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九万里》李无膺

18、十八 驿信

　　慕容矜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暮色沉沉，夜风缓缓，他的思绪仿佛柳枝一样被吹乱，纠缠在一起，他一面手里握着信，缓缓地走，一面暗暗地解他心里面的结。

　　江淮说他们两个，一个承信陵侯府的血脉，一个是飞将军之后，都不该被埋没了。

　　江淮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应该去参军，去战场上把他们家曾经的荣光堂堂正正赢回来，也为万世开太平。

　　慕容矜今年十八岁，小时候家里的那场变故让他过早的成熟了，比同龄人更晓事，更老成，更通人情世故，更知道怎么去释然自己失去的与得不到的。

　　但是无论曾经的磨难给他打磨出了怎样坚硬的外壳，在他内心最深处，慕容矜始终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那些少年人都有的英雄梦想，他也会有。在跟着镖局走镖的每一个日夜，骑在马上看着空旷的山道，听着马辔上拴着的铃铛当啷作响的时候，在晚上枕着胳膊盯着房梁，月光洒了满脸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如果十三岁那年，信陵侯府没有遭难，那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阿姐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很爱他阿姐，他也很爱镖队的所有兄弟们，爱走镖的生活，爱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黄沙，高岗，山涧，但是他偶尔是真的会忍不住想，会不会真的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呢？

　　在校场上纵马高歌，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在营地篝火边饮酒笑谈，握雕弓，平胡虏，封侯拜相，十里红妆迎娶他阿姐。

　　他阿姐呢？他阿姐应当也是个大将军。

　　他会和他阿姐在疆场上并肩作战，做彼此最坚固的盾，牢不可摧。

　　一轮弯月缓缓升上柳梢头，慕容矜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微上扬。

　　但是现在也很好。

　　阿姐安好，镖局的大家都安好，这就足够了。

　　慕容矜抖出袖中已经折好的信笺，走进驿站。他早已经过了想要什么就必须要得到的年纪了，或者说，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就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阶段。好好珍惜自己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而至于那些更远的想往，就随波逐流，交给命运去定夺好了。

　　慕容矜看着驿站的伙计把他的信裹成一个小纸卷，塞进一个小圆筒，然后再把一个小盖子盖上那个小圆筒。

　　他的信会被绑在信鸽身上，由它们飞上高高的天，飞到遥远的凉州，把消息传递给阿姐。

　　雾霭色的天幕，天际最远处有暗紫色的霞光，正顺着地平线的方向一点点缓慢下落。鸽舍被打开，一群洁白的生灵从笼中振翅而出，呼啦啦一片炸上天空，惊动了云翳与渐明的星辰。

　　慕容矜半倚在驿站门口，抱臂看着天上的鸽子。晚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夜晚温柔的气息像鸽子的翅膀掠过他的心怀。

　　鸽子渐渐远去，慕容矜一直仰颈看着，知道模糊的天幕上已再也辨不出鸽子的身影，慕容矜才慢慢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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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州，夜色已经浓沉，小院里点着几盏灯，灯芯罩在玻璃灯罩底下，橙黄色的火苗直挺挺的，照亮一方小院里的情状。

　　顾长风正坐在藤椅上，两条长腿交叠着翘在花坛上乘凉，顾叔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天上星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哎！慕容他们那边来信了！”小五跑进院里，“是从并州凉州交接的那个驿站那里送来的！”

　　顾长风听见小五的话音，一个利落的挺身就站在地下了，她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朝小五走过去，“信里面说什么？”

　　小五憨憨一笑，揉了下脑袋，把手上两卷细小的信纸递给顾长风，“我没看呢，等着镖头你来拆。”

　　“哎，”顾长风应一声，从小五手里接过两卷信纸，“辛苦你跑这么一趟！”

　　“不辛苦，取个信而已嘛！”小五又咧嘴一笑，然后在顾长风旁边站定了，等着顾长风把信上面的内容念出来。

　　七哥他们几个正冲完凉，听到了小五刚才跑进院子里的吆喝声，也都围拢过来。

　　顾长风接着玻璃灯的光亮，展开第一卷信纸，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念，但还没开口就先笑了。

　　“这小子来了封信，上头就写了四个字？”顾长风叹口气，摇头，“信上说，安好勿念。”

　　围在顾长风身边的镖局众兄弟皆大笑，七哥拍着他身边一个人的肩膀，道，“人家这写的没错啊！言简意赅的。”

　　“不是还有封信呢吗？”小五笑完之后又眼巴巴地凑上来。

　　“嗯，这封信要还是四个字，等那小子回来我就...”顾长风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第二个信卷，话还没说完就被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堵回去了。

　　第二封信上面写的东西很多。

　　顾长风捏着信纸开始念。

　　“皇上驾崩，估计消息走驿路要明后天才能传到凉州，但是并州下午已经接到消息了。”

　　信上第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炸进众人之中。

　　大家有些茫然地看着彼此的表情，“皇上驾崩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长风面上的表情逐渐凝重，她没理会大家的反应，捏着信纸继续往下念。

　　“昭王靖王两军与京城对垒，无暇顾及偏远州郡，并州已初现乱象，同行江公子有言，此乃乱世将启之相。”

　　这句话后头有用毛笔笔锋细细写的五个小字，是独写给顾长风看的：我亦有此感。

　　顾长风跳过那五个小字，继续往下念，“从凉州至临安府，恐耗时比预计中更长，此番情势不明，路途险远，归程不知何期。更兼现下国丧，京城两军对垒，局势飘摇，来日未卜，望阿姐切要珍重！另有一言，此番亦是与镖局众兄弟商榷日后之时。”

　　顾长风念完最后一句，围在她身边的众人皆静默。

　　顾叔在苍茫的夜色中咳嗽了一声，他把烟枪在椅子扶手上磕了一磕，一两点火星蹦出来。

　　“信上的东西都念完啦？”

　　“嗯。”顾长风把微微捏皱的信纸从头到尾又扫视过两遍，然而信上的内容还是那些内容，只字未改。

　　顾叔缓慢地点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得到事情，皇上驾崩了，是人还能有长生不老的？”

　　顾叔拿起烟枪，缓慢地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时候也不早了，大家该回屋歇着的就回屋歇着吧！慕容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重。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撑着呢！大家别忘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顾叔是在场众人中辈分最大的，他吸烟与不吸烟的时候都自有一股威严。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默不作声散了，只有顾长风还站在原地。

　　顾长风把信纸折好，放进袖子里。

　　“顾叔？你有话和我说？”顾长风走到顾叔旁边，抱膝蹲下，一只手松松环在膝上，另一只手拨弄着花坛里的野草。

　　“长风，”顾叔烟枪的枪头朝下磕了磕，烟灰被抖出来，稀稀落落的火星撒了一地，“说说看吧，你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这种事情是商量不来的，你是他们的老大，得你拿主意，等你拿了主意让大家继续跟着你做就是了。”

　　“我的主意，”顾长风浅笑着摇头，“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好主意。把大家的性命和前程都别在我的裤腰带上，这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你担得起，你为什么担不起？”顾叔偏头，与暗色中看着顾长风，一双眼皮松垂的眼睛蕴着锐光，“长风，别忘了，是他们选择了你，从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们往后的路途，荣耀，命运，就全部都由你决定了。”

　　“长风，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么，”顾长风支起一只胳膊，指节抵着额头，缓慢地蹭着，她眼睛望着天，看星子明亮又闪烁，那光芒映照进她有些踌躇不定的眼睛里，“我的打算，顾叔听听看，当听个笑话成么？”

　　顾叔没回答，沉默地抽着烟枪，等着顾长风开口。

　　顾长风的指节握紧了，她看着黑暗中不知道哪一处，突然缓缓地，露出一个有些不确定的笑来，“我想带着兄弟们去参军，把我顾家从前丢掉的东西都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