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苏醒 ...
-
转眼已是秋末冬初，京城的雨水终于告一段落，可随之而来的气温骤降却又让人深感吃不消，眼看着树上的叶子由黄变枯，又被疾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教人不由自主的心生萧瑟凄凉之意，只盼着来年春天能快些到来——万物复苏，绿意盎然，才是希望的象征啊。
但是，眼下除了忍耐，熬过这一个寒冬，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被狐皮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苏梦枕在杨无邪的陪伴和搀扶下，再一次出现在了愁石斋的门前，敲开门的刹那，映入二人眼帘的，依旧是王小石那张憔悴到不忍直视的脸，可是在看到他们的瞬间，那张脸上却立刻露出了天真灿烂的笑容，与往昔的那个他毫无二致，嘴里也亲亲热热地叫着大哥、军师，将两人让进屋来，又主动笑着说道：
“大白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呢，昨晚树大夫说，今天就可以给他停药啦。”
“啊哟，那可真是太好了！”
杨无邪连忙堆笑回答，语调略显夸张，试图让屋内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同时小心地扶着苏梦枕在床边坐下，帮他卸下那件厚厚的狐皮大氅，换上一条薄一点的披肩，一面顺着苏、王二人的视线向床上的白愁飞看去，露出喜色道：“白公子的气色的确是好得多了，依我看，只需把药一停，他一醒了，自然便万事大吉，咱们大家也可以放心啦！”
杨无邪的话显然还是起到了作用的，苏梦枕和王小石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透出了希望和喜悦之色，只不过这一对视，也让他们二人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的面容：王小石衣不解带地照顾白愁飞已经三月有余，若非苏梦枕病情稳定后隔三差五便来愁石斋探视，坚持要替他一阵，让他能洗洗脸、换件衣裳、靠在床边打个盹的话，只怕他连眼都不会合一下的，可即便是这样，这三个月的日夜操劳也足以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看上去倒真跟温柔从前挖苦他时挂在嘴边的“野猴子”没什么两样；而苏梦枕虽有杨无邪贴身服侍，又有温家送来的各种珍贵药材续命，他却仍是瘦削得厉害，满面病容丝毫不见消减，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对比之下，反倒是一直躺在床上睡了三个月的白愁飞看去最是健康，非但没见消瘦，人还白胖了些，双颊上甚至都能看见隐隐的红润之色了。
“大哥。”
“三弟。”
王小石和苏梦枕同时开了口，微怔一下之后，又双双异口同声道：
“你去休息吧，我来——”
两兄弟无奈地笑了，随后还是王小石快了一步，说道：
“大哥，还是你去休息吧，大白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你的身体还未大愈，我怎么能让你总来替我辛苦？我——”
“三弟。”
苏梦枕冲王小石温和地笑笑，但对他的这个要求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要紧，反而是你，都瘦了一大圈了……我在这里守着，你歇一会儿吧，稍后树大夫和温柔，也会过来的。”
“不行，大哥，还是我守着吧！”
王小石望着苏梦枕那张被病魔摧残到近乎脱了相的脸，心中已经担忧到无以复加，纵然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却哪敢依他？可他终究没拗过大哥，硬是被苏梦枕“逼迫”着坐到床尾的椅子上去，靠在椅背上休息，还让杨无邪把那件狐皮大氅给他铺在身下，好让他能靠得舒服些。然而王小石又怎么睡得着，看着大哥安静坐在白愁飞身旁的侧影，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楚，这三个月以来，每次大哥来愁石斋探望大白时，都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沉睡的大白很久很久，直到他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将手中的白帕染上一抹刺眼的猩红，再被他和闻讯赶来的杨无邪好说歹说地劝回去。但是下一次大哥还是会来，他和杨无邪也还是会将同样的戏码重演一遍又一遍，谁也不放弃，更加不肯认输……
即便，他们三兄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重聚在金风细雨楼，在同一个屋檐下，又相处得这般和睦，仿佛那些兄弟阋墙、绝情断义的过往从未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依旧是昔日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进相携，退相守，性命互托，生死不负……
等到大白醒来，一切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
那些鲜血、杀戮、背叛、决绝，真的能像一场大梦一般，醒了，便了无痕迹、万事皆空？
全无困意的王小石无言地阖上了眼皮，且将头转向一边，不让大哥看到他眼角流下的那一滴清泪，尽管他知道这个问题在大哥的心里也翻腾过无数次，在折磨他的同时，也同样没放过大哥——他们虽然都已是历经过生死和沧桑巨变的人，原本不该有什么放不下的，但在白愁飞一事上，他们两人却仍是参悟不透，再聪慧的头脑，再广博的见识，也是无济于事，帮不了他们分毫……
杨无邪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去，苏梦枕依旧静坐床前，王小石只是闭着眼一声不响，即使他很清楚自己的这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大哥，毕竟人真的睡着了后的呼吸和装睡是完全不同的，伪装不了，而这点区别又怎么可能骗得过大哥的眼睛，只是大哥并未点破罢了。
大哥一向对他们都是这么包容的，可是大白不喜欢，他总说他和大哥不是一路人，若不是顾及他王小石的感受，他们两人早就分道扬镳了。然而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就这么生生走散，为此他不惜拼尽全力去挽留，但如今的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么？
他救下了刺杀大哥的凶手，还要留住他的性命，让他恢复如初——他这样做，对得起大哥么？
他违背大白的意愿，强行留他在世间，用药物使他陷入昏睡，反抗不得，更无尊严可谈——他这样做，又对得起大白么？一旦大白睁开眼睛，又会是怎样的反应，他，连想都不敢细想……
大哥，二哥，对不起……
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泪水不断的从王小石的眼角滑落，将他的领口都打湿了一大片，苏梦枕始终不予揭穿，三兄弟就那般沉默的彼此相对着，直到温柔和树大夫叩响了房门，王小石忙抹净了脸，跳起来跑去开门，将树大夫引至床边，探了探白愁飞的脉象，对他、苏梦枕以及温柔道：
“三位请放心，白公子的伤情已无大碍，眼下只待药性尽消，他便可正常苏醒。”
“多谢大夫！”
三人异口同声道，树大夫拈须笑笑，又说他也会守在这里，万一白公子醒来有什么异样，他也能第一时间加以应对，确保万无一失。王小石三人听了更是感激不尽，于是四个人便严阵以待地守在房中，八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床上的白愁飞瞧，万幸白愁飞是昏睡状态，否则若换成个清醒的人被八只眼这么盯着，一准儿受不了的，不浑身发毛、落荒而逃那才怪了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苏梦枕似乎又有些疲惫难支，隐忍着发出艰难的咳嗽声，王小石和温柔连忙帮他捶背倒水，又要喊杨无邪来扶他回房休息，苏梦枕只是不肯，咳嗽声却越来越大，怎么也压制不住，树大夫见状也起身欲为他把脉，劝他务必当心，无论如何都不可操劳过度，苏梦枕却只一再摆手拒绝，更极力睁大双眼，可就在三人围着他苦劝之时，却见苏梦枕的瞳孔猛地放大，咳嗽也倏然止住，再看他的手指颤巍巍地向前伸去，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因被方才那一阵剧咳堵得声嘶气噎，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瞪着眼指向前方，而王小石三人顺着他焦急万分的目光掉转头去，齐刷刷地望向了床上，只见到白愁飞的身子仍然平躺着没动，可是他的那双眼睛却已睁了开来，直视着他正上方的床顶，而且，而且还眨了一下！
就在刚刚，他……醒了？
“大白！”
最先反应过来的王小石大叫了一声，飞身扑向了床边，紧随其后的是唤着“大白菜”的温柔，苏梦枕也在树大夫的搀扶下颤颤地靠了过来，一起将床边围得水泄不通。只是此刻的王小石已注意不到其余，他就只看得见那双形状狭长眼尾略略上挑的黑眸，在面对敌人时寒芒四射，令人不寒而栗，在面对兄弟时却又宛如两汪春水，让人不自觉的便对他心生信赖。当年在细柳镇的照野酒馆，在那一群吵吵嚷嚷、敌友莫辨的食客之中，初涉江湖的他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双眼的缘故，才于人群中选择了向他走去，未经他允许便自来熟地坐在了他的面前，从此难舍难分，说到底，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啊……
王小石满脑子里都是初见时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眼前一时竟模糊了，他慌忙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看不清眼前已经苏醒过来的人。而为了在白愁飞醒来后和他说些什么的问题，他明明早已打了千万遍的腹稿，这会儿竟然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发觉自己就只想盯着那双眼睛好好地瞧，哪怕一句话不说，只和那双眼对视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反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丢下那个人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要他活下来，今后他就有无数时间可以融化他心头的冰雪、消弭他心底的恨意，只要给他时间，他就一定可以，他，王小石，一定做得到的！
满怀希望的王小石笑着擦去了泪水，而那对眸子也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视线中，果然仍如他记忆中的那般黑白分明，让他不论在多少双眼睛里，都能一眼认出他来，哪怕这双眼在被命运无情磋磨后已经再没了往昔的光芒，曾经的秋波流慧如今已变作一潭死水，再不见半点波澜，甚至于，完全就不像，一个活人的眼睛——
“大白？”
王小石呆呆地望着那对眼睛，那个人分明是醒了，可他一动也不动，黑黢黢的双眼中更是没有一丝光亮，任凭他声声呼唤，任凭他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他也毫无反应，若说他还昏睡着，只怕也有人信！
“大白，大白？大白！大白！！！”
王小石整个人都已贴在了白愁飞身上，不多一刻便已声音嘶哑。苏梦枕、温柔、树大夫三人全都呆怔在一旁，望向床上之人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只觉得他们仿佛在注视着两道深渊，深不见底，空无一物，却足够吞噬掉所有的希望，让人如同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第三章 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