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诡事多》阿陶陶

18、清羽（七）

　　轻喊了几声，玉牌没有反应，但上面流光浮动，极为莹润，瑰异景象已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这玉牌自他出生后就常年戴在身上，因时常把玩，本就油润的白玉光晕柔和，粉粉带雾，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散出光芒，更没有见过中间那点血红，季胤将玉牌看了又看，拇指在上面慢慢地摩挲了几下。

　　他哪里知道，这一摩挲，叶清羽附在玉石内的魂魄都快抖成了筛子。

　　阵法破开的瞬间，已经濒临消散的魂魄终于得以脱离束缚，本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消于尘埃，永远不复存在，谁知刹那间竟感受到了这人手腕上的玉牌温润内蕴，光是靠近都觉得神思安适，他抽离而出的残魂瞬间就被吸了进去。

　　玉里的世界是那样安宁，残魂被无形的柔和能量包围，魂魄定，元气续，心神安......他浸于其间，仿佛回到母亲温暖子宫，无比的安全和宁静，几乎想永远待在这样不会流动的舒适空间里。

　　但这个男人却在梦境中唤他。

　　那是他的噩梦，为何变作了这个人的噩梦？叶清羽不得其解，只能默默浮出玉牌站在角落看着男人，看他忧心，看他焦灼，看他怒斥，看他自梦中惊醒。

　　没想到这人能看到他的残魂，不想吓他，所以附回玉牌，可这个叫季胤的男人什么也不怕，满屋子到处寻找，最后察觉到他的藏身之处，再次用那种能让人耳根都发酸发麻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这样的语调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叶清羽三字从他口中呢喃而出时，低沉微妙得好像远古梵音。

　　此刻玉石就是他，他就是玉石，躺卧在男人的手心，被他炽热的气息包围，被他修长的手指抚摸......虽然无比贪恋他手心源源不断的阳气，可被这人从头揉到脚的感觉...真是好羞耻。

　　......

　　手指摩挲下玉牌竟然微微颤动？季胤高高挑起眉，正要拿起对着灯光细细研究，忽然掌心莹光一闪，模糊白影自眼前一晃而过。

　　扭头一看，床头靠里的角落多了团暗影，白衣少年蜷缩着身子躲在那处，身躯并不算是实体，游移飘忽，有点半透明的感觉，头颅深深埋在双臂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他大步走过去，毫不犹豫，但他越靠近，叶清羽就抖得越厉害，少年消瘦的身材蜷成一团，就像他被埋在地底的尸骨一样的姿势。
　　季胤慢慢缓下脚步，在距离叶清羽还有半米多的位置处停下，半蹲在他面前，低低开口，“...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场景说出去真是要惊掉不知道多少人的下巴，一人一鬼，人不怕鬼，鬼怕人。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这世上有的人比鬼更可怕，他们作恶时是人又不是人，比鬼，比野兽，比世间万物都要恐怖和残忍。

　　少年低垂的头颅抬起时，季胤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那张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脸，谁知满目撞上绝色，比照片上更鲜，更活，更好看。

　　你，可以，离，远一点吗？
　　叶清羽不敢与他对视，魂体太虚弱，无法以心念交流，又说不出话，只能比划几下手势，季胤唇角微微翘起，慢慢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也用手比划了一句：我懂手语。
　　他一后退，叶清羽便松了口气，哪怕浑身又开始发寒，也好过方才那种整个魂体都要羞耻到爆炸的感觉。

　　季胤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秋风送凉，雨声淅淅的深夜里，跟一个不是人的鬼魂说话。
　　而且这个鬼还很好看，好看得让他明明知道对方是鬼，也会忍不住心生怜爱。

　　所以在得知叶清羽只要附身玉石，残魂就不会轻易消散，还可以吸收玉中的各种能量为己所用，补生息养元神，魂体也会慢慢被修复，季胤黑眸里涌出惊喜笑意，好半晌才收回心神，含笑凝睇少年，并柔声道，“...没想到玉牌还有这种好处，既然这样，明日我就让人去多寻些古玉回来给你养魂。”

　　不，不，这块已足够。
　　少年用手比划，因魂体虚弱，动作缓慢。

　　“...别急，慢慢养着。”季胤轻声道，“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

　　还想要什么？
　　当然是报仇。
　　少年抬起头看他，无声无息地吐出这两个字。
　　想起惨烈往事，黑黑的眼瞳里漫过无尽恨意，漂浮的身躯也开始急遽颤抖。
　　被凌虐，被割裂，被恶毒阵法缚在地底不得超生...... 血海深仇不可解，血债当以血偿。

　　跟在季胤身边这几日，他知晓了很多事。
　　他的尸骨虽已被警察带走调查，但时隔多年，证据早已湮灭，人也被灭口，设下毒阵禁锢他魂魄的女人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自住所无声无息消失，至今寻不到踪迹......
　　无证据就不能定罪，那个禽兽依然可以逍遥法外。
　　而他现在虚弱得连只苍蝇都打不了，也不能离开玉牌范围超过十米，否则分分钟被寒气侵噬，魄散魂消。

　　...何时才能报仇？

　　越想越恨，少年仰起的面颊开始出现瘀纹，眼角也渗出血水，下一秒就要化作厉鬼模样。

　　“...不要急，那些人一个一个都跑不了。”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大手抚上他的头，动作温柔，男人的声音低沉悠扬，令人无比心安，“我保证，从现在起，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阳气自颅顶灌入，舒服至极，瞬间将他骨缝里溢出的黑气化散，少年怔然抬眼，望见男人深邃眼里明显的宠溺之意，一时间呆住。

　　被困住的那些日夜，就像是沉入了这世界上最可怖，最污浊，最深不可测的地狱，封闭，寂静，无边无垠，没有光，没有声音，时间和空间仿佛都被凝固，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冰冷。

　　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可他变了鬼，却被更恐怖的噩梦吞噬，到最后，万千愤怒都化作绝望，深埋在地底的冤魂只能一次又一次发出无人知晓的哀嚎。

　　本以为身在暗冥永无出期，可这人发现了他，黑暗中穿过层层屏障来到他面前，将他带离地狱。

　　还想要什么？男人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少年半透明的魂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最凄惶最绝望的时刻终于等来一个能够感知到他的人，还能想要什么？
　　可这个念头不能再想，他是鬼，死去了数年的鬼，还是一只魂体不全，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鬼，怎能贪恋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阴暗的欲望，多想一秒都是无耻。

　　少年慢慢抬起眼看向男人，伸手比划：想见...父亲和母亲...
　　魂体不能离开玉牌和......他，所以，想要去哪里，想要见谁，全都只能依靠眼前这人。

　　抚在头顶的大掌忽地滑下，贴上他冰冷的脸颊。
　　“...先养好魂体好不好？”男人俯首温柔凝睇他，用醇浓的低嗓低哄，“...你现在还太虚弱，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去，乖——”

　　掌心里的热阳气息太温暖，在“不行”这个念头闪现之前，他竟然先情不自禁地往男人手心偎了一偎——
　　双瞳大瞪，蓦地怔住，愕然凝结，窘到无地自容......

　　男人的嘴角才刚刚漾出俊美笑意，咻地一下，少年的魂体便自他眼前消失。

　　他错愕地看了看自己悬空的右手，又看了看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牌，只见玉牌暗芒微闪了几下，红点又附回了玉心，然后任他再怎么喊，都喊不出来了。

　　******

　　第二日，季胤开始让人四下收集玉石，翡翠，和田，独山，绿松...每样质量都是上等，甚至还亲自去了趟外祖母家，知晓他爹进了医院，老太太心情大好，这几日饭都能多吃半碗，所以他轻轻松松就将老太太最珍爱的那只玉如意拿了回来。

　　但不管他怎么哄，还是唤不出叶清羽，只是每次他对着玉牌轻声低喊时，玉牌里的红点会微微闪动，像在回应他一样。

　　季胤也不急，就这么将玉牌放在贴着胸口的位置，无论多忙，处理完事务的间隙都会进到休息室跟里面的少年说说话，有次阿格送茶进来，看到他对着手心里的玉牌自言自语，惊愕得下巴都快掉落，暗道：“完了完了，老板被这几日乱七八糟的事给气得不行了......”

　　季氏当家人病重，随时可能撒手，遗嘱虽然还没有公布，但就这几日律师团队已经去了医院好几次，要不是有大公子坐镇公司管理层早已乱成一锅粥，二公子那边急得直跳脚，日日跑去医院探视，想凭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说动他将股份全部转移到自己名下，他那位母亲也没闲着，私下数次与律师楼那边接触，恨不得掐着律师的脖子问出点名堂来。

　　都白热化成这样了，老板这边却一次都没去过医院，只是每日正常去公司，将他权限范围内能处理的一些问题处理掉，阿格问，是不是也让人去探一下医院那边的情况？他毫不在意，只道不需要。
　　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淡漠到让人发寒。
　　但一转身去到休息间，他嘴角却又翘出愉悦弧度，整个人都变得慵懒自在起来，望着玉牌的眼神尽是笑意。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状况？......那东西跟了他也不是一年两年，难不成还能看出朵花来？
　　阿格越看越糊涂，百思不得其解。
　　正琢磨，看到里面老板冲他勾手，赶紧放下手里的开会资料过去，听完吩咐，再次傻眼。
　　这个时候...取消晚上的会议，去看望那两位？

　　季胤瞥阿格一眼，挥挥手让他先出去。
　　这有什么好惊讶？
　　那些人在意的偏偏是他不在意的，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那位绝情寡义的爹，可以为了新欢抛弃原配，却绝无可能将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交给只会四处挥金奢侈享乐的爱子。
　　单是能力不足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垃圾，这几年的胡作非为，城中那些大家长们谁会不清楚？
　　所以，他现在什么也不用做，他爹都会求着他接手。
　　胜券已然在握，只等鱼儿上钩。

　　等门被关上，季胤俊眸弯弯，冲玉牌轻柔开口，“...清羽，听见了吗？晚一点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玉牌微微发颤，红点飞快地闪了好几下，季胤轻笑起来，忍不住逗他，“...唉，这样你都不愿意出来见我，那还是算——”

　　话还没说完，叶清羽的魂体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眉目微垂，耳根泛红，几日的修复，魂体已显得不再那么飘忽，双脚可以沾地，透明感也少了很多。
　　少年长身玉立，一张脸清隽舒朗，既俊美又明媚，黑眸水润如一汪湛清潭水，轻易能将人鸩溺其中，皮肤似白玉雕出，毛孔都看不见。

　　季胤半晌没有说话，眼都不眨地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叶清羽被他看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才露出迷人微笑，几近催眠地柔声表扬，“...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