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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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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晃四年已经过去。
整整四个兄弟节,我都没有看到罗赫莫特哥哥回来。
虽然父亲给我看了不少他从英国的来信,还拿来了许多罗赫莫特哥哥邮寄给我的礼物。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多么想听听你说话啊,罗赫莫特哥哥,你现在还好吗?《摩诃婆罗多》中的达摩衍蒂公主,能用天鹅向情人传递书信,可我该怎么得到你的消息啊?
碎花格的细棉布、玳瑁制作的梳子、镀金瓶装的香水……每天,我都寂寞的抚摸这些从伦敦而来的物品,仿佛又一次看到了罗赫莫特哥哥的样子。
不知道,他是怎样选择这些女人喜欢的东西,要知道,他选得是多么的合我心意。他一定是走进伦敦的店铺,对着那些趾高气扬的白人店员不卑不亢的说:“请给我一些东西,可以让年轻女人用的东西。她的名字叫乌玛,就像素馨花一样可爱。”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将脸埋在那些礼物里,如同新娘般害臊起来。
终于,罗赫莫特哥哥离开后的第五个兄弟节,就要到了。
早在几个月前,他就打电报到家,说这个兄弟节他会回来。
满心欢喜的我实在等不到那天的到来,甚至提早了十天回到了娘家。
可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父亲愤怒的吼声。
我惊愕的走进房间,看见一张照片正被父亲生气地掷在了地上,他几乎是跺着脚在骂道:“罗赫莫特那个蠢货!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他竟敢这时候才寄信通知我!他还当我是他父亲吗!”
我诧异的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张照片,上面是罗赫莫特哥哥的脸孔,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白女人。
“这是?”我嘴唇不禁一白,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父亲气急败坏的走了过来,拿过那张照片撕得粉碎,大骂道:“罗赫莫特疯了,他竟然要和这个在英国认识的白女人结婚!这次他就是要带她回家!我们家世代都是高贵的婆罗门,怎么能让他娶不信教的外国人!”
听到这话后,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身体也剧烈颤抖起来。
罗赫莫特哥哥,要结婚了吗?
这照片上的白女人,就是他将来的妻子吗?那么,她会用素馨花串花环吗?她会调红色的蒟酱叶吗?她会做你爱吃的槟榔包子吗?罗赫莫特哥哥,你是怎么对她的?像克里希纳一样给牧羊女拉达唱着婉转情歌么?像豆扇陀那般寝食不安的苦苦思念着沙恭达罗么?
甚至,我还很悲哀的想到了,也许那些送给我的礼物,都是那个白女人和罗赫莫特哥哥一起选的。
顷刻之间,我一下捂住脸,大哭起来。
父亲愤怒的吼叫一声高过一声,家里的仆人都吓得个个不敢说话。最终,我也哭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等待罗赫莫特哥哥回来的时间里,我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祈祷着,甚至泪水都流干了。
我日夜只祈祷一件事,我请求毗湿奴大神施展他那无所不在的法力,不要让那个女人和罗赫莫特哥哥一起回来,我不要见到她!
兄弟节越来越近,罗赫莫特哥哥也即将回家。我父亲已经扬言不让那个女人走进家门,甚至连罗赫莫特哥哥都不会接纳。
黄昏里,我含泪搅拌着点吉祥痣的红色糊糊,心里默默的说:“毗湿奴大神啊,求求您,哪怕拿走我的命也好,千万不要让那个女人来到加尔各答。”
沉重的暮色渐渐布满天空,这已超过电报里所说的时间,罗赫莫特哥哥却还没回家。
忽然间,大家一起担心起来。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吗?
最终,父亲也沉不住气了,他决定打发仆人去来的路上寻找罗赫莫特哥哥。
仆人正准备踏出院门,却一下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个人,是加尔各答港口的工作人员。
在人们惊愕的目光里,满面惊慌的他只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话:“罗赫莫特,你们家的罗赫莫特所坐的船沉了!”
父亲的身体一震,不禁惊恐的抓住他的衣服,立即追问着事情的始末。
他激动的喘着气,继续神色慌乱的说道:“风暴!风暴!船从英国出发后,还好好的。后来昨晚在途中,遇到风暴了!船都沉了,所有人都淹死在海里了!都死了!”
听到这些话后,我只感到一只坚硬的巨掌仿佛压在了胸口,心里顿时一阵剧痛。
罗赫莫特哥哥死了么?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死神阎摩带走了他。毗湿奴大神啊,您听错我的祈祷了吗?我是不要那个白女人回来,为什么您带走的却是他?是我,是我的错吗?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想到这里,无数泪水顿时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我觉得自己一下要瘫软在地,要死了。
当我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父亲将我送回了婆家。他们说我是受到了太大刺激,所以昏睡了这么长时间。
“乌玛,你哥哥的尸体虽然还没找到,但你不要太伤心了吧。”我的丈夫莫洪望了我一眼,安慰道。
“是啊,你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婆婆和小姑子基罗达也随声附和道,拉住了我的手。
我沉默许久后,接着呆呆从床上坐起,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下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走去,嘴里还不断呼唤着罗赫莫特哥哥的名字。
此刻,满天的红云已盖满了加尔各答,婆家门外,一群毗湿奴派的行脚僧正在琴鼓铙钹的伴奏下唱着歌:“来吧,来吧,回来吧!噢,主人,回来吧!我那饥渴、干渴和焦灼的心,噢,情人,回来吧!”
这歌声使我的脚步顿时停下,我木然的抬起头来,从窗外静静看着他们的身影。
“我那永恒的幸福,回来吧!我那永恒的痛苦回来吧!……”行脚僧一边高唱着歌,一边越走越远,这歌声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歌声的旋律却不停激荡着我的心,我不禁接下去唱道:“请回到我的怀抱中来吧!请回到我的内心里来吧!请回到我整个世界中来吧!”
接着,我快步从房间里走出来,连头纱掉落在地也没有发觉,我依旧伸出双手,大声唱道:“噢,变化!噢,永恒!请回到我的记忆中来吧!请回到我的信仰里来吧!请回到不尽的生生死死中来吧!”
婆家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我,他们以为我疯了。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的乌玛,那个平时足不出户的乌玛,竟会像个流浪歌手一样大声歌唱。
婆婆从窗户里探出的头,一直都没缩回去。基罗达手里拿着的东西全掉到了地上,她惊讶的大口吸着气。仆人们诧异的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主人,压低了声音在交头接耳。
最终,莫洪气急败坏的冲到我面前,一边捂住我的嘴,一边死命把我往房间里拖:“乌玛,你疯了吗!”
我用尽力气,挣脱他的手,继续大声唱着:“请回来吧!请回来吧!请回来吧!”
“乌玛!”莫洪顿时狠狠扇了我一耳光,然后拖着我散开的头发,像拖着一条狗样将我拖到了房间里。而我依旧在唱着:“请回来吧!请回来吧!请回来吧!”
第二天早晨,我什么都没拿,就去了恒河边的圣城贝拿勒斯。有人说我是被婆家送走的,因为我疯了。也有人说,我是自愿去的,因为我的行为触怒了毗湿奴大神,所以去赎罪的。
发源于喜玛拉雅山中的古老恒河,静静围绕着有六千年历史的贝拿勒斯圣地。
每天清晨,不同装束的印度教徒都怀着虔诚心灵,来到河边沐浴,他们是想让这水冲刷掉自己身上的罪孽。
仁慈的毗湿奴大神啊,可我的罪孽又怎能冲洗得干净啊?我的怨恨,我的诅咒,已经害死了他,已经害死了他!
后来的日子里,已经消瘦不堪的我经常在黎明起床,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圣地里那座由圣徒累累白骨堆成的山,不禁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哼唱道:“请回来吧!请回来吧!请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