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烟火无雾

95、第 93 章

　　张澜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昏迷的年承旭。

　　“他三岁上的一年级。”然后她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

　　“？”
　　除了石英，不知情的陈争父子和专科医生霍宁都愣住了。
　　陈争一直以为年承旭是跳级跳上来，毕竟年承旭学习那么好。

　　“在这之前，”张澜下颌角紧绷地吸了口气，因为头被抬高，往下看年承旭的角度更显高高在上的俯视，“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每天，我每天都会把饭放在餐桌上的微波炉旁边。”
　　“可是只有我打开卧室的门，他才会出来，才会吃饭。”
　　“他——”

　　张澜再次吸气，鼻息很重，再开口时气息已经变得不稳，“甚至都不出卧室上厕所。”

　　“发现他憋着不上厕所，是我第一次打他。”
　　“但他只是哭，只是尖叫，什么都不说——”

　　一个呼吸，张澜的眼泪忽然夺眶，立刻被她狠狠地用手背抹去。

　　“没错！”她语气开始变重，似乎是想掩饰声音的颤抖，“在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哪怕我为了让他能正常的吃饭，上厕所，送他去幼儿园，他还是不做这些事情，甚至是第一天就被叫家长，说他吓到其他小朋友了，连幼儿园都不要他，我只能换成让他上一年级，去吃‘小餐桌’。”
　　“直到他那个哥！出现之后！说要教他学习？！重新让他上了一遍一年级？”
　　“他终于自己去吃饭了，终于自己去上厕所了，甚至终于开口说话了！哈哈哈——”

　　张澜突然流着眼泪笑起来，那双极具东方特质的丹凤眼里，通红的眼珠开始直勾勾地转动，盯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纤细的胳膊僵直地绷着，张澜指着床上的年承旭，下颌角的泪珠随着双唇张合不断坠落：
　　“他是我儿子！”
　　“可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居然是‘哥’！？哈哈，哈哈哈——”

　　陈争惊得大张着嘴。
　　——他不知道年承旭还有个哥。

　　“我19岁跟着那个混蛋跑了大半个中国，怀了十个月，生下来的东西居然连哭都不哭一声。”
　　“是，没错，我是觉得我生的这个东西有毛病，因为我害怕那混蛋不要我和我生的这个东西了，因为我连一件婚纱……！第一次结婚，谁不想穿婚纱呢，可是别说婚礼，我连一个戒指都没得到，我甚至连那混蛋的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就只有一本结婚证和我生下来的这个东西。”
　　“结果呢，那混蛋还骂我？骂我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儿子有毛病？”
　　“哈哈——”
　　“他到死！无名指上都戴着那个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戴着的戒指！”

　　陈争怔愣地看着张澜边哭边笑边说，虽然他已经十一岁了，但有些事还是听不太懂，只是断断续续、不止一次地觉得这个女人像个疯子。

　　“打扰一下——”
　　病房的门被叩响，女人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很礼貌的语气，却又打扰得非常干脆。

　　空气中的纷乱暂且停下，陈争跟着身边的几个大人转头去看，只见一位短发奶奶站在病房门外。

　　短发奶奶看起来非常时尚，花白的头发倒梳过去，一丝不苟地背在头顶，即使别的白发奶奶都已是佝偻年岁，这位却拥有女性群体中偏高的身形，短短的一个敲门后收手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优雅的气质。

　　不同于居家时的讲究舒适，铁奶奶今天出门选择了一套宝贝孙子推荐的藏蓝色立领双扣风衣，搭配着极具风格的饰品，此刻整个人看上去魅力十足，迈向病房内的步伐稳而自如。

　　在门内站定，铁奶奶抬起一侧自然弯曲在腰部拿包的手扶了扶金丝老花镜，端庄大方地在每个看着自己的人脸上扫过，勾唇微笑道：
　　“请问，是有一位叫年承旭的孩子在这间病房吗？
　　“我替我的孙儿来赴约。”

　　这位没见过的奶奶气场过于强大，陈争呆呆地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年承旭，并指了指，然后回过头继续去看奶奶：“在这儿……是他……”
　　铁奶奶略微侧颈，目光落在陈争脸上后加深了笑意：“好的，谢谢你。”

　　陈争呆愣愣跟着走来的奶奶移动视线，随着奶奶的靠近他突然闻到一股香味。
　　很香，很熟悉……
　　玫瑰……
　　茉莉……
　　“奶奶！您——”他眼睛一下睁大。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铁奶奶露出欣赏的笑容，多看了几眼躺在病床上的年承旭，这才回眸问道：“怎么了孩子？”
　　“奶奶……！”
　　陈争可以说是刹那间就情绪激动到不行，“奶奶！您身上的香味……！我、我我我在年承旭身上闻过！不，不对，还在他放学提来的那些衣服上都闻过！”

　　“哦？”铁奶奶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出门前我孙儿专门为我拿去干洗过的衣服呢，还特意带上了那瓶洗衣液——漂亮的孩子睡着闻不到，看来我孙儿的心思得白费了。”
　　陈争听不懂，挠了挠头。

　　铁奶奶摸完袖子抬起头，看上去有些惊讶，回头看了看年承旭，然后面向陈争微笑道：“看来你们两个孩子关系很不错，居然都知道不久前才出现的味道。”
　　“那当然！”陈争一下底气十足，都没忍住伸手拍了拍胸口，“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

　　铁奶奶缓缓地眨着眼睛和陈争对视。
　　忽地，铁奶奶唇角大幅度扬起，双唇却是闭合的，有些像明星拍照时的职业假笑，再次眨眨眼，这才道：
　　“嗯哼——那你可要努力了，别叫我孙儿抢了这个‘最’。”
　　“…………”
　　陈争没遇到过这种奶奶，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就像是思维被牵着走，结果奶奶一撒手，他就瞬间变成没脑子了一样的感觉。

　　“小可怜，真可怜……”铁奶奶略微俯身摸了摸年承旭的脸蛋，语气和神色都包裹着心疼，“果然支撑不下去了吧，毕竟我孙儿一整天活蹦乱跳的这会儿都睡着了呢。”

　　“………………”
　　奶奶张口闭口不离小孩，在场的几个大人互相瞅了瞅，心里的疑问都是相同的。
　　——这位奶奶是怎么将他们这几个活生生的成年人视为无物的。

　　“好了，”铁奶奶摸了憔悴的小脸最后一下，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然后在除了白大褂以外的三个成年人面上扫视：“哪位是年承旭的监护人？我有一些事情要谈。”
　　“……”
　　方才还在被陈争视为发疯的张澜，此刻身体还在因为哭过而生理性地抽动，眼睛红红的盯着铁奶奶——其实都不用她回答，因为铁奶奶已经将目光停在她那儿了。

　　出乎人意料的是——

　　铁奶奶眉梢轻挑，像是面对问题少女的教导主任。
　　在这股无形的专属气压下，张澜的表情开始一点点变化。

　　直到那骄傲地挺直的天鹅颈像是无意识般下弯、下颌角的弧度收回、甚至露出不悦的神色，铁奶奶这才开口道——

　　“回答。”

　　之所以称作专属，是因为这种气压只有天生傲骨的人才能制造得出来，也只有同样骄傲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陈争和他爸、他妈一起看得目瞪口呆。
　　专科医生霍宁无言地将视线在几个人脸上移动而过，最终落回铁奶奶那里，唇角忽地勾起来，笑道：“您是——”
　　铁奶奶抬手打断，冲他微微点头，是个恰到好处、极具涵养的弧度，随即回过头去，继续和张澜对视。

　　霍宁抿唇微笑，点点头，不再做打断。
　　——这位看上去非常时尚的奶奶确实不是一般的奶奶。
　　早在他出国留学时，曾在巴黎歌剧院有幸观看过奶奶的退役表演，那时的他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小伙，而奶奶已是大戏女主。

　　如今霍宁已是三十而立，但别看奶奶一头发白，其实奶奶最多也就五十多岁。
　　有句话叫做——认真的年轻，优雅的老去。
　　从青春到迟暮，奶奶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证明。

　　“没错。”
　　——气氛凝固的十多分钟，张澜紧咬的唇终于松动。

　　“那好——”铁奶奶终于将视线从那双满是桀骜的丹凤眼离开，拆开手中的文件袋，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缓慢有序地道：“在我认为，你并不能很好地抚养这个孩子，我想接管这个孩子的生活。”
　　铁奶奶将文件闭合递出：“这是收养合同，你看一下。”

　　张澜双眼大睁，神色早已被震惊和复杂的情绪掩埋。

　　“‘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子女的生父母’、‘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如果被收养人属于8周岁以上的未成年人，还必须征得被收养人的同意才可以收养’。”

　　铁奶奶微微停顿，这才接着道：
　　“考虑到一些因素，还有‘收养应当向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门登记，收养关系自登记之日起成立’、‘收养关系成立后，需登记户口’，我并不打算与你的孩子形成事实收养关系。”

　　“‘未进行登记的收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我与你签订收养合同——”
　　铁奶奶抬手，在自己和张澜之间指道：“我——甲方，而你，乙方。”

　　“当然，合同期间若你觉得损害到了你的利益，可以随时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但在我认为，你并不具有那份利益的风险，因为收养本身带给你的只有利没有弊。”

　　“‘收养人在被收养人成年以前，不得解除收养关系，但是收养人、送养人双方协议解除的除外’，关于解除收养关系这一点——”
　　铁奶奶侧过头看向病床上面色惨白的年承旭，“依照合同，你的孩子会在拥有劳动收入，也就是十六岁之后，与我解除收养关系，那时你的孩子已经拥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也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

　　陈仲在旁边听得心里一喜，随即收起情绪，冷静地去思考这件事，毕竟他不光是个成年人，还是一位孩子的父亲。
　　而他的孩子延续了他的激动，但终归是年龄小，当即想不到那么多——例如这位奶奶是谁、把年承旭带走了自己会不会见不到年承旭了等等。

　　这一刻，陈争心里脑子里都只有对年承旭的心疼，和想要年承旭逃离现在的这种生活，眼巴巴地去看张澜，这才记起这个女人的讨厌，呲牙咧嘴着，但心里真的无比期盼张澜能够签下这份合同。

　　张澜双眼猩红地盯着铁奶奶。

　　张澜这次红了眼睛，依旧不是因为年承旭，而是她从这个面前这个老太婆身上得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她在这个老太婆身上看到了阿嬷的影子。
　　——陌生的是，她在这个有阿嬷影子的老太婆身上找不到阿嬷对她的那份宠。

　　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张澜死咬住嘴唇，一直一直地盯着铁奶奶，却不同以往，迟迟都没有将眼泪抹掉。
　　她要回到岛上去……
　　她再也不要来岛外边的这些地方了……！

　　新疆，北方，这里！
　　再也不要！！！

　　因为昏迷相当于大脑进入深度的睡眠，一夜没睡的年承旭醒来时，窗外已经夕阳漫天。

　　还没等年承旭意识回笼，坐在病床边的许星然就一下跳起来，几乎都要趴在年承旭的脸上：
　　“你醒啦？！”
　　年承旭眼睛眨了几下后打出个哈欠，点了点头。

　　还没等年承旭去找皇冠，许星然就连忙拿起皇冠捧到他面前，唇角的梨涡露着，模样有些神气：“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呀？”

　　年承旭眨巴的眼睛停顿住，一瞬间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情绪，他很确定，这种情绪他在北方拥有过。
　　可他还是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在年承旭拥有过情绪的那些，过去的时间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时刻。
　　——有人知道他要找皇冠，于是提前把皇冠捧到他面前的时刻。

　　皇冠现在无疑成为年承旭最喜欢的东西。
　　但因为不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年承旭大概永远都不知道在这种时刻要做出什么表情。

　　年承旭学着许星然的表情笑起来，用力点头接住了皇冠。
　　“……”许星然愣了一会儿，肉眼可见的开始害羞，“嘻嘻……”

　　陈仲从病房门口进来，愣了下，快步走到病床边，摸了摸年承旭的头，“醒来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年承旭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疼痛，相较于之前没那么疼了，于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陈仲松了口气，将买来的几袋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转头对许星然说道：“小朋友，叔叔刚才给你买了点水果，你想要香蕉还是苹果？吃苹果的话叔叔去给你洗。”

　　没有遇到过这种大叔，就跟那个男护士一样——
　　脾气都太好了。
　　许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遭遇特定的社交困难，唇别扭抿了抿，伸手举到面前等着去接：“没事……我吃香蕉就行……吃苹果的时候自己会去洗……谢谢。”
　　“恩，那叔叔给你掰根香蕉。”

　　陈仲回身掰下香蕉，放到许星然手里，坐在凳子上又摸了摸年承旭的头，“你还不能吃这些东西，等你好点了叔叔去买给你吃。”
　　年承旭听着，想了想，像刚才那样再次笑起来，点了点头。
　　陈仲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唇角也露了笑意。

　　见年承旭做出虚空握笔写字的动作，许星然连忙叼着刚塞进嘴的香蕉去拿床头柜上的A4纸和笔。
　　递给年承旭时，他愣了愣——
　　薄薄的一层纸，年承旭要想写字就得坐起来。

　　短暂的思考，许星然转身背对年承旭坐在床上，取下香蕉扭头道：“你躺着就别往起来坐了，动一下又得疼，就垫在我背上写。”
　　陈仲听得看得皆是一愣，低低地笑了声，取出给年承旭买的本子、铅笔和塑料板开始演示：
　　“小年你看，这是叔叔刚才出去给你买的，像这样用塑料板上的夹子把本子夹住，垫着板子写字，这样就不用非要坐起来写字了——但不可以写太久，就只是写写想说的话，不然对眼睛不好。”

　　很神奇的，许星然再次体会到了在男护士那里体会过的丢人，但情况又不一样，也没办法佯装不在乎，这次显得他有点像个笨蛋，只能又别扭地抿抿唇，说道：“谢谢。”
　　陈仲勾唇点点头，回头整理买来的其他东西：“是个礼貌的好孩子。”
　　许星然又害羞了。

　　塑料板很好用，又轻又硬，年承旭不需要用手掌撑着本子，只要拿着边缘就能在本子上写字。

　　——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许星然看完立刻要回答，突然唇一顿，悄咪咪地看了看陈仲的背身，心里有了“我在和年承旭说悄悄话，不能被听见”的奇异想法。
　　他从年承旭手里把塑料板和笔拿过来，也开始写字。

　　[大概半個小時，我來的時候正好遇到那個叔叔要出去]

　　年承旭眨了眨眼睛，接过笔，发现许星然并不打算把塑料板给他——

　　许星然对年承旭扬了扬下巴，意思帮年承旭拿塑料板，让年承旭写。

　　[那陳爭呢？]

　　许星然一瞬间的不高兴。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來的時候只有叔叔一個人]
　　然后没忍住，多写了一句想说的话：[現在是我在陪著你，你幹嘛提他！]

　　感叹号被用潦草的线条加粗加大，看得出特别不高兴。
　　但年承旭体会不到这种有关于情绪的表达。

　　[好的，不提]

　　许星然高兴了，一个没忍住，又臭屁地嘻嘻笑了下。

　　陈仲是国中老师，这俩天就在放假，但是石英不放假，原本打算的就是昨晚带着陈争回去放下陪父母，自己今天中午赶在请的半天假之前回来，下午正常上班。
　　而陈争……这会儿估计已经睡着了。
　　毕竟陈争也才11岁的年纪，凌晨四点多就起来到现在，他妈下班之前就给他爸打电话，让他拿着iPASS老老实实滚回去洗澡吃饭睡觉一条龙。

　　比起陈争，许星然算是很有活力的一类小屁孩了，此刻的他很享受这种“私密聊天”带来的，九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以“休息一会儿眼睛，写一句”的频率和年承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
　　[真的嗎？]

　　[嗯]

　　[嘻嘻^^]

　　年承旭看着两个符号眨了眨眼，侧过脸去看了看许星然，还是不懂，拿笔写道：
　　[^^是什麽？]
　　[我只知道^是次方]

　　许星然一愣，噗嗤笑出声，给年承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笑得一双桃花眼弯弯。

　　年承旭侧着脸看了好一会儿许星然，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弯起眼睛笑。

　　窗外天色渐渐变黑。
　　专科医生霍宁来检查询问年承旭的身体状况。

　　因为年承旭与同龄小孩的思维不同，陈仲怕霍宁看不懂年承旭写的内容，一边给年承旭“翻译”医生说的话，一边结合着年承旭写出来的字进行理解后给霍宁回答。

　　有些回答许星然听得不对，就皱眉给出自己的理解，然后大家转头去看年承旭，就会看到年承旭点头的动作。
　　不得不说，终归是同龄人更懂同龄人。

　　看两个小孩相处得很好，陈仲这才想起来吃晚饭。
　　“叔叔去吃饭，你们两个好好地待着好吗？”
　　许星然一听这话，立马连连点头，开口都有些小大人的模样：“我会陪着她的。”
　　年承旭也点点头。

　　想起学过的，年承旭又抬起手朝陈仲挥了挥。
　　似曾相识的，陈仲明显又愣了一下，然后唇角又露出了笑意。
　　他像是一位父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很是宠溺地摸了摸年承旭的头：“小年真乖。”

　　真乖两个字和摸头的肢体动作一起降临，年承旭突然感受到了情绪。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在北方的记忆中，有一段是那个给他揉过手的哥哥摸着他的头说小年儿真乖。
　　记忆中的他明明在笑。
　　可是现在，他还没分辨出感受到的情绪，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难道是少了个儿化音，所以情绪类型不一样吗？
　　年承旭发现自己分辨不出这种情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
　　就像每次，每一次，他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眼泪。

　　似乎能明白的流眼泪都是因为疼。
　　或是。
　　眼睛进了沙子。

　　陈仲愣住了，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导致一时反应不过来。
　　许星然动作倒是快，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伸过去给年承旭抹眼泪，抹了几下这才想起来张嘴：“你怎么哭了呀？”

　　泪痕很痒，年承旭自己也伸手抹了抹，然后摇了摇头。
　　许星然着急地把本子和笔举到年承旭面前。
　　可是年承旭根本不知道原因，接过笔只写出了四个字。

　　——[我不知道]

　　陈仲害怕年承旭出什么事，去食堂时走得很快，吃饭也是以平时快的进餐速度，但还是止不住担心地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年承旭的相关情况。
　　——据他观察，年承旭这个小孩不会撒谎，因为自家儿子贼精，有时候还会试图狡辩歪曲事实，所以很容易对比出来。
　　这个孩子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眼泪。

　　流眼泪是身体状况的一大重要反应，人的感受包括身体和心理，这两点都会使人流眼泪，“我不知道”就说明年承旭不是因为疼流眼泪，所以陈仲没办法随便地忽视，毕竟今天听到张澜说的那些事情，他更加确定这个孩子有问题。

　　他并不知道张澜是否签下了关于那位白发女士提出的领养合同，因为张澜跟着那位女士在之后就离开了，也许是去其他适合的地方详谈何合同内容，也可能不是，作为外人陈仲不好过问，就只能等着从石英那里听消息——据以往的经验，他大概猜测出张澜什么事情都会与石英倾诉。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许星然见男人走了，“私密聊天”的环境终于不局限于写字了，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般，双手捧起年承旭的一只手，稚气的脸庞堆满了藏不住的欣喜、激动，还有郑重：
　　“你来我奶奶家住。”
　　说完又觉得这样的态度不咋滴，慌忙想了想，更加郑重地补充道：“你和我一起，住在我奶奶家，好不好？”
　　他简直紧张极了。
　　心脏跳得像是每次不知道奶奶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一样，但与之不同的是，心里满处都是激动兴奋喜悦。

　　——没错，许星然的潜意识觉得年承旭会同意的。
　　换句话说，就像送衣服的那时候，许星然可以说是都根本没有想过年承旭拒绝的话要怎么办。

　　也许是从小就在奶奶身边，生活环境使得，也可能生来就是如此，总之让人能看得出许星然是非常骄傲的。
　　像是存在于年承旭身上的那种“认为是什么就觉得会是什么”的思维，不得不说同样存在于许星然身上。

　　但同时，两个小孩对待事物的态度和角度却是不一样的，这就导致年承旭在看到早饭不是煎蛋时不会再做出后续反应，而许星然却会把“认为是什么就觉得会是什么”实施到“变成什么”。

　　年承旭眨了眨眼睛，抱着皇冠点了点头。

　　“…………………”

　　许星然愣住了。

　　许星然的脸上甚至都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在许星然九年的人生中，比起“认为是什么就觉得会是什么”，更多时候都会因为地球不会围着他转的现实，而处于“变成什么”的行动中。
　　这种行动往往都会成功，许星然也会在这个过程中更加骄傲。

　　其中最典型的行动就是——作为甲方，把钱礼貌地，甩在乙方脸上。
　　当然，这一行为本身就不礼貌，所以牢记“奶奶说要礼貌”的许星然很少使用。之所以称为典型，实在是许星然做出这一举动时，具有十分优雅的观赏性。

　　且这一行为风险极大。
　　就算把钱甩在别人脸上，地球也不会围着你转，这种时候通常需要有人为你保底，为你擦屁股，以此保证你甲方身份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性。
　　还有——
　　若你想身处“把钱甩在别人脸上，地球就围着我转”的现实，或是“变成什么”的行动次次完美落幕，那你就得把自己和许星然做对比。

　　看看自己是否有一位，不光非常疼爱你，还能够保证你甲方身份的奶奶。

　　让你身处永远是甲方身份的“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