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秋》双陆

1、第一章 眨眼的神像

　　雨，铺天盖地倾斜而下，雾蒙蒙模糊了视线
　　常明清伸手抹了一把脸，将斗笠沿压低，扯紧马缰绳，踉跄着向前走
　　路旁的垂柳被呼啸而过的风折弯了腰，在哗啦啦雨声中发出瑟瑟的哀鸣。常清明想起自己初来飞剑山庄的情景，明媚春光与纵马而行的少年，以及斑驳的树影下扬起的轻尘。
　　现如今那些轻尘已经变成难缠的泥泞，他麻木的将靴子拔出来又陷进去，乌云下四周阴沉沉一片，只有前方路边山神庙外的红色越发闪亮。
　　那是飞剑山庄的大门
　　背靠落霞山的万丈悬崖而建的飞剑山庄，以山神庙为界。过了山神庙就算进庄，刀剑入鞘，百毒封囊，严禁争斗

　　雨太大，身上的蓑衣倒像没穿一样，里面的衣衫已经被雨打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常清明只能咬着牙顶着风一步步的往山神庙挪，只盼能快点进去避雨。
　　离着山神庙的不过五六步，窗户上映出摇曳的微光，看样子是里面升起了篝火，他咦了一声，急忙登上台阶，也来不及把马拴好，一手牵缰绳，一手就去推门。

　　空地上，染着小小的一蓬火堆，一个青衣公子端坐在神像下
　　见他推门进来，也不惊讶，举了举手里的酒壶：“雨重天寒，大侠可要来杯御御寒？”

　　常清明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庙内的陈设很是整齐，只有角落里多了一张供桌，旁边整整齐齐的码着几个蒲团。正是原本应该放在火堆处的物件。
　　那人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像角落，微微一笑，没有分辩。
　　他脸上神态自若，虽然是席地而坐，落在地上的青色外袍却不见一点褶皱，显然是家世良好的公子。常清明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咳嗽了一声将马拴在庙门口，掩了门坐在他对面：“怎么住持还不出来。”
　　那人倒了一杯酒给他：“并不曾见到师傅——这样大的雨，本以为只能自斟自饮，不想遇到了大侠。”
　　手里的杯子惨白无色，正是庙里的供杯。常清明看了看酒壶，清淡的样子与杯子分明是一套，只是捏在那人的手里，映出皮肤的纹理，多了几分玉色。他略一迟疑，将酒一口喝下。
　　“杏花村的汾酒，不下五年。”青衣公子端着酒壶给他续上，“不料庙里竟然有这样的好酒。”
　　常清明双手执杯，待酒有七分满时微微颔首致谢，“庙里的顾山大师原是飞剑山庄的二公子。”
　　“难怪。”那青衣公子低低叹了口气，举杯示意与他干了杯中酒，接着斟满第三杯：“大侠与我素昧生平，却毫不犹豫就饮了我的酒。竟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么？”
　　常清明大笑，“公子莫忘了，过了山神庙的庙门，便是入了飞剑山庄。”
　　“是了。”那青衣公子一怔，也笑了起来，“飞剑山庄内，刀剑入鞘，百毒封囊。”
　　“在下西北白马会常清明。”
　　青衣公子振袖，颔首低声道：“不才姓李，单名粲。”
　　“公子不是武林中人？”
　　“谁知道呢。”李粲给自己斟了杯酒，放在唇边一点点饮下，“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岂是我能知道呢。”
　　常清明一直在江湖行走，并不曾读过几本书，听到李粲突然掉书袋，只觉得头昏脑胀摸不着头脑，只好转了话题问，“雨这么急，李公子此去飞剑山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
　　“舍妹，”李粲叹了口气道，“或许在飞剑山庄作客。”

　　他的头发紧紧的束在脑后，并未带冠，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常清明心里算了算，想起年初妻子接到庄主夫人的信时跟他絮叨过的几句闲话，“听说庄主夫人去年新收了个徒弟，虽然只有七八岁，天资却极为聪颖。也是姓李，名叫碧玺。”
　　“应该就是舍妹了。”李粲把玩着酒杯，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祖父极喜女孩，因此用珍宝为她们命名。碧玺在家里排行第六，乳名唤作六儿。去年冬天，六儿在家里闹了一场忽的没了踪影。本以为她躲到姑舅家，谁料半年多都没寻到她的踪影。前日家母听一个镖师说飞剑山庄庄主夫人新收了个徒弟，额前束着一块莲花状翠绿碧玺，与六儿身上带的那块碧玺极为相似，于是命我前来探听消息。”
　　因为喝多了酒，他的说的比刚才还要慢，话讲到最后拖长了带出一点翘音，是最正宗不过官话。李粲的姿态优雅，让人不自觉地将视线集中过去，常清明端着酒杯听他讲前因后果，眼角一错，正看到他背后的山神像缓慢地、轻轻地眨了一下眼。

　　眨眼的神像！

　　常清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耳边听着李粲低声说：“家严最忌习武，若被他知道了，只怕要将六儿逐出家门。因此我不得不急忙赶路，将她带回太原祖宅，只盼能躲过此劫。”
　　他只顾盯着神像研究，嘴里随口说：“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
　　“家法难违。”李粲叹着气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常大侠，雨停了，我们上山吧。”

　　庙外乌云已散，天光又亮，透过被雨打破的窗纸，庙外柳树青翠欲滴
　　李粲起身先出了门，常清明跟在他背后，见他脚步不稳，不觉笑了笑：顾山大师出家前就极爱喝酒，这庙里藏着的汾酒至少都有十五年，后劲极大。这位李公子喝的是闷酒，不知不觉就喝过头了呢。
　　临出门前，常清明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山神像，巨大的雕塑不动如山，默默的立在锦缎堆砌的神龛里，从高处俯瞰着他们。
　　许是刚才看花了眼。
　　常清明不再犹豫，牵了马与李粲一道出了庙门。

　　在寺庙的后面，僧舍旁的水沟里，碧色微漾的水底渗出一缕淡淡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