑挑眉,唤我一声:“重沄。”
“小姐,起来吃药了。”
沉香唤我,撩开帐子,一股熟悉的苦药味道飘来。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大夫每日都来,说是我失血过度,孱弱郁结,需卧床久日,慢慢调养。可我并无谓,那人已经不再,我的身虽活着,可人却已经死了,吃不吃药,也不再重要。
我只是不曾想到,江欲晚安排在镇上接应我们的人,竟是方愈。
我每日都派曹潜到处打听乌落一战,可每次探回的结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说:那一战,玉石俱毁,无人生还。有人说:袁军大胜,江欲晚尸骨无存。到底结局如何,无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
晚山间爆响不断,最后猛然一声,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颤,久久不停。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再无后续,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前因后果,不会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轻声劝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着险,终究是不值。”
我浅笑,挪眼看他:“若说我还能活着,也就是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为淡薄,偏是让我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许也不用你亲自动手,北越那里传来消息,李哲病重。”
我闻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可觉,声色便如那秋意一般泠泠:“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启程前刻,沉香仍旧再三劝我,便是连曹潜也不情愿我走,可他亦是想去,从乌落下来已久,曹恚迟迟未到,曹潜早是心知肚明,若不是应了江欲晚临终嘱托,怕早是寻到秦染报仇雪恨。
“让她去吧。”方愈帮我准备上路所需,轻声道:“她是何种性子你们都清楚,拦是拦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许是她还有条活路可走。”
我敛目,走至方愈身侧,抬眼看他:“沉香便交托给你照顾,我若还能回来,便带她走,若是我无归期,就托你把她许一好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生。”
“小姐,你不要丢下我……”沉香哭着跑上前,死死扯住我黑色宽袍一角,不愿松手。我怔住,那一句话仿若惊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间劈出一道深彻破口,许是没有人可知,当那句话脱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给他手中,生或死,皆无更改,可他却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宁愿以他一条命换我,可他并不知晓,有时,活着倒不如死了,只因活着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个早先转身
离开的人,一生何其漫长,每个静夜,每次黎明,连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绝,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轻抚沉香乌发:“好好活着,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获得这一切,我不曾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拥有。”
轻叹溢出口中,我转身上马,再扭头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杀你,你现下帮我这个忙,我们两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脸,双目直视我,亦有愧疚显于容色,他开口:“为何你肯信我?”
我调眼,再无留恋,扬鞭策马,遂大声道:“因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从戎玵到北越,我与曹潜连夜赶路,只用一整日时间,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后,曹潜自有安排去处,少有几个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联络之后,才得方便见面。小居是曹潜常去之处,几人约好见面,我便随着曹潜一并过去。
几人得知曹潜仍旧活着,又悲又喜,席间自是涕泪横流,言语无尽。再见我时,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跷,为何江欲晚战死乌落,而我和曹潜却能安然脱险,只是碍口不得问。
“几位可否知晓父亲去处?”曹潜迫不及待发问,几人皆是摇头沉叹。
“我们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从,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驻守舞涓的五万人马,却是后来由副将带回陵安,为秦染亲带。而军中有传言,曹公之死,属为秦染所为,亦是如此,将军方才不得救援,被那袁贼困死乌落。”
曹潜本已猜到结局,却在亲耳听闻之后,仍是怒不可遏,赤红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闯。几人见势不妙,赶紧拦阻:“便是要报仇雪恨,也要从长计议,这秦染现在今非昔比,那皇帝很是重用,你单枪匹马的过去,岂不是受死?”
现下的状况我已料定,秦染便是踩在江欲晚的性命方才步步高升,可他却忘了伴君如伴虎,李哲未必比江欲晚精明善算,可他却极其善疑,尤其秦染那持傲自作聪明的性子,于李哲面前,万万要不得,而我当初的断言,便必是他日后的下场。
“曹潜,勿急,我们慢慢商议,我亦是不服卖主求荣之人,恨他入骨。”
曹潜哀寂转眸,他看我,蓄泪泫然:“小姐,我……”
“曹潜,你父亲这笔血债,还有数万将士的血,不会白流,我都记在心上。”
“可小姐您不能……”我扬手,止他下文,无谓道:“欠的人命,必要用人命来偿,这是公道。”
我和曹潜又在陵安城等了几日,由可信任之人摸清宫中情况,方才好下手。因中玉关外还有叛兵未服,秦染钦点十万大军,带着两位将军亲赴中山之地剿敌。他不在,正是我时机,方愈虽未到,却也早有书信往来,他告知我,从宛城带到陵安的一行人中,仍有熟人,比如老李,比如佟迩。
跟着老李从夹道送菜一起进宫,容易的超出想象,似乎江欲晚不在人世,李哲便可高枕无忧,守城并不十分严紧。可想他现下躺在龙床之上,心事全了,再无后顾之忧,连死都心安。
通风报信的人入了后宫,没等太久,便又见故人出来传见。我穿过北越王宫殿,跟在徐苏身后,一步步往踏入深宫之中,去见一个人,一个信过,恨过,恼过,最终已无知无觉的一个人。
“娘娘啊,皇上时日不过了,再见您一定欢喜。”徐苏边道,边提袖拭泪。
“徐苏,听说秦染深受皇上器重?”
“秦大人精通文韬武略,忠心耿耿自是圣上得力助手。”
我莞尔:“养虎为患,尚不自知,蠢矣。”
“娘娘是何意思?”徐苏不明意义,却已到了李哲门前,他抬头看我,我微微侧身,轻言:“因为人是这世间最可怖的,聪明人尤甚。”
红漆鎏金雕花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声响,药汤苦味迎面而至。我提身迈进门槛,撩过珠帘,绕过屏风,手边皆是金质玉雕,漆画宝鼎,从前熟悉的一切,又上心头,可现下,这一切早已黯淡无光,仿若被时间带走了色彩,带走了生命,只徒一片死然。
越靠近,那药味便越发浓重,光线越发沉暗,还未走至内室,便听有人哑声轻唤:“重沄,可是你?”
折身而入,两个丫鬟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看我一眼,亦木然收回眼光,俯身一拜,鱼贯而出。
我走进内室,但见李哲一人卧在榻上,明亮黄衣犹在,形已骨瘦如柴,那原本清俊儒雅的一张脸,却早已枯槁蜡黄,发髻松散,微微绾着,那双多情眼眸,却已再无半分光泽,浑浊的让人犹疑他是否还可看得见。
他在笑,面上皱褶堆成一道:“我真是意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我站在他对面,面上无绪,轻声:“我也意料不到,我竟还有命能再见你一面。”
李哲吃力的支起身,他以袖掩口,猛咳不止,似乎要把胸腔之中的心肺皆一并咳出那么用力,待到安稳,他喘息的放下袖子,那乍眼一抹红色,显而易见。
“你知晓,我不会杀你。”
我垂眸,走上前去,拾起矮桌上的一只帕子,坐在榻上,轻拭他嘴角:“可有人想杀我。”
李哲转眸,眼光无神的死死盯着我,猛地扯掉我手中的帕子,扔到一边,冷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为着帮江欲晚报复才来见我,我凭什么要帮你?江欲晚本就该死,他狼子野心,他谋逆叛国,他□□后宫嫔妃,任凭哪一条,不够他一个死罪?”
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李哲面色苍白,喘息更快,两只胳膊已然支撑不住瘦弱身体。他重重往后一栽,倚在厚厚锦垫之上,大口喘气,直至平息。
我转眸,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帮我,而是帮你自己。”
李哲看我,反问:“杀秦染,于我有何好处?”
我笑:“在你心中,江欲晚这人比起秦染来,如何?”
李哲并未犹豫,脱口道:“连袁鹏浩十万大军都栽在他手上,秦染这等自是比不得的。”
“便是连你都承认秦染不是江欲晚那般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事实便是,江欲晚真真死在他手上。这世间最怕什么?你是一朝天子,是万臣之首,你岂会不知,不忠不孝之人,难当重任之理?
江欲晚战死乌落,唯一败在秦染一人手里,他先杀曹恚,再调救兵,我曾亲眼所见,为了剿杀江欲晚,火炮所到,丝毫不顾忌自己手下将士,怕是那十万大军,将有两万,是死在秦染手里。因为他怕,怕江欲晚活着出来,他的日子便到头了。”
我调眼,与榻上人面面相对:“人有弱点,方才好利用,你以为秦染贪权,方才易擒住他软肋,为你所为?你可曾想到,这般人的心,是永不会臣服于某一人的,即便那人是当今天子也不例外。
他能出卖一手提拔他,最有可能问鼎九五的江欲晚,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想,不敢做的?待到你百年之后,幼主即位,他还能把谁放在眼里?你现下器重他,就等于,你在为你身后的幼子埋下多一分的祸根。”
我话一出口,李哲面色瞬息巨变,整个人坐起身来,双目怒睁,分明猜忌,分明怀疑。
李哲本就是多疑之人,他的心思,我最清楚,这样一个天子,是百姓之苦,亦是群臣之累。他曾痴情,他曾真爱,可我终究比不得李家江山之重,所以我被舍弃,那么,天下之间,还有什么,比得过江山社稷?自是没有。
而将死之人更是急于料清身后之事,唯恐谁功高盖主,篡权夺位,一介明君皆是如此,何况是心胸狭隘的李哲?他的软肋,一击,百中。
“更何况,江欲晚从广寒宫里移出的半分天下财富,秦染本是一清二楚,我若猜不错,他对你,仍旧谎称那些财宝是在徐庄之战被袁鹏浩所劫的吧?可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从江欲晚的手里离开过,江欲晚一死,东西自然落在他一向信任器重的秦染手中,可他却迟迟不打算告知你真相,你道是江欲晚敛财只为谋逆,那秦染隐报,又是为了什么?想来你这般精明,亦不需我多言,你好生想想。”
言毕,看着李哲的表情,我心有畅然,起身要走,李哲忙唤:“你去何处?”
我住脚,答他:“我哪也不去,就待在这皇宫之中,看你百年之后,李家天下,如何更朝换代,江山易主。”
至此,我便在宫里住下,隔日佟氏前来看我,明是送了些东西,实则打听消息。从前,我对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她下药害我,可我却并不憎恨,就是因为我从没有诞下皇嗣,方才可以和李哲划分得泾渭分明,没有爱,连恨都提不起。
而如今,我已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心知,秦染权大,对佟家和膝下过继来的皇子而言,皆是危险,除秦染是势在必行,可她没有正当理由,亦说不出口,一说,便野心毕露,反让李哲疑心。
现下由我替她张嘴,便求之不得,她根本无需再害我,倒是要谢我才是。言谈之间,她委婉提到一人,我本无心多说,却在听见这人时候,怔了一怔。
“你和她皆是苦命,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一个望眼欲穿,却困死闺中,皇上赐婚早下,可江欲晚战死,无双这个将军夫人的头衔却是再也摘不掉了,容她许了他人,却始终是带着寡妇的名声,难免不好听。”
“过些时日便好了,无双郡主早被皇上封为无双公主,身份显赫,人又聪慧,不会看不开的。”我又想到当初无双与我道,无论如何,她永不言悔。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若是她知晓有朝一日会变成如此局面,当初还会不会自作聪明,处心积虑地设计江欲晚,还会不会说出那句,永不言悔。
“可惜就可惜在她也是有情之人,江欲晚死讯刚到,她便立誓此生永不再嫁,终究是一个情字害人啊。”
也许只有如此,方才能保住新继任的北越王的封地和名声,还有她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贵吧,她若嫁人,脱去将军夫人的光环,她便一无所有,她还能选择余下的人生吗?背了太多,算了太多,最终再也不能放下,亦走不出那些算谋,反而是白白困住了自己。
“既然皇上已经回了北越,德妃他们应该就在此地,已是迎回了宫吗?”我探目望向窗外,不经意一提。
佟氏挪步走进,眉梢微挑,不惊波澜的道:“那一行人都接回宫了,不过德妃却是不在这里。”
我转眸:“为何不在这里?”
佟氏笑:“当初她害你入了冷宫,如今峰回路转,也让她尝尝冷宫滋味如何。”
“哦?倒是因着什么罪名?”
“秦先生自有办法说服皇上,而那德妃也着实罪有应得,不是吗?”
我闻言,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原来皇后才是最大的赢家,可喜可贺,从今往后,你便可高枕无忧,安度一生了。”
佟氏也无谓我把话说开,那张平静的脸上,仍旧一副安然闲适的神情:“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一生。”
想必当下秦染愿意拉拢佟氏,可佟家自然不会轻易信他,于是只暂借他的手,除了德妃一族,从此佟家便可在朝中只手撑天,独揽大权,就算李哲死了,也无可惧,如今我再动手除了秦染,佟氏一族便真的无任何后顾之忧了。
朝堂,后宫,有人的地方就有谋算,利用,只因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又贪心不足,成王还是败寇,只是一念之间,站得越高,便跌得越重,这便是为了得到,所需付出的代价,不容后悔,亦不可再回头。
李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鲜少去看他,闲来无事,我总喜欢坐在院子的廊里看着满园桂花吐芳,想起徐庄县那个简单干净的院子,清香淡雅的冬青树下,江欲晚倾身靠近我,微微垂眸,俊
容无匹,那般轻声与我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心尖一搅,剜转疼痛又来,我抬手,掩住干涩双眼,朝向阳光落下的方向,仰起头,哽咽道:“我再等,等你回来,可你……你何时……才能回来?”
梦里醒时都是那个身影,白日里走过廊子转角也似乎看得见,仿佛心里深爱的那个人从没有离开过,他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出现,是我熟悉的挑眉,撩眼,衔笑,凝眸,再不会走了,会一直都留在我身边,永远都在。
“小姐,你需要休息。”
我移开手,转头,看见佟迩站在门口,干净的脸上总有种怡然之感,他走进,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再不好生休息,会影响腹中的孩子。”
我微微浅笑:“佟迩,谢谢你。”
他摇摇头,苦笑:“你不曾知,方愈这书信是断断续续的来,从你入宫这十几日,便几日一封的寄,我若是怠慢了,他会生吞活剥了我。哦,方愈说过,你们是血缘亲戚?”
“他这么说?”我不答反问。
佟迩会意,笑笑:“事不临头,是没办法想象到左右为难的处境是如何难熬,方愈为了她妹妹,苦等了十年,其中辛酸,旁人不知。”
我颔首:“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恨他,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如此,这是天性。”
佟迩点头:“虽然你失去一个爱的人,可你身边还有爱你的人在,曹潜知道这消息,整日都忙乎
买些吃的用的托我带过来给你,我快被他烦的不行。”
我莞尔:“有些人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
“对了,李哲已经不成了,依我看就这几日的事情,他拖着一口气不肯松,似乎在等什么人呢。”
我展目,望向远天之外,轻声自语:“等人吗?那他等的那人就快到了。”
两日后,秦染率大军刚入陵安城,便被一道圣旨召入宫中,秦染一入宫,便没有再出宫的机会,
李哲下令软禁,并传出消息,只等刚入城的那帮将士有所反应,不出所料,得知秦染被软禁的消息,部分将士揭竿而起,而李哲事先早有准备,索性造反的人数不多,只是稍作镇压,便很快平息。于是他借此诏告天下,秦染谋逆叛变,当处凌迟之刑。
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日,刑场上秋风肃杀,云厚天低,风撩起我黑色宽袍,卷起我长发,我定定站在五花大绑的秦染身前,与他面面相对。
“原来是你。”
“意外吗?”
“想不到他对你用情如此,我的确意外。”面临死亡,秦染丝毫没有惧意,仍旧那般沉稳淡然,似乎并无所谓:“我只是不晓得,你竟然你还有说服李哲的本事。”
“有句话说,善谋者卒于谋,大概就是指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只恐怕这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不够偿还曹恚的一条命,也不够偿还江欲晚的一条命,更不够抵死在你手里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秦染,就算你你死个千次万次,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秦染闻言大笑,笑声狂傲且歇斯底里,他目色憎然,直直盯着我,大声道:“若说曹恚会死,就怪他跟错了主子,若说江欲晚会死,就怪他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你,千秋大业,江山社稷,是不容落在一个好色无心之人手里的,明明可以手到擒来,他却总是为了一介女流之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就是不肯娶无双为妻,这种人本就该死。而我未曾后悔背叛了江欲晚,他不值得我秦染为他鞠躬尽瘁,不值。”
我冷眼看他:“一命抵多命,算你赚到了,不管你如何巧言善辩,都挨不过一个字,那就是死。”我转身,头昏沉沉,定了定心神,便往回走,边走边道:“送他上路吧,皇上在等。”
身后是惨绝人寰的哭喊声响,直刺我双耳,可我已没有任何感觉,经历过那般惨烈的修罗战场,体会了生死离别的肝肠寸断,如今的我,无所可惧,只是轻轻抚摸尚未鼓起的小腹,扬声:“你的出谋划策,你的丰功伟绩,如今看来,还剩下了什么?一场空啊,秦染,你最终只是落得一场空罢了。”
凌迟一共持续了三日,直到最后几刀之前,秦染还有喘息,我远远望去,只见诺大的广场之上只有那一处,满地的血,架子上的人,已是不成人形。
最后几刀割完,人已死,秦染的头被割下,刽子手小心的将它放在锦盒之中,由小太监慌慌忙忙送进宫中。
不出半刻,丧钟长鸣,我站在高台之上迟迟未动,让李哲放心不下的人已全死,而他却难瞑目,身后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一切还都是变数。
隔日,佟氏前来找我,我正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重沄,这是皇上临终前,留给你的东西。他说,你若不想留,便让你走。”
我接过东西,有些沉甸甸,我翻开一看,是一封信,一只翡翠玉镯。我犹记得,那年入宫,这手镯是李哲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我竟也想不到,仍在他手中。
“他至死都念着你名字,重沄……”佟氏字字凄凉,却未见一滴眼泪:“我是当真嫉妒你,可有两个这样爱你的男人,为你生,为你死。”
我抬眼,轻扬手中的翡翠玉镯,晶莹欲滴之色,划过半空,抛出柔美弧度,终是落在地上,碎成一滩翠色,那封信亦是信手扔开,我面上无波无澜,轻声开口:“是他的,悉数还他,我无需带走。”
拎起简单包裹,我欲往外走,只闻身后人急急问道:“你便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他?”
“除了那一人,我再未真心实意的爱过任何一个男人。”语毕,我提步而行,顺着我熟悉的路径一路往前。白帘挽幛,纸钱扎人,所有人都一身素白,面色哀寂的里里外外忙乎,只有我一人身着黑袍,游走其中,每每有人擦身而过,都要侧目张望一番。
刚走至廊子转角,对面走来一人,牙白暗花袍子,素净穿戴。我们彼此抬头一望,不自觉停住脚步。
无双清瘦不少,昔日娇俏神色荡然无存,只剩一脸幽怨的看着我,迟迟开了口:“是你,原是他死在乌落,你却活着回来了。”
她踱步我面前,脸上尽是刻薄之意:“你嫌葬送一个王朝还不够,一定要再把江欲晚也逼死不可吗?别再装出那一副清高薄凉的姿态,这世上,除了他,还谁会要你?你难道还不知足?现下他死了,你可是安心了?”
我抬眼,与无双对视:“无双,事到如今,你还是永不言悔吗?”
无双一滞,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无谓她给出的答案,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懂,高院深墙之中,那份孤寂绝望,是如何载过日日夜夜,只要活着便能深刻感受得到,日日煎熬,恨不得早些死去,早些解脱。
曹潜在北门外夹道等我,不愿多做停留,与她擦肩一刻,淡语:“无论是我,还是江欲晚,都能做到生死不悔,你,能吗?”
无双没有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扭头再看,她仍旧站在原处,似乎僵化一般,不可动。此时此刻,所有心思都归于平静,我从这里再次走出,没有当初的激动,亦没有那时的苦闷,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人离我而去,可我并不孤寂,至少他还留给我一个同他血缘相承的人,余生的一切,便都要为了这个孩子,安静而平顺的走下去,我虽仍旧不甘,可我知足了。
曹潜牵着马车等在夹道,见我远远走来,欣喜的连忙上前迎过,俊秀的面容仍旧是我最爱看到的亲切,他扶着我胳膊:“小姐慢点,千万小心。”
我摇头苦笑:“还不至于这么金贵,你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要的,要的,小姐一切要小心,可务必要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
曹潜掀起帘子,扶着我胳膊,送我上去,我顿了顿,扭头看他,终算是有些欣慰:“曹潜,秦染的命虽不值钱,可毕竟是死在我们手里,你可以安心了。”
曹潜扬眉看我,眼中是无尽的感激之情:“小姐,我,其实……”
我衔笑:“不必多说,我知晓,因为你我胜似亲人。”
马车缓缓驶出北越最尊贵无比的宫殿,这里曾是江欲晚心心念念的地方,是他欲纳为己有的念想,而如今,全已成空,前路再无阻碍,而他却也已经不再。我随着车厢轻轻摇晃,愈发昏沉欲睡,怀孕之后便开始频繁瞌睡,孩子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成了我人生唯一一点期翼,每每想到他,心里都会跟着暖起来。
光阴流转,停驻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人面不老,情深永寿,真真幻幻,虚虚实实,在乱世之秋的帷幕之下,在你我纷繁命运交错的那一点,在生死离别那一刻,所有的爱,所有的情,都在瞬间,刹那化作天荒地老。
空旷的宫殿,死寂而森然,来的来,去的去,无关闻名天下或是贱如草芥,终不会留下半分影踪,那些英名,功过,悬秘,纠葛,都将慢慢融入历史,凝入时光,化成红墙碧瓦上的一道斑驳,在年深日久之中,陈旧着,直至消失不见。
我离开北越,亦没有留在戎玵,带上沉香和曹潜,从北越一路往南,去那个让江欲晚都念念不忘的陵江江畔。江畔有个渡口,只因兵荒马乱之际极少有人摆渡,我日日都去渡口守望,陈旧的木桩,斑驳的木台,许久方才能见到一条小船缓缓划来,拨乱一波掀一波的浅浪,撩起哗哗作响的声音,仿若情人低声呢喃,听着许久,便渐渐醉了。
又是一年春来早,滔滔河水依旧日日向东奔流不息,水面一层薄雾未散,浮在水面之上,仿若隔着一道纱帐,隐隐袅袅,不可清见对岸,却隐约可见一道轮廓伫立。
待到日出雾散,阳光落在水面,点出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隔岸轮廓已然不见,青山远水,还是如旧,静的似一幅画。我已是大腹便便之时,再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所以走路有些困难,曹潜每日都送我到渡口,风雨无阻。
“小姐,你日日都来,将军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心疼,何况现在身子重,多休息才是。”
“曹潜,你看,有船过来。”
探目望去,老者佝偻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他大力摇着蓬船,慢慢悠悠,从对岸缓缓驶来。船还未靠岸,便听老者高声问我:“江家娘子,还在等你家相公?”
“是啊,老伯,好久不见了。”我开口,微微高声。
老者干脆不再划,收起船桨,让船随着波浪荡漾,慢慢靠岸。
“我在江北帮你打听过了,人家都说那乌落山里死了几十万的人,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最后什么都没剩下,也没听说还有人从山里逃出来的,我看你啊,就此死心吧,别再等了,年纪轻轻的,再走一家好好过日子才是。我看你等了这么久了,倒也痴情的很,可乱世之秋就是这般,人命无常啊,别太留恋了,该放的还得放,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着实不易啊。”
我微微一笑,摇摇头:“老伯,劳烦你了。”
老者显得很高兴,待船靠近,扯了嗓子道:“这样的女子世间也不多了,可惜,可惜了。”
我轻叹,突闻身后有人唤我: “小姐……”我跟曹潜闻言回头,见沉香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喊:“小姐,方愈来看您了,你猜他带了谁来?”
我轻扬嘴角:“是小唐吗?”
“是小唐,那小子现在长进很多,可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沉香喜上眉梢,扶我身体:“方愈又捎了很多补身子的药材,还带了两匹缎子,我瞧了甚好,打算给您和孩子做两套新衣裳呢。”
“沉香,孩子的衣服太多了,你不用再做了,够穿的。”
“总要预备一些啊,等他满月,满周岁,一点点长大,总是要用的。走吧,我们回去吃饭了。”
“沉香,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清炖母鸡,这个是给小姐的,你也只能吃点骨头。”
曹潜笑笑:“沉香,再吃青菜下去,我就快变成兔子了。”
“你可得变成驴子,好驮着小姐每天过来这里看日出。”
“老伯,我们先走一步。”
老者朝我招招手,拍了拍船蓬,吆喝道:“客官,船到岸了。”
我转过身,正准备跟两人一起往回走,方才走出不远,听见身后有人轻语:“公子到了。”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我猛地转过身,见船头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他微垂头,弯腰请船舱里的人出来。我怔怔盯着船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似乎霎时聚集头顶,一颗心大力跳动,仿若下一瞬,便
要跃出胸膛那么强烈。
沉香和曹潜不明我意思,亦跟着调头看个究竟。
白衣胜雪,衣摆轻撩,那人弯腰从船篷中翩身而出,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我胸怀之中的一颗心,乍然翻腾,痉挛,抽搐,是说不出的紧张。
阳光下,还是那张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那双深若静海,俊艳无边的双眸,他看向我,嘴角衔着笑意。
我只觉得双腿骤然虚软无力,无法支撑身体,而狂乱跳动不止的一颗心,似乎已撑到了极限,再容不得这般负荷。
“你……”
“将军……”曹潜喊声脱口而出,我却是张口无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位夫人,您可是在寻人?”江欲晚缓缓踱步,右面一条腿略有吃力,勉强跛行。
我只怔怔站在原地,只凭干涩眼眶,再度泪如潮涌,决堤而出,忍忍作答:“是。”
“寻得何人?”
“要寻得一个曾骗我天荒地老,不离不弃,可最终却还是舍我而去的骗徒,而后与他一一清算,欠我的,必须还来。”我字字哽咽,已是在忍不住,只怕轻轻一松,便是山崩海啸,彻底的崩溃。
人已走到面前,静静等候,我仰头看他,泪如雨下,却不敢眨眼,只怕一张一合之间,人会消失不见,我已禁不起再一次眼见他从我眼前不见。那种惴惴之痛,彻底搅乱我五脏六腑,不自觉间,身体已是战栗不止。想说的话太多,可在如此之下,只化成无关痛痒的一句,我咬牙恼怒:“江欲晚,我恨你。”
话无再多,这一句,便了结千言万语,叹尽刻骨铭心,所有委屈,所有疼痛苦涩,悉数在此时此刻尽情倾泻,不再顾忌,不再隐忍。
他伸手,轻揽我入怀,只是靠近的一瞬,感知我身体变化,略有一顿,随即便紧紧拥我在怀。我死死扯住他衣衫,只怕又是梦中幻影,镜花水月,可现下,碰触感知带着熟悉的体温气味,真真实实的存在于我面前,我方才敢信,上天是真的把他又完整的还给了我。
“恨吧,你恨尽了我,就让我用这一生一世来偿还你,珍惜你。”幽幽一句,空彻响在千浪万波之上,春色浅光拂过他脸上的笑容,半幻半真。眼前粼粼水光一片,我仰头,细细看他眉眼,嘴角,皆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模样。
等过那么许久,苦过,疼过,忧过,怨过,眼前的男人始终都是我心头留下最深刻伤痕的那一个,令我至死,亦不敢忘怀。
人便是如此,缘分如同孽障,肯要就一定要还,我历经生死,倾覆,错失,绝望等到千帆过尽之后,方才彻底悟了。
爱再无私,也是企图,我独走,是困死了他,他以命换命,亦是套牢了我。
我爱过,深爱过,不管绕了多少圈,耗经多少年,无论他生,他死,我始终在那个轨道之上,安然等待远去的他归来。
便如当下,还能和他交首再聚,并蒂同生,抛却那些前尘后世,富贵荣华,只做隐于江河山川中的一对凡人,我已然知足。
(正文完)
本文全文已发完毕,后面还有几篇番外,我简单列个梗概。
一,子女篇
二,江欲晚篇
三,交待萧家灭门篇(萧铎山及萧重波)
四,李哲篇
五,北越篇(无双等)
不分先后顺序,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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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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