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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朝前看,莫自苦 ...

  •   到了祠堂,江意晚扶着沈柏林坐下。

      血粘连着衣衫牵扯着皮肉痛得沈柏林呲牙咧嘴,居然也冒出了两滴眼泪。
      沈秋林嘴上嘲他没出息,可眉宇至始至终都是紧蹙着,满是担心。

      江意晚拿出沈柏林给她的那盒药,这药虽拿给她用做烫伤,但也有去腐生肌促进愈合与止痛之效。

      “表兄你将衣衫脱下来,上了药会好些。”

      怎料沈柏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竟是死活不肯,支支吾吾什么男女大防。

      江意晚一怔,倒没想到这些。
      见他如此坚持就将药膏交给了沈秋林,换沈秋林来涂药。
      结果沈柏林抗拒的就好像被恶霸硬上弓的良家妇女,还是嚎叫着不肯。

      即便是亲兄妹但彼此都不是小娃娃了,不妥,不妥!

      知道这皇城里规矩多,江意晚无奈,只得劝道:“表兄,且不说在军营里什么样的伤我没见过,就说你这衣裳要是再不脱下来,等血干了同你伤口粘在一处你便更有得哭了。”

      闻言,沈柏林着了急,立刻嘴硬否认:“我从小可是被打大的,才不怕疼呢!表妹你莫小瞧我!”

      顿了顿,手却开始别别扭扭的扯衣带,还是被痛给唬到了。
      虽然他总挨打不代表他就不怕痛啊!他只是嘴硬胆大而已!

      “你们俩…转,转过去。”他嗫嚅着,又觉得很没面子。

      沈秋林突然不太想认这人是自己亲兄长,扶额与江意晚小声嘀咕“真丢人。”
      江意晚抿住嘴巴憋的辛苦,肩膀颤了又颤,最终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沈柏林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磨磨唧唧半天,他盘腿而坐将后背露出,没伤的地方努力想盖严实,手里死死扯着衣衫瓮声瓮气道:“好了。”

      于是江意晚转过身利索的将药盒打开,她没有丝毫扭捏,挖起一小坨药膏开始均匀的涂抹至伤口。
      沈秋林也没扭捏,她同样蹲下身来瞧沈柏林的伤势。娘是真气着了,居然下的全是狠手,这得多疼呀,怪不得阿兄怕呢…

      她有些难受的红了眼眶。

      沈柏林一哆嗦,瞬间忘记了疼痛,满心只有后背那酥酥痒痒的指腹。
      被教导多年的礼义廉耻突然涌上心头,冒出一句:“表妹…我知道今日你给我上药是不得已,可我也不是那种浪荡子,定,定是会为表妹负责的!”

      江意晚一怔,连着沈秋林的眼泪一同给这句话吓了回去。

      “啊?”两人异口同声,下意识以为定是自己想错了。

      却听沈柏林说起什么:“表妹,我认真的,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

      他想,他之前做事不过脑子已经是对不住表妹一次了,这回他肯定会保护好表妹,看谁敢非议半个字!

      大抵明白沈柏林所想,江意晚有些哭笑不得。
      倘若上个药就结一桩婚,那她得嫁多少次人啊?
      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秋林就扯着沈柏林衣衫给他套了回去,没好气道:“你快别吓唬表妹了。”

      沈柏林匆匆系好衣带转过身子,满脸认真的举起手来发誓。
      “怎么能是吓唬呢!祖宗牌位在上,我说的句句发自肺腑,若是来日食言就叫我天打雷劈!”

      怎料听得此话沈秋林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快快将话收回去。”

      “你也不想想咱娘,如今都处处容不得表妹,若你二人当真成婚,你夹在表妹与娘中间还能护得住表妹吗?”

      她问得沈柏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表妹来自肃州么,娘不了解表妹才有偏见,可只要真正的了解了表妹那些偏见总会消失的。

      见沈柏林那单纯的神色沈秋林就知道他不明白。
      真不知娘给了阿兄健全的四肢,怎么就没给阿兄生个脑子。

      “我且说与阿兄你好好听。”她认真的将江意晚与沈柏林隔开。

      天色将暗,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席卷来一身凉意。

      “娘不喜欢表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礼数,你看,即便表妹如今礼数都得体了,娘是不是依然没有半分缓和,只要出了事娘总是要往表妹头上想。”

      “我原以为这是偏见,但如今却全想明白了,难道你没有察觉出迁怒?”

      她上前一步,望着祖宗牌位稍稍还是压低了些声音。

      “爹与娘的婚事无非是为着沈周两家,并无感情,爹爹心里的人与一直宠爱的人也都是婉姨娘,故而更是屡屡说娘比不得婉姨娘,想阿兄也不是不知。”

      这些话本不该从她这为人子女的嘴里说出来,但今天她却必要敲醒自己这阿兄的昏脑壳。

      “娘这个正室做的辛苦,她苦苦维系两家关系,操持全家,得不来夫君的赞誉,如今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了。”

      “爹一直以来都惦念着姑姑,其实也是羡慕姑姑可以为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而他却不能。故而爹各外疼惜表妹,那么落在娘的眼里是什么滋味?无异于提醒着她的这一场婚事,这些年,都如同是笑话。”

      “所以,娘未必不知表妹无辜,不过是将此迁怒于表妹;表妹是姑姑的女儿就注定不会受娘喜欢,除非娘能将此事放下,可是以爹娘如今情势,娘真的能轻易放下吗?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再问你,你说要负责,要娶表妹,是真心喜欢表妹还是因为男女大防那一套?你现在说会对表妹好,待来日你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子,是不是又会恨表妹占了位置,无法让你喜欢的女子为妻?无异于是在重演爹娘的悲剧,不说表妹愿不愿意,我却绝不会允许!”

      “我…”沈柏林被说愣了,他从未见过自家妹妹如此疾言厉色。

      沈秋林一通话下来就将江意晚的处境说的明明白白,甚至是连江意晚自己都没能想到,舅母对她并非单单偏见而是一种迁怒。

      在这场婚姻当中舅母被那些教条束缚,不得不去做一个完美的宗妇,做那忍辱含垢的贤妻,所以不停的往下咽苦楚;便是如今争执不休,又能如何呢?难道真的去与舅舅厮打一场,然后和离,坏了两家的关系吗?
      以舅母的自我束缚当然是做不到这些的,那么便只能寻个合理的宣泄口,而这个宣泄口就是她。

      江意晚在心中思衬着,灵台一阵清明,恍然大悟。

      沈秋林进一步道:“阿兄,再换言之,倘若你真心喜欢表妹,那么表妹和娘之间你要如何取舍?是委屈了表妹,还是背负不孝的骂名?想来阿兄你也是难为。”

      “若你不能两全,方才的那些话就休要再提。”

      沈柏林像是被当头一棒,一时间脑袋里接收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事。

      沈秋林也不再多言,拉着江意晚跪坐在蒲团上。

      江意晚从思绪中回神,诚挚的道了声:“多谢姐姐。”
      她知道沈秋林是真心在为她着想。

      沈秋林却摇头叹了口气,她沉吟片刻,牵起江意晚的手,讲起了掏心窝子话。

      “妹妹,无论祖父与姑姑当年发生什么,说了什么狠话,又或你对沈家有没有亲情,你身上都始终流着沈家的血,这点毋庸置疑,你我本就是一家人。”

      “可是我们都做不到真正的帮妹妹你什么,如今你处境艰难,爹爹越是心疼你,娘便越容不下你,此后恐怕还多有事端。”

      “我知妹妹你虽处处忍让伏低,实际上却很有骨气,娘今天说的话羞辱了江家,妹妹你心里恐怕是不舒服的;但你如此聪明,定明白活下去是头等要事,这比什么都重要;人唯有活着才能有机会有盼头去改变,死了就真的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她并非要劝江意晚大度,只是她到底要从沈家活下去。

      江意晚默了默,回握住了沈秋林的手。
      即便什么都没有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活下去,活下去比一切都重要。

      她望着那一面牌位,供着的人里有她素未谋面的外祖父。
      便想起娘也曾在团圆的日子里对月垂泪。
      以往爹爹与娘就是她的全部,她不懂分离之苦,如今却是懂得了。

      她也好想好想爹爹与娘啊…

      不过如今想来娘终于能在九泉之下与外祖父与外祖母团聚了吧。

      罚跪的事很快就被归府的沈青松得知,又是一场大吵。

      似乎只要撕开一道口子,那么过去那些强撑出来伪装的相敬如宾便都会随之化作齑粉。
      而江意晚的到来与沈父沈母的离世催化了这道口子。
      于是无论过往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终究还是成了怨恨。

      “我出身周家,是周家的嫡女!原本也是在爹娘呵护之下长大,在嫁与你前从未受过这许多磋磨。”

      “你以为没了沈家我就嫁不出去了吗!总还有孙家钱家李家王家!你凭什么处处觉得自己委屈,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没能和心上人如愿以偿?是你们沈家几次登门求我爹爹,情真意切,我爹爹才同意了这门亲!是你沈家为了仕途强攀我周家!你现在张嘴闭嘴全是不满,那我呢,你以为不满的只有你沈青松一个吗!”

      “可我却要恪守妇道,要做一个合格的宗妇,要为你生儿育女,为你的官路四处打点。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便要忍受婆母的刁难,忍受妯娌的龃龉,忍受看着你和你的心上人恩恩爱爱,而我通通都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沈青松,你敢和离吗?”

      “你口口声声那么爱你的婉娘,公婆在世时你不敢反抗,那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敢了吗?”

      “要么你与我和离,要么我们就彼此折磨到死!”

      “…”

      春桃挑着灯带了些丫鬟与小厮来,接江意晚沈秋林与沈柏林各回院子。

      沈柏林后背有伤,稍微挺一挺背就发痛,只得由小厮架着走,乖乖的先回去了。
      沈秋林和江意晚走了一道后也在岔路口分别,便只剩冬月春月与春桃一同走着。

      冬月春月跟在后面,春桃则走在江意晚身侧帮忙照路。

      江意晚试探着问:“春桃姐姐,舅母可消气了?”
      她觉得不大对,依着舅母的脾气怎么会才这么一会儿就放了他们三个,恐怕是舅舅的意思。

      果然。

      “尚未,主君回府正在主院。”春桃隐晦的答道。

      她心里顿时有了打算,想去试一试。
      即便心底里仍然不能原谅舅母的羞辱,即便舅母不会对她道歉,但只要能改善这段僵硬的关系,于她,于舅母,自然就是最好的结果。

      江意晚改了道往主院走去。

      冬月与春月面面相觑,主君与夫人定又在吵架,她们实在不明白女郎为什么要这时候上赶着找骂。

      沈青松被踩了痛脚与沈夫人吵的声嘶力竭,后来实在是吵不动了,哑着嗓子一挥袖便去了婉娘处。
      江意晚站在院外避着,待沈青松走了才进主院。

      “劳春桃姐姐去给舅母传一声,还有…舅舅与舅母吵架的事千万不要让下人多口舌。”

      “是。”春桃应下。

      于是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怒喝,说不见。

      春桃为难的走了出来,江意晚却浅笑着上前。

      “春桃姐姐去煮一碗雪梨汤给舅母润喉吧,没事的。”

      她让春月与冬月留在了外面,独自推门走了进去并将房门仔细关掩。

      有些话素日里说恐怕没什么用,舅母也不会听进去,唯有此时反倒能在情绪之下起到效果。

      她缓步走进撩开了隔断的珠帘,碰撞间发出‘簌簌’的轻响。

      “你如今是愈发好规矩!”

      沈夫人蜷起指尖紧握着掌心,掐的有些泛白。

      江意晚早就预想过各种场景,所以对此反应并不着急。
      而最坏最坏,也不过是再挨那么一顿打。

      “给舅母请安。”

      她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伴随着沈夫人斥责之声将地上的书卷捡拾了起来。

      “甥女儿今日有话必须要讲,请舅母能容甥女儿将话说完,在甥女儿全部说完之前,也望舅母莫要动气。”

      舅母一惯觉得她两幅面孔,无非是她一面硬骨头一面又碍于寄人篱下而隐忍伏低。
      既然她忍得十分难受,舅母也并不会因此而舒心半分,倒不如换个方式,不装这糊涂人。

      沈夫人没有说话,只目光沉沉的盯着江意晚瞧。

      于是江意晚将词在脑海里措了措。
      缓缓道:“舅母,您将表姐和表兄这两个孩子都教养的很好,表姐知事明理,而表兄虽单纯却很善良。我想,能教养出这般孩子,舅母您必然也不会是什么恶人;故而您总是讨厌我定会有所缘由。而我如今十四明年便要及笄,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孩子,自然都能明白。”

      “您是看不惯我表里不一,我又何尝不十分难受,想来若不将话挑明,那后面的话舅母是听不进去的,如今斗胆坦白与舅母说一句,舅母羞辱我的那些话不仅仅是羞辱我一个人,更是羞辱江家;可虽如今江家只剩我一个,我也断不能容忍江家受辱,也绝不会让江家因我蒙羞。”

      “如舅母所见所想,我从不是那般的绵羊,我生在军营,见识过金戈铁马,尸骸遍野,挽过弓骑过马,又怎么可能会是绵羊。”

      “可是如今江家无人,我尚未及笄,便只能依靠着舅舅与舅母活下去,我深知自己给沈家带不来什么,却要享沈家的富贵劳舅母教养,所以总是忍下打骂,努力顺从。”

      “但舅母扪心自问,真的只是因为我来自肃州,礼数不佳,性情粗野的缘故,才不喜欢我吗?我真的有耍过什么不得了的手腕心机攀附权贵吗?”

      多亏沈秋林的话点醒了她。

      偏见是一种歧视,往往难以真正的扭转,可要是迁怒却会简单上许多。
      迁怒的原因无非是这场冤孽的婚事,那么这就会是一个切入点。

      戳人心窝子的事虽然不大道德,却也是个不破不立的过程。

      至少她相信一件事,沈秋林和沈柏林的为人可不是天生地养出来的。

      “后面的话恐怕不敬,甥女儿先在此请罪了。”

      前不过是个引子,这后面的话才是重中之重,江意晚再次一礼。

      郑重了神色:“舅母与舅舅成婚已有二十多载,难道还没能过明白?您不愿意挣脱礼教的枷锁,为维系沈周两家而做这宗妇,甥女儿没什么好讲,这都是选择,就像舅舅也做了如此选择;可既然做了选择那便该明白得失。”

      “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场婚事里的头等要事,与其为着舅舅和婉姨娘的事儿困苦,舅母何不想想,您是这掌家的宗妇,后又有沈家撑腰,您已经握着权柄了,任谁都不能越了您。过日子是要朝前看朝前走的,若不停的原地打转朝后回望,那么蹉跎的始终是自己。然,您再想一想,您可能不顾沈周两家关系?可能真的愿和离?那么如此闹下去除了白遭了这二十年磋磨,连这苦苦维系的关系也会功亏一篑,这又是何苦,难道非要连这权柄也丢了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活一世难免稀里糊涂,不愿取舍,总想得到,想事事如意,可这世事皆为取舍,拿得起放不下是痛苦的根源。

      “这苦也是一辈子,乐也是一辈子,教条那些东西没办法让我们真的过好这一生,因为男子并不受此约束,那我们为女子的又为何非要自苦?”

      话到这儿江意晚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这么久舅母都没发怒想来无论如何都是听进去了一些,这最后她却还有一段话,是私心里想为着沈秋林所说。

      “舅母教我读书,书上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么您今生走过的路,可还要姐姐再走上一遍?世家联姻真的那么重要吗,舅母您是更在意这所谓的壮大家族,还是更在意姐姐?”

      她不希望如此好的沈秋林也被安排上这样一条道路。

      女子想要抗衡家族与世道挣扎出命运是何等艰难,唯有盼望舅母自己淋过雨便多心疼一些不要让沈秋林再淋雨。

      屋内静的能清晰听到彼此呼吸,树影摇晃,沙沙作响。

      春桃端着梨汤守在外面,听着江意晚的话内心十分震撼。
      她佩服表姑娘如此敢讲,更佩服表姑娘想的如此透彻。

      沈夫人许久都没有说话,她微微垂着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委屈,愤怒,不甘,又无可奈何。

      若真有得选她自不会想被困在在深宅之中,但她没得选,也难以像自己这个甥女儿说的一般洒脱。

      “你既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要跑来与我说这些。”

      沈夫人终于将头抬起,嗓音喑哑态度却缓和许多。

      “因为表姐表兄待我极好,我想能回报他们;当然,也是为了自己。我虽不是绵羊可也不是杜鹃鸟,今后既然还是要在沈府活下去,自然希望舅母能放下些许对我的不喜。”

      江意晚如实笑答。

      于是沈夫人又是很久没有说话,静默的门外的春桃都有些着急。

      许久,她挥了挥手。

      “回去休息吧,这些事等你大了就明白了,许多的不得已哪里真的能如此潇洒呢。”

      江意晚没有再多言,行礼告退。

      人明明过得很痛苦却不愿意逃离痛苦,是因为人喜欢呆在熟悉的环境之中拥有稳定的安全感,这些痛苦都已然熟悉,更好面对。然,摆脱痛苦却要面对未知;故而宁愿烂在这段痛苦的关系中,也难以迈出摆脱现状的步伐。

      这不是她能管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朝前看,莫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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