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诡事多》阿陶陶

16、清羽（五）

　　入夜，渐渐寂静下来的商城隐入黑暗，只剩几点昏黄灯光倔强强撑，守在保安室的中年男人望着墙上那排监控画面中的某处，沧桑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神情，但垂眼想了几秒后，还是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接着伸手将某处入口的监控关闭，取过工作手电，快速走出了房间。

　　抑郁女人携子跳楼事件给商城的闹鬼传闻又添了一笔谈资，管她是不是自杀，反正在人们眼里这地方现在更加充满灵异色彩，就这两日，已有不少资深爱好者特意跑来探地，大门口也时不时有人拍照打卡。
　　所以在保安大叔看来，刚刚几个撬开侧门锁头偷摸进入商城内部的小青年，不过又是一帮想借此地炒作赚钱的傻仔傻女罢了。

　　但这正是他和妻子希望看到的。
　　传闻越诡异，就会吸引越多的人来这里探秘，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探出点什么呢？

　　如果真的能找到......那他和妻子...死也值了。

　　僻静街面上的另一入口处，匆匆赶来的女人望了望头顶暗淡夜空，左手用力往上一抛，将手中的活物放出，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小门，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去。

　　三个年轻男女拿着探照灯在负一层转悠了好几圈才找到通往北楼的连廊入口，一路都在直播，随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接近上次闹鬼的六楼卫生间，屏幕上的留言也越来越多。
　　等三人在长廊上拍完环境，推门进入了闹鬼的男厕后，尾随而来的女人飞快奔至走廊深处，将摆在最前面的塑胶模特往前拖了两步，然后把模特手里的破球拍取下塞进另一只手。
　　她的动作十分快速，又穿着自己缝制的那种软底布鞋，落地几近无声，眨眼间就布置好一切，随即闪进身后女厕。

　　长廊口外，中年保安按下手中遥控器，藏匿在不同楼层角落里的迷你小音箱突然响起歌声，声音模糊，断断续续，凄厉又幽怨，一会儿在楼下一会儿在身边，是个人都要被吓惨。
　　果然，厕所里面的三人立马拉开门奔出，扭头看到塑胶模特变了姿势全都尖叫连连，再听到身后卫生间里传出的叩叩敲门声，更是惊恐到脸上毫无人色。

　　看到几个年轻人被吓成这样，隐藏在角落的大叔忍不住手抖了一下，但一想到自己那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咬了咬牙，还是伸手拉动了开关。
　　弹簧带动下，细细钢丝“嗖”一声缩回，妻子缝制的那个跟羽儿身形差不多高瘦的白衣假人倏地自廊口闪过，然后被他抱起迅速转入旁边大圆柱的后面

　　就在这时，北楼所有主灯突然亮起，直射加上隐藏的照明灯瞬间将漆黑一片的购物中心照得亮亮堂堂，一切人为操作的手段在这明亮光线下全都不再神秘，细节显露无疑。

　　刚刚还在尖叫的三人这会儿也不再假装惊恐，其中一人转头推开男厕门，里面正用尖尖鸟喙不停叮啄门后的黑色八哥鸟受惊飞起，青年几步冲到里面将小窗关闭开始逮鸟，高挑女孩则走进女厕，将藏在最里面厕间的黑衣妇人带出。

　　站在对面围栏处的阿格看着被抓住的两人，脸上表情真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原来这偌大商城里的闹鬼传闻，全是这对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夫妇俩一手炮制。

　　********

　　季胤细细打量了一下被带进办公室的两夫妻。

　　身形瘦弱的中年妇人衣衫陈旧，面容苍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但眉目间依稀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眼角也全是皱纹，很深，那是凄寒岁月用刀一条一条刻出。
　　两人都面色惨然，却不出声哀求，仿佛早已算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季胤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一侧待客区的沙发，对两人说，“...坐下说罢。”
　　又看了眼阿格，“茶。”

　　抓到人了却不让报警，语气轻柔还让人奉茶，几个下属脸上都忍不住闪过惊讶之色，唯有阿格隐约察觉到老板心思，将夫妇两人引到沙发那处坐下，然后亲自去茶水间泡茶。

　　柔软沙发和醇香热茶并没有让这对夫妻松弛下来，女人抓着茶杯的手崩得僵直，满眼都是灰色绝望，直到听到季胤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找叶清羽，对吗？”，女人才双手一抖，茶水溅出杯外，眼睛瞬间涌出泪来。

　　泪眼婆娑间看见季胤为她递上柔软纸巾，她伸出双手接过，按在眼皮上，将苦如黄连的泪水吸干。

　　“...事情我大致是知道一些，但许多细节并不清楚......”见女人哽咽得几乎无法自控，一旁的保安大叔也在默默流泪，季胤低声开口，“...你们把知道的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点什么。”

　　女人倏地抬头看他，嘴唇剧烈抖动，眼泪再次涌出。
　　那日虽然只是短短接触，但已能感觉面前这位大公子人品出众，从不刻意高高在上，跟他们知道的那些富家子弟不太一样，而且此刻发现了真相也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立即报警，这让女人绝望中又心生一丝希望——

　　被抓没关系，判刑坐牢也没关系，若是，大公子能帮她找到清羽的下落......那她就算是坐一辈子牢，也定会日夜为他祈福。

　　女人含泪望了望季胤，深吸一口气，慢慢说出往事......

　　******

　　她和丈夫都是农村人。
　　乡下生活虽有些清苦，但只要勤勤恳恳做事，过日子还是没有问题的，夫妻婚后的第五年，儿子出世，唇红齿白，漂亮得像个白玉娃娃，满月时村支书帮起名，说“三清羽童来何迟，十二玉楼蝴蝶飞”，就叫清羽，寓意自由翱翔、前程似锦。

　　清羽自小聪明，念书念得极好，为了让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在清羽念完小学后就搬到了县城，丈夫去厂里面做事，她则一边帮人做点零散小活一边照顾孩子，一家三口过得虽然简单，却很是幸福。
　　清羽高一那年，一场横祸飞来，因高烧看病，小诊所用药不当导致喉神经严重损伤，从此不能正常说话。
　　那么优秀的孩子啊，就这样变成了哑巴。

　　那段日子她和丈夫眼泪都快哭干，反倒是清羽天天写了字条来安慰她，所以夫妻俩也很快振作起精神，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带着病历四处求医。
　　好在清羽只是不能说话，听力并不受影响，学校也没有因为这个病让孩子退学，高三顺利参加高考，不但考上了他心仪的大学，还如愿以偿的选到了喜欢的设计专业，也是在那一年，首都大医院那边给出了好消息，清羽的病可以通过手术和理疗慢慢恢复发声器官的功能，只是手术不止一次，后期还需要配合进口药物治疗，费用十分昂贵。
　　昂贵到他们变卖掉所有的家产，也只能凑出一个零头。

　　那天起，她和丈夫开始拼了命赚钱，白天在工地打工，晚上去餐馆干活，一袋馒头加榨菜可以吃一整天，工作怎么脏累都没关系，只要能攒够手术费，再辛苦也愿意。

　　清羽也懂事极了，除了努力学习领取奖学金涵盖部分学费，还每到周末就去做兼职，他不能说话，很多兼职接不了，便顶着烈日发传单，去餐厅洗碗切菜做卫生，或是穿着玩偶服站在卖场门口与客人合照，那么热的天，脱下玩偶服浑身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知道后心疼得不行，可清羽总是在视频里笑着比划：他很好，一点都不累，等做完手术能说话了，他会努力学习，努力找个好工作，以后不再让父亲母亲这样辛苦。

　　她哪里辛苦，为了清羽，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苦。

　　有了目标，干起活儿来特别有劲儿，攒下的钱越来越多，清羽的辅导员知道这件事后还在学校发动了一次募捐活动，存下的钱加上那笔捐款，他们终于凑够了手术费用。
　　大假前夕，一家三口去了趟医院，等着做手术的人很多，他们排在了一个月后，医生说清羽的情况很乐观，术后语言功能基本可以恢复正常，他们高兴极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他们以为的来日方长，抵不过世事无常，就在那样充满希望的时刻，厄运却突然降临。
　　世上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个清羽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晴天霹雳，掉入万丈深渊也不过如此。

　　她这一生，就只有清羽这滴心头血，若不是还有一股定要查出是谁害了清羽，以及无论如何都要把清羽带回家的信念，当时就已经活不下去了。

　　......

　　女人数次哽咽，需要丈夫轻拍后背缓和情绪才能继续往下说，季胤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直到女人大致说完情况，他才轻柔发问，“你们...怎么能确定清羽已经...？”

　　“...村里的黄阿婆算到的。”一直没有出声的保安大叔沉声开口。

　　接到噩耗后他和妻子连夜从打工的城市赶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找到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旁人说什么的都有，他当然心存清羽还活着的念头，可后来，妻子拿了清羽幼时脱落的乳牙去请黄阿婆卜卦，老太太睁开眼睛时，眼白一片血红，只说了句：“人没了。”

　　“...你们又怎么确定清羽是在商城里出的事？”季胤问，“...连警察都不能确定。”
　　在国外有那种专门拐卖青年男女的犯罪团伙，会在大型购物中心的卫生间或试衣间对事先盯上的猎物下手，人流杂乱，躲过监控方法又多，有时甚至同伴还在外面等，里面的人已经被带离了大楼，叶清羽也极有可能遇到这种情况。

　　“...大公子，您相信母子连心吗？”
　　女人抬起头看他，眼睛发红，神情凄厉，“...阿婆只能算到清羽已经不在了，但她算不到尸体在哪里，她说，阴阳两界，一点儿清羽的死气都闻不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凶手用了极恶毒的法子，封了清羽的阴身，也断了他往生的可能。”

　　季胤搁在扶手上轻敲的长指不由自主地顿住。

　　“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清羽在这里。”女人颤着嘴唇低声道，“哪怕尸骨都没了，哪怕他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但我知道，他在这里，就在这里...我的感觉一定不会错。”

　　所以她和丈夫想尽办法来到商城里面做事，几年间，她将这里的每处角落都寻遍了，求神卜卦烧纸，拿着黄阿婆给的东西一寸一寸地查找阴气，可还是一无所获，再后来，主楼发生了几次意外事故，借着这个机会，她和丈夫想办法搞出了灵异传闻，期待着传闻越闹越大后，老板会请高人过来解决，真是那样的话，或许......就能探出点关于清羽的阴息了。

　　听完这些，季胤一阵沉默，慢慢靠回沙发没再发问，空旷房间里寂静无声，站在他身后的阿格早已是满眼同情，面色沉重。
　　女人也不再说话，伸手与丈夫紧紧相握，等待大公子的最后决定。

　　“...明日南华寺的主持大师过来看风水。”季胤压根儿没打算为难两人，温声开口，“...到时请大师帮忙寻一寻，若是有探到什么关于清羽的东西，我会第一时间让人告知二位。”

　　面色惨白的两夫妻顿时呆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季胤，女人激动得浑身颤抖，打摆子一般。
　　保安大叔回过神后急忙上前朝季胤鞠躬，季胤伸手一托，男人便怎么也拜不下去了。

　　将人扶起后，季胤思忖半晌，侧头在俯身凑近的阿格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到让收拾行李去另外的地方暂住，夫妇俩以为季胤是要先将他们看管起来，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处置，两人毫不反抗，互相搀扶着站起，流着泪再次朝季胤鞠躬道谢。

　　望着面前满脸泪水的两人，季胤只觉心口沉沉，如压大石。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直觉有误，不然，这罪孽，该如何才能清洗得清？

　　******

　　第二日的天气并不好，未风先有雨，虽然细如牛毛，但空气中湿气浓重，大师先去了可以俯观市区大半面积的秀山塔顶，然后才随车到了购物中心的外围入口，季胤全程陪同。

　　这位主持大师剃度出家前，其实是季胤外祖母家族世系的一位远亲，南华寺前身更是老太□□上的故宅，得先人舍宅作寺，辟林为苑，又经过数次修缮才有如今的风采，所以旁人请不到，老太太出马，多少是要给些薄面的。

　　一圈走完，大师双手合十，缓缓对季胤说道，“...此地人气鼎盛，做生意本应风生水起，只是这四周高楼如笋生长，破了风水，以至运转它方，吉局不再，败局渐显。”
　　季胤挑挑眉，目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大师温声解释，风水风水，讲究的是利用天时地利布局，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前后左右全是低矮住宅，没有其它高楼，所以一家独大，如今市区建设一天一变样，新增的高层建筑自然也改变了原本的风水格局，再加上有心人在自家修建购物中心时动了心思，使大楼正对中轴线，堵住旺财朝向，刀形楼角形成气场极强的煞气，直接将这边的风水变为了七运最差的巳向，损财又伤丁，而北楼旁的大厦高过南楼这边的大厦，即为白虎探头，主是非和血光之灾，这也是为什么北楼会发生那些意外事故的原因了。

　　原来如此，看来生意场上也处处是不见血的厮杀啊。
　　季胤点点头，问，“...能破解吗？”
　　大师道，“拆了透明穹顶，引阳入内，再将大门换为八运旺财向，自然会有转机。”
　　这么简单？季胤忍不住挑了挑眉。
　　大师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到时我会派人过来指点方位，不过，万般皆空，唯因果不空，祖上福泽再厚，也经不住后辈人的减损...”

　　“你也是季家子孙，切记以后行事做人要慈心于物......”他看了看季胤常年戴在手腕上的那块玉牌，点点头，温声说道，“玉有灵性，可以保平安，无事不要取下。”

　　“是。”季胤向他深深一躬，然后又问，“那...另一事？”
　　大师摇头，“一路行来并未发现哪里聚有阴气能量，方才也取了金刚铃试过，没有撞鸣。”
　　季胤看了看站在两人身后的小沙弥手上那个环环相接，铜光明润的铃环，微微叹了口气。

　　连佛门法器都探查不出任何问题，也难怪叶清羽的父母多年来一无所获。

　　看来，只有作恶者才知道叶清羽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