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狂》烟火无雾

13、第 13 章

　　出店门的一瞬间暖和气荡然无存，何彦松深深地吸了口冷气，这才感觉好受一点。

　　面馆门口很干净，没有积雪和泥，但是出了店门外的这片地就没有这么干净了，每次走到刘琛家的时候都是沾了一脚泥。

　　何彦松突然感觉鼻子很疼，每一下用嘴呼吸时都扯着神经疼。

　　自讨苦吃！

　　活该！

　　他扪心自问着，哪一次打架不是自己主动的，就算是别人挑起来那也没有少打一下这一说，自己就这样被砸了一拳，吃个饭连气都喘不利索……

　　活该啊！

　　没戴口罩，寒风一下下刮蹭在脸上，何彦松这才猛地感觉到不光鼻子疼，哪哪都他妈疼。

　　“何彦松！”年高文追出店门。

　　何彦松愣了愣，转过身瞪着年高文。

　　“你……”年高文皱眉看着他鼻子上的纱布，“没事吧？”

　　“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说鼻子断了你才高兴？”何彦松拧着眉，“你……”

　　“满怀忧伤却流不出泪……”

　　何彦松烦躁地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刘琛。

　　他吸了一大口气，点了下屏幕接通电话，“喂？”

　　“我听你们班主任说你鼻子破了。”刘琛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何彦松瞪了一眼年高文，转过身，“没事。”

　　“我今晚请他吃饭，你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何彦松吼了一声。

　　电话里没声音，他看了看屏幕，没挂断，又放回耳边，“我可以不去吗？我最害怕请家长和家访，我……”

　　“嗯，可以，你今晚不用回来了。”刘琛打断了他，连贯地说完立马挂了电话。

　　“喂！”何彦松大喊一声，鼻子连着脑子一起疼。

　　今晚？不用回来了？

　　今晚别回来了？

　　何彦松无比震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冬天的，别回来了？

　　这是自己的小舅刘琛说的？

　　狗被领养回去，有个窝，然后情绪多变的主人抓着狗扔出了门，随便狗冻死饿死。

　　何彦松突然觉得自己连条领养回家的狗都不如，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拒之门外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为了有一间房子住吗？

　　“怎么了？”年高文走到旁边看着他。

　　何彦松突然感觉这寒风没那么刺骨了。

　　他狠狠地吸了好几口冷气，缓缓地呼出来。

　　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你是哑巴吗？”年高文冻得打了个哆嗦，“说话！”

　　“我是条狗。”何彦松沉着声音。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年高文一眼，转过身定定地站了一阵后开始往前走。

　　年高文愣住了。

　　他看着何彦松的背影皱起眉，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原因，他莫名地感觉这人的背影一步步在往下沉。

　　他刚迈出去一步，手机响起，他皱着眉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小文。”男人喊了一声。

　　“怎么样了？”年高文烦躁地摸出根烟。

　　“今天下午去看过了，”男人笑道，“打着石膏，脸肿得跟猪一样。”

　　“你们盯好了，”年高文点上烟，“我没有时间。”

　　“嗯，估计也欠了别人家的钱被收拾了，跑不了，”男人啧了一声，“真能赌啊。”

　　“明天让他做房产抵押，日子快到了，”年高文捏了捏眉心，“别让那狗日的跑了。”

　　“你安心上课吧，交给哥几个。”

　　“嗯。”

　　“他在医院，你要不要来看看？”

　　年高文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地址发我。”

　　“好，”男人笑了笑，“那我挂了。”

　　“嗯。”

　　电话挂断，年高文往前看时何彦松已经不见了。

　　他挺佩服何彦松的，这个人很神奇，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是能自由伸缩，可以很嚣张，也可以卑微到尘埃里的那种感觉，看不透，猜不透。

　　他叹了口没缘由的气，转过身往面馆门口走。

　　“年老二，”他站在店门口喊了一声，“出来。”

　　“哥！”年承旭跑了出来。

　　“我去探个大坏蛋的病，”年高文扔了烟头，“你乖乖待着别乱跑，写作业。”

　　“……哥……”年承旭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攥着门帘，“……我能去吗？”

　　“作业写完了吗？”年高文轻轻地弹了一下年程旭的脑门儿。

　　“写……”年承旭小脸皱成了一团，害怕地看着他，“……写完了。”

　　“那么想看别人的惨状？”年高文皱了下眉，“别去了吧？”

　　“大坏蛋……骂你……”年承旭紧张地看着他，“我……想去。”

　　“嗯。”年高文捏了下眉心。

　　“那店……里的……”年承旭回头指了指店门。

　　“她就是去吃面。”年高文又摸出根烟点着叼在嘴里，“走吧。”

　　打车去了地址上的区医院，年高文有些犹豫，甚至是害怕。

　　他不知道年承旭会发生什么状况，甚至有点担心自己会发生什么状况。

　　区医院给他印象太深刻了……

　　区医院对面就是商业中心，这个点，虽然是冬天，但依然人流攒动，特别热闹，路人的脸上差不多都是轻松的，愉快的，享受的表情，和医院门口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刚下车，年高文就看见急诊门口的急救车上抬下来个血肉模糊的人，一边的胳膊搭在担架边，血从指缝里一下下滴着。

　　年承旭一下车就被他捂住了眼睛。

　　混乱。

　　嘈杂。

　　哭喊声。

　　无言的医护人员嘴里只有几句“让一下！”。

　　旁边站着个中年女人，眼睛红肿着，眼神全是恐惧和绝望。

　　年高文瞬间对视觉冲击带来的窒息感到恐惧，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索着抓在了年承旭的后颈，越捏越紧，手有些发颤。

　　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说着话，因为一个电话，跑到马路对面的急诊门口。

　　天变成黑色，跑过马路时的风变成刀片，而他忘记怎样呼吸。

　　当时的他就站在那个女人的位置，瞪着眼睛，想叫一声“爸”，可这个字卡在他的嗓子眼，堵住他的呼吸，他只能满心满眼都是恐惧地看着担架上抬下来一个全身是血，肚子上的衬衣被捅破，跟着恶心的内脏一起外翻着的男人。

　　老爸眼神涣散地看着他的时候，周围安静极了，让他只能听见那声小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文文”。

　　可那两个字的声音又那么大，轰进他的耳道，在他脑子里炸开，变成一下下痛苦又绝望的崩塌声。

　　老爸连一声“救我”的挣扎都没有。

　　年高文感觉自己当时就和这个女人一样，呆呆地站着，周围都是黑的，都是安静的，眼里只有担架上的一具血肉，从眼睛钻进他的脑子里，钻进他的记忆里，变成他的噩梦。

　　“……救……我……”担架上的男人抬了下手，抓向担架旁的白色袖子，中年女人连忙握住了那只手抱在胸口，跟着担架往急诊大门跑去。

　　这人还有救。

　　不像老爸，只有一声“文文”就闭上了眼睛。

　　“……哥……”年承旭哭出了声，浑身颤抖着。

　　年高文猛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被年承旭的眼泪浸湿，另一只手暴着青筋。

　　他连忙松开手，愣神地瞪着年承旭，“……你没事吧？”

　　“哥……你要……掐……掐掐……死我……我……吗？”年承旭惊恐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抓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地捏了起来。

　　“年老二！”年高文吓了一跳，连忙牵制住年程旭的双手，“年承旭！”

　　年承旭猝然挤住眼睛，一动不动几秒后忽地开始尖叫，使劲挣扎着身体。

　　“年承旭！”年高文深吸了几口气，一把将年承旭扛起来往住院部里走。

　　烦躁。

　　可能怎么办？怎么办？谁能说说应该怎么办？

　　年高文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一步步下沉的那一个。

　　直到年承旭不叫了，呆呆地趴在他的肩上，他才放年承旭下来，拉着年承旭的小手继续走。

　　住院部里的人很多，年高文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脚底下的速度不自觉地就快了起来，拽得年承旭支支吾吾又不敢喊痛。

　　推开一间病房的门，年高文看见靠窗的床位上躺着一个男人，头上缠着绷带，腿上打了石膏，啃着苹果玩着手机，看上去头脑灵活。

　　男人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年……”

　　“房产证。”年高文从床头拿了个苹果递给年承旭。

　　“什么……？”男人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年高文冷笑一声，“还指望用你老子留给你的房子娶媳妇？”

　　“再宽限我几天吧。”男人哀求着抓住了他的手。

　　“你爹借钱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年高文猛地抽回手，指着男人，“要知道你游手好闲成这副狗德性不得气活了？”

　　“不关我事！我没让那老不死的把我弄出来！”男人低吼着，“他捅了年总坐牢是他活该！”

　　“你说什么？！”年高文震惊到极限，猛地扑到床上一把抓住男人的领子，一拳砸向男人的嘴，“这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混账的人？！赌博就算了！还偷你老子的钱赌！”

　　“哥！”年承旭尖叫一声后哭了起来，拽着年高文的衣服，“……哥！我……害怕……”

　　“你去偷去抢进了监狱！”年高文又抡了男人几拳，“求你老子说你会改过自新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你老子借我爸的钱把你弄出来！你他妈的在这跟我聊天？！”

　　“哥……”年承旭突然呆呆地松开手，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这是替你老子打的！”年高文抬手狠狠地给了男人两巴掌，看着男人把门牙吐在了枕头上，扭过头看了一眼打开的门，下床冲了出去。

　　刚冲出门口，就看见年承旭蹲在门口的墙边，抱头颤抖着，他顿时松了口气。

　　烦躁。

　　年高文捏了捏眉心，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放在耳边。

　　“小文。”男人接通电话。

　　“明天把房产抵押做了，”年高文仰着脖子吸了口气，捏着眉心，“这账算完。”

　　“可是你爸……”男人提高了语调。

　　“捅我爸的人都被枪毙了！”年高文拧着眉，“你还提他干什么？！”

　　“小文！”男人低吼了一声。

　　“他这儿子活不久，一屁股债，”年高文深吸口气，扭头看了一眼病房，“没了房子没办法活。”

　　“什么？”男人惊讶地问道。

　　“他抢也抢了偷也偷了，可就是不动他老子的房子，”年高文压着声音，“这房子是他的命根子你懂吗？这房子别人肯定不知道，明天就做。”

　　“……小文……”男人沉默了一阵，“你长大了啊。”

　　年高文挂了电话，低头看着呆呆地蹲在地上的年承旭，深吸了一大口气。

　　不是我想长大，是这个世界逼我长大。

　　“跟哥回家。”年高文一把将年承旭从地上拽起来，抱在怀里往前走。

　　“……哥……打……打……”年承旭呆呆地一动也不动，趴在他的肩膀上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走到走廊的座位边，年高文把年承旭放在了椅子上，蹲在年承旭的面前瞪着他，“看着我。”

　　“……打……”年承旭呆呆地抠着手指头。

　　“年老二。”年高文皱了皱眉，深吸口气，捧着小脸强行让年程旭看着自己，“那是大坏蛋，哥打了大坏蛋。”

　　“……哥……打……”年承旭缓慢地皱巴起小脸，“……大……坏蛋……”

　　“年老二。”年高文深吸口气，指着自己慢慢地说着，“哥，打，大坏蛋，就是你打的那个大坏蛋。”

　　“……大坏蛋……”年承旭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着，“哥打……大坏蛋……”

　　“嗯。”年高文又深吸口气，指腹抹了抹年程旭的眼泪，“我们要去坐电梯，你不能尖叫，不然电梯里的人会害怕。”

　　“……坐电……梯……”年承旭缓慢地点了点头，“……哥打了……大坏蛋……电梯……不……尖叫……”

　　“对。”年高文松开年承旭的脸，摸了摸年程旭的脑袋，“哥打了大坏蛋，我们去坐电梯，年老二不尖叫，电梯里的人不害怕。”

　　“哥打了……大坏蛋……”年承旭呆呆地看着他，皱了皱小鼻子，“坐电梯……不能尖叫……”

　　“年老二真聪明。”年高文指节抹着年程旭的眼泪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伸出手，“走，跟哥坐电梯。”

　　年承旭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抠着手指头没有动。

　　年高文叹了口气，抓住年承旭的小手往电梯口走。

　　出了电梯门后年高文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松了一大口气。

　　年承旭在电梯里很乖，没有乱动也没乱叫，与其说是乖……不如说是呆呆的。

　　他带着年承旭坐在大厅里的座位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年老二想吃什么？”

　　“……吃……面……”年承旭呆呆地看着旁边坐着的人手里拿着的袋子。

　　年高文叹了口气，闻见了一股肉夹馍的味道。

　　他低下头看见年承旭正盯着旁边一个女生手里的袋子看，袋子是透明的，里面是肉夹馍。

　　“你想吃吗？”他抓着年承旭的小手晃了一下。

　　年承旭还是呆呆地盯着袋子，不说话也不动。

　　女生被盯得有点尴尬，把肉夹馍抖进袋子里，掏出张纸擦了擦嘴，看了一眼年高文后低下了头，又像是鼓足了勇气般抬起头，“新开的一家店，是正宗的，听老板说是娶了个那边的媳妇，两口子一起开的店，在教育局那。”

　　“谢谢。”年高文点了下头。

　　年承旭缓慢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女生，“……谢谢……”

　　“不用谢。”女生笑了笑，看了一眼从走廊里被一位大婶扶着走过来的老太太，站起身后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年高文，才往老太太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年老二也喜欢吃肉了？”年高文有些激动，伸手放在年承旭的小脑袋上，一边摸着一边轻轻地摇着。

　　每次跟年承旭提起来或者问起来吃什么饭，年承旭都只说吃面，现在年承旭有了其他喜欢吃的东西，让他特别高兴，特别欣慰，他觉得这种兴奋比发现了自己有喜欢吃的东西更激动。

　　以前夏天的时候年程旭跟他去沟边玩，告诉过他喜欢，还有他吃薯片喂给年承旭吃的时候，告诉过他喜欢。

　　这个小孩什么都不主动说，得他去发现，去揣测，不过比起以前连话都不说要好得多。

　　打车到了教育局，年高文拉着年承旭转悠了好一阵才发现一家肉夹馍店。

　　店面很大，店里的生意也不错，菜单上还有凉皮，擀面皮，尤其是肉夹馍的种类，有牛肉的和猪肉的。

　　以前上初中时他在学校对面见过一家肉夹馍店，是回民开的，但是用的饼子和这家的不一样。

　　回民那家店的饼子就是平时他去吃烧烤时吃过的用来做烤饼的那种白吉饼，他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人吃的肉夹馍，这家店用的饼子看起来比较酥脆。

　　“年老二。”他指了指头顶上的菜单，“你想吃猪肉的还是牛肉的？”

　　年承旭呆呆地望着他，一脸茫然。

　　年高文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逼似的问题。

　　年承旭没吃过，哪知道吃哪个……

　　“牛肉和猪肉的各来两个。”他对着柜台里的男人说道。

　　“好的，”男人笑了笑，热情地招呼着，“先坐。”

　　“嗯。”年高文拉着年承旭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年承旭呆呆地坐了一阵，开始好奇地转头看向周围。

　　年高文这才完全松了口气，摸出根烟点着吸了一口。

　　“哥，”年承旭回头趴在桌上看着他，一只小手挡在嘴边小声地问道，“......猪大......还是......牛大？”

　　“啊？”年高文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干脆顺着年承旭的思维走，“我觉得猪比较大。”

　　“......真的吗？”年承旭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真的。”年高文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牛......”年承旭小手做了个“六”的手势，放在脑门儿上，“牛有角......大。”

　　“是这么个道理。”年高文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猪太肥了，我觉得猪大。”

　　年承旭挑起眉，一只小手捂住嘴，睁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突然开始傻笑。

　　年高文有些惊讶这个小子还会假装了。

　　他看了年承旭一阵，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年承旭突然紧张地看着他，“生气了。”

　　年高文瞬间开始烦躁，没作声。

　　“哥哥......的鼻子，”年承旭戳了戳自己的小鼻子，“没尖叫。”

　　“真的吗？”年高文震惊道。

　　“嗯。”年承旭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年高文震惊地看了年承旭半晌，摸了摸年程旭的头，“以后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叫知道了吗？”

　　年承旭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看见别人，受伤，”年高文慢慢地说着，“打架了，不能叫。”

　　年承旭还是呆呆地看着他，连头都不摇了。

　　年高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年承旭，还是慢慢地说着，“以后就像看见哥哥的鼻子一样，不能叫了，知道吗？”

　　年承旭抠着手指头，趴到桌上看着窗户外边。

　　年高文捏了捏眉心。

　　他有些分不清年承旭到底是故意尖叫还是不自觉地尖叫。

　　以前每次看到他受伤都会尖叫，到现在也是一样。

　　但有时候会好很多，不会立刻尖叫了。

　　每次突然尖叫他都被吓一跳，感觉心脏都有些承受不住了，而且年承旭不光会看到受伤或是打架尖叫，还会因为各种原因尖叫，所以他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故意在叫。

　　他不希望这样，他希望年承旭害怕就说出来，而不是闷在心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