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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二:一个孩子引发的血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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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高建国突然对诸如军校同学托儿带口的聚会之类的活动避之唯恐不及,连带的他的高家军,铁路,王庆瑞,三个儿子尤其是小儿子高城,对此也深恶痛绝。每每遇到此种活动,高家军们不是躲就是闪,实在推脱不过也必问一句“有女人孩子没有?有不去啊。”
此间深意不足为外人道也,皆源于某年某月某次军校同学聚会上,铁路上校忽然大发小儿女情态,反穿皮袄硬装羊,就此引出一连串鸡飞狗跳惊心动魄的麻烦,狠狠考验了一把高建国同志的心脏。
那天聚会上,看着某晚生晚育的同学得意洋洋抱着刚满周岁的大胖小子,杀人不眨眼,A人眼不眨的老A头目突然诚恳地觉得,他也想要孩子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犯了烟瘾似的挥之不去。铁路向那白白胖胖到处乱爬的胖小子伸出手去,胖小子笑哈哈爬了过来,抬起小手使劲拽过铁路的手指往自己嘴边送。铁路就在那一刹那打定了主意,他要个儿子,一个也有奥菲莉亚式的大眼睛,也有萨摩耶式的微笑,也会往他脸上流口水的臭小子…… 跟高城一样。
铁路微笑着,任凭胖小子抓着他的手磨牙流了他一手口水,慢悠悠向众同窗虚心求教:“我说,谁知道怎么收养孩子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试探地问:“铁路,你没病吧?咋想到要孩子了呢?你连媳妇都没。”
另一人紧跟着道:“额说,嫩要搞清主次,先找娃他娘,娃就自然有了么。”
一人拍掌大笑:“好喽,铁老仙总算思凡喽,各位各位,是兄弟的就帮忙整个媳妇啊。”
一人摩拳擦掌:“二郎神要娶娘子,社会主义好啊!要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卷头发的直头发的,说个大概,兄弟我全军通缉。”
铁路仍逗着小娃娃,笑容满面:“娘们儿的不要,孩子的要。”
众人嗟叹,那娃娃的爹摇头道:“现在孤儿院领养孩子严格着呢,听说有的地方领养人还得排队,人家都挑夫妻,你又是单身又是一周五天在部队,基本就不被考虑了。”
闻言,铁路眉头一皱,哦了声便不再言语。这时铁路的同窗之一,也是当年兰州军区的老战友凑了上来:“铁路,你当真么?你要当真,我这儿倒有点办法。”
铁路点头:“十足真金,你有办法?”
老战友道:“那好,赵琳琳还记得吧?”
谁啊?铁路觉得这名字耳熟,脑子转了两圈才想起:“啊,她啊……怎么了?”
“她死了。”
铁路微微诧异:“怎么回事?”
“红颜薄命啊。”老战友叹气道,“她当年嫁了个丈夫,脾气暴躁又自私,她费了好大劲才离婚。离了婚后隔了好久才又嫁了人,谁知过了好多年都生不了孩子。后来好不容易生了个小子吧,才过了五年安生日子,今年夫妻两人居然出车祸,共赴黄泉了,唉。”
一片唏嘘,铁路顿了顿,道:“那孩子是不是没人养了?”
老战友点头道:“这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儿。她老公本来就是孤儿,她自己亲戚也很少,部队上一直在联系他俩的亲属,到现在只找到一家。可那家太穷了,本来就超生,哪儿还能再养一个啊。铁路,你要愿意,我回去跟上头说,孩子交给咱们自己的同志更放心嘛。”
“好。”铁路端起酒杯,“那拜托老兄了。”
同去的王庆瑞一直没说话,众人散去后,他才问铁路:“咋个想起来养孩子了?”
铁路笑笑:“我也说不清,就觉得,有个孩子,能再乐和些。”
王庆瑞看看他,道:“这两年你有人味多了,高城那小子咋个办到的嘛。”
铁路笑而不答,车钥匙在他手指间轻快地上下纷飞。两人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空旷的走道寂静无声,铁路那随意哼着的调子就特清晰,翻来覆去就一句,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有一个道理不用讲……
要上车了,王庆瑞道:“你要领养孩子这事,咋也得跟高城商量商量吧。”
铁路道:“高城不会反对的。”
“是,你领养孩子高城是不会反对,可那是赵琳琳的孩子,你要领养前女友的遗孤,总得跟高城说一下,不然你让他怎么想嘛。”
“老伙计,”铁路笑着摇头,“你咋比高城TA妈还妈呢?说自然是要说的,总得等兰州那头有个准信再说,要不就成了自找麻烦么?”
他是想万事皆定再说,却忘了,他那老战友也是高建国的老部下。第二天启程回兰州前,他那不长眼的老战友特地打电话去给老首长辞行,外加泄密。
高建国习惯性的骂骂咧咧:“你个臭小子过老子这里而不入,狗长牛黄胆大了啊。”
老战友赔笑:“老首长啊,我急着回兰州给铁路办领养孩子的事,你也知道他年纪一把还没个后,这耽搁不得不是。”
说这话时高家五口正在吃春饼,老大老二老三加上老两口围了一圆桌。高建国当即捂了话筒,低声问高城:“城城,你跟铁路要领养孩子咋不跟爸爸说一声?”
高城大嚼着韭菜肉丝包饼正吃得香甜,闻言叼着半张春饼愣了:“领养孩子?他没跟我说啊。”
高建国皱皱眉,做了个嘘,话筒里铁路老战友还在絮叨:“老首长,你说铁路是不是长歪了脑袋?哪有人不要媳妇光要孩子的?”
高建国满意了,捂了话筒献宝似的对高城道:“铁路说要孩子,就不要女人。”
高城也亢奋了,咬春饼跟嚼牛肉干似的起劲。左边高家老大点着高城的酱碗道:“别人吃春饼蘸黄酱,我家老三偏要甜面酱,这回我知道为啥了,甜不死你。”
右边高家老二特兄弟情深地:“小弟,当心糖尿病。”
高城筷子一伸把两盆菜扒拉到自己跟前,从蒸笼里拣出张春饼夹菜包馅儿:“红眼了啊?回去抱我嫂子呗,在这儿跟我抢吃的干嘛?”顺手把老二跟前的绿豆芽香菇丝全倒到自己碗里,“没菜了,赶紧走,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着呢。”
老大老二筷子一放,同时伸手掐高城脖子,三人闹成一团,高妈妈过来每人脑袋上拍一下:“好好吃饭,要掐待会儿掐你爸去,他皮厚,扛造。”
三兄弟相视而笑,猛听得高建国炸雷般大吼:“啥?铁路要收养他女朋友的孩子?!!!”
几人愕然,老大老二自动放开高城,高妈妈傻了:“铁路有女朋友?那城城算啥?”
高城没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老爸,嘴里极缓慢地咀着嚼着咬着磨着,仿佛那不是春饼而是筋头巴脑的牛皮糖。只见高建国阴沉着脸:“……啊,就当年兰州那小护士吧,不早分了么?……噢,人死了留下个孩子啊,没亲戚收养?……干嘛非收养这个?不怕人怀疑他藕断丝连啊……正经去孤儿院收养可能没那么快?……嗯,嗯……你问我干嘛,铁路让你咋办就咋办……”
说话时高建国一直观察着高城,高城很快从一开始的怔忪释然了下来,又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高建国小心翼翼地措辞:“这个这个……铁路想要个孩子,城城你说呢?别误会啊,他俩早分了,十几年都没见过,都是这次说起来才搭上的……当然啦,你要觉得不舒服是绝对有道理的,要不要爸爸去跟铁路说?”
“别别,”高城连忙阻止:“爸我谢您,这事你甭管。既然是收养孩子,那收养谁的不是收养啊?我早去问过了,真按程序去公共机构排队,就我俩这不着家的家庭条件,不知道得排到猴年马月去呢。”
高家老大插话:“你早问过了?敢情你也想当爹了?咱家城城长大了,乖。”
高家老二顺势摸上高城脑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heal the world。这就叫爷们儿,纯的。”
没等高城瞪眼,高妈妈自告奋勇:“平时就搁家里,妈妈帮你们带。嘿嘿,老头子,这可热闹喽……那孩子几岁?”
“五岁。”高建国犹豫地问道:“城城,铁路没先跟你打招呼,你真的不膈应?”
高城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估摸着是话赶话赶上了,机会难得,非要先告诉我,没准就错过了。这两天他准会跟我说,有啥好矫情的?”
高建国这才放下心,满意地点头:“我儿子就是肚量大,甭说了,就是将军的料。”
惜哉高城对他老爹的献媚早已免疫:“爸,把你那酱肘子给我,我没吃够,肚量大么。”
可接下来一星期,铁路什么都没跟高城说。电话倒是隔三差五地打,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胡侃打屁,就是不说这收养的事。高城心里犯嘀咕,正想主动问问,偏巧高妈妈高家老大高家老二接连地给他来电话。高妈妈问孩子啥时候领回家,高家老大关心孩子姓高还是姓铁,高家老二email给高城一张名单足有两百多个名字,根据姓高姓铁做了不同的排列组合……
高城心想你们咋比我还起劲呢,又不好说铁路还没跟他说过,觉得特别没面儿。一来二去高城倔劲儿上来了,干啥我去问他,他自个儿决定的,就该他告诉我!
一晃两星期过去了,铁路还是不说,连周末都没回两人的小窝。这下高城彻底拧吧了,原本正常的脑筋开始打结,为啥不跟我说啊?怕我误会?怕我不接受?都这么久了还不信任我啊?如果怕我不高兴,干嘛答应这事?难不成想二手准备?
胡思乱想了一晚上,高城决定直捣黄龙。请了假直奔老A基地,让许三多接引他进去。许三多接了他进来却没跟以往似的缠着他,说马上要跟队长一起给南瓜上色儿。高城问啥意思,许三多说我也说不清楚,连长你一会儿看操场上吧,从大队长办公室看得见的。
高城进了大队长办公室,铁路有些惊奇,笑问:“你怎么来了?”
甭管高城有多少火,铁路温和的面容对他始终有着哗哗的杀伤力。高城一肚子问题缩了回去,道:“有有有空,想你了。”
铁路微微一愕,旋即笑骂:“小混蛋……先坐会儿,我这还有点活儿干完。”
高城依言坐下,摩挲着沙发的扶手,偷眼打量铁路。铁路正仔细地阅读文件,左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右手持着文件翻阅着。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谁也想不到这双手若是握拢了能轻易掐断人的喉咙,扣上扳机能在顷刻间于百米外取人性命。而高城对这双手的认知是温暖的,它总是在自己身上发间轻柔地抚弄,从来不曾让他有一丝疼痛。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温馨,高城傻傻地看着,不妨铁路头不抬手不移,不紧不慢地道:“看够了没有?”
高城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没够。”
铁路抬眼看他,如沐春风:“再等等,还剩一点,一会儿我借炊事班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高城嗯了一声,没来由却感到一阵心慌。他很喜欢铁路的眼睛,每当铁路看着他时,他总能在里头找到自己的倒影。今天他也看见了,自己小小的,缩成一团,几乎就要不见了。
要真不见了怎么办?
真是撑得慌,高城不由笑自己庸人自扰,可还是免不了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绿油油的操场,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操场上忽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坐下!”,高城定睛看,正是八一菜刀的英姿。两排士兵坐着,前头坐着袁朗,倒背帽子在草地上跷着二郎腿,懒洋洋的嗓音顺着风吹到高城耳中:“要常相守了,常相守,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高城明白了,这就是许三多说的,给削成型的南瓜上色儿。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袁朗那流传甚广的勾引,诱惑,大忽悠。很暧昧,很俗气,但,真TA妈的动听。
常相守,高城忽然想起,铁路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站在窗口静静听着袁朗年年大同小异的真心话大放送,思绪随之起伏,飞扬,飘荡。
正在游离之间,肩头被拍了拍,高城回身,铁路微笑着道:“够煽动人心的吧。”
高城点头:“是,他应该去演文工团话剧。”
铁路哈哈一笑:“哪天他要当不了老A了,我就准备把他往那儿送。高城,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那说呗。”
铁路就把收养孩子的事说了出来,却隐去了孩子母亲,道:“昨儿个从兰州收到准信,那边没问题了,正想着去找你,你先来了。”
他以为高城准会惊喜惊讶惊跳乃至惊叫,哪知高城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其实高城想说的,他想说,铁路,你怎么不说那孩子的母亲是你以前的女朋友?我相信你们早没什么了,可你为什么瞒着?是不是不相信我对你的信任?或者,我的信任对你不值一钱?
霎那间高城觉得无比委屈,满满的都是我本一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的酸劲儿。他头一次意识到,娘们儿之所以娘们唧唧,都是被某些爷们儿逼出来的,如今他高城竟也被铁路逼得向娘们儿看齐了!
于是他也打定了主意。“铁路,”高城不愿让铁路看出他有多沮丧,使劲模仿着齐桓的棺材脸道,“A大队的指挥官都信奉常相守,你可从来没应承过我这个。”
没头没脑南辕北辙的,任他铁路再七窍玲珑,这会儿也不明白高城怎么扯到这上头了。他更没想到这时高城满心满脑都是知音无人听的悲愤,于是铁路用了他惯常的调子道:“高城,你说过,信念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高城笑了笑,竟带着丝嘲讽,这回倒是贼啦自然:“你是说我作茧自缚呗。”
铁路觉着不对劲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高城,问:“高城,你气我自作主张?”
“没有。”高城掩饰地伸个懒腰,力争不输场子,“你不过是忘了问我要不要当爹。”
铁路道:“你不喜欢孩子?”
“孩子?”高城打个哈欠,歪着头,特纯良特青春特马小帅地道:“我才三十,还没玩儿够呢。”说完了迈开大步出门,走了。
轮到铁路发怔了,他觉得高城这话特熟悉,谁说的来着?
人都是不经惦记的,操场上某人恰在此时开始了他特欠抽的每日一抒:“亲爱的战友们,带上三十公斤负重,一起去375常相守吧,啊!多么让人饥肠辘辘渴望加餐的天气啊……”
铁路恍然大悟,竟有一丝不知所措,像被闪了下腰似的,别扭地疼,疼得别扭。
高城开车奔驰在回师侦营的路上,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明明不是这意思可怎么就对铁路说了这话。收养孩子,他不反对。孩子是铁路前女友的,他也不在意。别说那女的已经没了,就算活着,他高城也不会吃她的味儿。铁路心里有自己,日子只会跟他过,对于这点高城还是很有信心的。
问题是高城死活想不明白,都到这会儿了,铁路怎么还对他藏着掖着?高城自问大事小事事事透明,都说种瓜得瓜,可到了铁路这儿怎么就得了个没嘴的葫芦闷声不响?这回要不是先得了信,怕是把孩子领回来养大了将来生出第三代,铁路也不会说个实在吧。
就这么屁大点的事儿也藏着掖着,合着老子一片真心全他娘的打了水漂儿了!!!
高城是个亮堂的人,亮堂的人最烦别人跟他憋着。换了别人倒没什么,可这是铁路,高城就越想越气,越气越上火,越上火就越烧得慌。等车开进师侦营大门,高建国钦点的“吾儿将军的肚量”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将军肚……一肚子怒气充的!
当马小帅看见高城的车停下屁颠屁颠凑上去的时候,就见高城踹开车门怒火万丈地:“这日子没法过了!!!”
马小帅吓得一激灵,高城接着发邪火找茬:“马小帅!你杵这儿当门神哪?!这啥破天气黑咕隆咚膈应人,借光!老子找个豁亮的地界焖得儿蜜去!”三步并作两步蹿进楼。
余下马小帅眨眨眼,呆呆地朝上看,亲娘咧,头顶上火辣辣的是太阳还是灯泡啊?
其实高城虽然火大,但只要铁路来个电话,估摸着也就过去了。可一连几天鸦雀无声,高城的怒气不可抑制地越涨越高,我要不同意这事儿你连我都不理了是吧?想打电话过去问罪,转念一想,凭啥每回都是我先凑上去?你铁路高高在上,我高城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凭啥就得见天儿地跟在你后头转悠就为了讨你个好脸?
想起自己从十八岁这一路走来,只觉得气愤加气苦,每回出了问题都是我先巴巴兜着,你就跟庙里的菩萨似的泥塑木雕,非等我先跳出来你再摆个普度众生的操行接收,吃定了我跳不出你的五指山是吧?我高城就不配得你铁大上校一句实话,就配被你折腾得五脊六兽的跟着你转磨磨是吧?!
还有更难受更扎心的,这么多年了,我就不配得你一句常相守是吧!!!
就这么着,高城坚决按下了去找铁路的念头。他暗下决心,你,我是放不下的。但这回,休想我先理你……我还就不惯这毛病!
他这头高高挂起了,那头铁路却是另一番意思。铁路自诩看透人心赛过半仙,怎么也没想到高城居然要丁克?他甚至想,这难道是高城选择跟他过日子的真正原因?
这荒唐的念头当然不会在铁路脑海里停留多久,但高城临去那句玩世不恭的名言却无可避免地深深扎根在他心中。才三十,呵呵,是没玩儿够啊。
铁路想起自己三十岁那会儿,成天介的“河山在我脚下,大地在我心中”,时不时整出点汤事儿,端的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青春期激素分泌过度。赵琳琳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是她先贴上来,战友起哄架秧子,他也就顺水推舟。可交往期间他不知放了人多少回鸽子,倒不是存心,他就是忘了,没往心里去。所以后来答应高建国去北京时,铁路压根没想过赵琳琳,连写信跟她分手也是带着一股子酣畅淋漓的肆意痛快。
铁路还记得他写给赵琳琳的分手信,一张大宣纸四行狂草书:“少年子弟英雄志,一沾尘缘岁月催。最恨酒醉鞭名马,只怕情多累美人。”当年郁达夫病中写下的名句愣是被他用得生龙活虎,铁画银钩跃然纸上那叫一个龙腾虎跃振翅欲飞,丝毫不见分手时该有的哀怨伤感死去活来。
当时他认为这是大丈夫胸有江山不以儿女私情为累,可今日看来,这不正是不折不扣的,没玩够么?
铁路站在窗口,看操场上老A们狼奔犬突,袁朗卖弄风情地歪靠着指挥车,手里的高压水枪毫不留情地把南瓜们冲得七零八落,放倒一个就乐得变调地挖苦:“站稳了站稳了!腰酸肾亏娶不着媳妇儿生不了娃啊!”
隔了几百米铁路都能看到袁朗两眼刷刷放光,个缺德带冒泡的玩意儿,也三十,也没玩够啊。
那一刻,铁路忽然有种冲动,他很想问问高城,你几时能玩够?等你玩够了,我还在你心里么?
然而他始终没动,变tai的自尊是天生的也是后天造就的,早逼得他即使真变tai了也得自尊。更何况他不愿去触摸心底最隐秘的恐惧,高城要真想换种玩法,又该如何?
铁路就在高城站过的位置站着,从日头高挂到日薄西山。天边的红光渲染得草木房屋一片暖色,在这最后的阳光中,他有些恍惚地记起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天铁路站了很久,期间许三多被袁朗支使到大队长办公室交文件,出来之后许三多眼圈就红了。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最后悄悄对成才道:“成才哥,最近出啥事没?我咋觉得大队长,要没了呢?”
可这哀婉的调调没维持多久就被铁路自己破坏殆尽,在他接了高建国一通电话之后。高建国直截了当问他什么时候把孩子接回来,怎么安置。高建国的意思是放在老两口那儿,白天上幼儿园晚上接家来,周末再让铁路和高城带回家去。这样不耽搁工作,孩子也有人照顾。这两天他已经和军区幼儿园联系过了,孩子过来就能入托。
高建国还正儿八经地跟铁路讨论孩子的姓名,说按常理孩子得跟爹姓。可要跟你姓那我儿子就是你媳妇,甭管事实如何,他老子我不干。要跟高城姓吧你就得当媳妇,估计你也不能答应。反正孩子已经五岁,自己叫啥该记得,既然谁都不想雌伏,干脆让孩子保留原来的姓名,咱们一拍两散。不过铁路我警告你,以后这孩子就有俩爹,你要敢忽悠孩子说城城一纯种东北大老爷们儿是他娘,老子直接喀嚓了你……
铁路自高建国说了个开头后基本就没再听下去,他这才明白自己早被那不长眼的老战友给卖了个干净。难怪那天跟高城说了领养孩子他一点没反应,敢情是早知道了。高城突然跑来其实就是等着他主动交代?那他那态度……
照说铁路这职业素质摆着,误判敌情是不可能的。可这时不知是压力太大压歪了心眼儿,还是藏着掖着迷糊了脑筋,妖孽之祖宗,A人之老大,英武的铁路上校居然狂妄自大地认为:高城,吃味儿了!!!
想通这一节,铁路顿时跟抽了鸦片烟似的飘飘欲仙,我说呢,就高城这个性,哪能不喜欢孩子啊。闹了半天,他是吃孩子TA妈的醋啊……为了十几年前屁大点事,犯得着么?
只觉得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是无比的神采飞扬心旷神怡爽得找不着北。铁路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窗口冲着操场大喝一声:“今儿天气真TA妈的不错!狼崽子们,操练起来!哈哈哈!”
青天白日九九艳阳,众老A接二连三打了寒战摔了跟头……
铁路笑了一阵,本想给高城打电话,可脑子一转,这小混蛋,几时也学会膈应人了?本来直来直去挺实在个人,非跟袁朗学肠子十八弯。行,我看你撑到几时。
于是铁路也决定,不能惯高城这毛病,跟谁不说实话也不能是他铁路。高城现在准在等我电话,我就不打给他,瘾着他,憋着他,让他醋缸再酸他娘的一万立方!
三中队训练结束,成才路过大队长办公室,见门开着条缝,他想起许三多的话,蹑手蹑脚靠过去张望。只见铁路闭着眼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派潇洒。手指在桌上咚咚敲着,浑然忘我地哼着小调:“呔!好一个俊俏的后生呀……他头发怎么那么黑,他身段儿怎么那么秀……眉如远山横,眼儿灵性透……我们是双双对对对对双双,爷我不慌不忙稳稳当当一边坐,等他开口我再搭腔……”
成才静默半晌,拔脚往外跑,恰恰拦住走上来的袁朗吴哲齐桓等人:“队长,大队长正忙着,要不这计划晚点再跟他说吧,现在去会挨削的……”
有道是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满招损谦受益,人啊,太得意忘形,迟早遭雷劈……
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铁路渐觉着奇怪,高城这回还真沉得住气。他正想是不是该继续装聋作哑,一年一度的老A招兵前期准备到了。这天铁路带同袁朗去4944师勘探,进了门两人自觉地分头行动。铁路去找师长唠嗑加扯皮,袁朗去打探那几个已瞄上的苗子,端的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才分道扬镳,铁路往办公楼走,却见高城迎面走了过来。铁路微微一笑,站那儿等着。谁知高城目不斜视走过来,啪一个军礼,接着走开了。
铁路一怔,不由自主回头看去,高城不慌不忙大步前行,拐过个弯不见了。铁路站了会儿,自言自语:“还在气啊,个小混蛋,惯得你翻了天了……”摇摇头,进办公楼找师长去了。
等把师长气得跟便秘似的憋红了脸,铁路悠然自得地到外头跟袁朗会合,可远远看到的情形却让他放慢了脚步放沉了心。他顿了顿,转过身先上了车看着。
远远的楼边,袁朗正跟高城有说有笑的。自从高城和铁路在一起后,袁朗自觉摒弃了往日见到高城就挂上的恶习,言语间也不再那么暧昧,可说话时逗他气他的毛病总时不时地蹦出来。这是他袁老A的招牌,铁路当然不放在心上。但今天瞧着,铁路却突然有种苦涩的味道。
高城一如既往被袁朗惹得哇哇叫,偶尔还给一拳头。两人打打闹闹好一阵,基本都是高城打,袁朗笑着挨,这情形让铁路想起一句特犯贱的歌词:“……我愿他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铁路一直在车上静静地坐着,看着两人打闹说笑。过了会儿,袁朗左右看看,似乎在说大队长怎么还没来。高城一听,大大翻个白眼,手一挥头一扬,掉头就走,浑不管袁朗在后头叫他。
铁路等高城走远不见人影了,才按了按喇叭。袁朗听到声一路小跑过来:“铁队您怎么在这儿啊?看见高城在那儿没?”
铁路淡淡道:“不早了,回去吧。”
袁朗还想说,铁路面色如水,平静得跟海底地震时的海面似的。他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发动车子向基地开。
一路上袁朗都在后视镜里偷瞄铁路,只觉得今儿最好是啥都别说否则小命堪怜,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车子开过市区,城里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铁路微微眯起眼,明晃晃的灯光幻成一个个光晕,他想起高城三十岁生日时,自己在蛋糕上替他点燃了三十根蜡烛,熄了灯,蜡烛发出的光芒也是那么柔黄。记得高城吹蜡烛前,自己吻了他,唇齿相接时,那一个个小光晕就在那儿晃悠,令人晕眩。之后高城一气儿吹灭了蜡烛,房间里一度失了光源,可铁路却不觉得黑暗。两人静静搂着挨着,半晌才去开了灯。
今儿却不同,街上的路灯车灯霓虹灯流光溢彩,铁路却忍不住的一阵心慌。他闭上了眼,对袁朗说:“我迷瞪会儿,等进了基地你再叫我。”
就快出城了,接下来有好一段山路,更黑……
无论老A基地和师侦营是多么的风云诡异,身在军部的高建国浑然不知。他满心都在琢磨怎么才能避免今后孩子问干嘛有俩爹而没妈。高建国认为这问题得未雨绸缪,在懂事之前就给孩子彻底洗脑,让他坚信三个爷们儿过日子要比有娘们儿掺和幸运的多美好的多符合生物规律多得多。
所以他电令铁路和高城这周末回家,大家合计合计。只是当两人进门后,高建国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奇怪,这好好的,老子咋突然想起当年要抢老子媳妇的那小白脸上尉了?
高建国眯着眼,轮番在铁路和高城身上晃。不对劲,想当年孩儿他娘认识那小白脸上尉后,每次见到老子小脸都臭得跟榴莲似的,城城现在瞧铁路咋也这眼神了呢?
再看铁路,依然云淡风轻,高建国琢磨了好久也没看出个蹊跷,暗骂一句千年老狐妖,转而问高城:“城城,今天咋分别来的呢?铁路没去接你?”
高城淡淡的:“我有手有脚,用得着接来送去的么?”
虎!虎!虎!太平日子过久了,这奏是小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要爆发了!
高建国当机立断,谄媚地摸摸高城脑袋,“是是是,爸爸说错了。城城啊,爸爸给你弄了个瞄准镜,特棒,搁你房里了,去看看?”
高城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上楼,砰一下关上房门。
楼下高建国转身对铁路立刻翻脸:“咋回事咋回事!你看城城理都不理你了。我儿子是讲理的,准是你不讲理,就算他不讲歪理你也得顺着,给老子道歉去!”
原以为铁路得争辩两句,谁知铁路干脆利落:“是!”
高建国倒是一愣,冷静地问:“说,到底咋了?”
铁路微微一笑,竟带着点苦涩:“您不说了么,不讲理的是我,我这就去负荆请罪。”
高建国张张嘴又闭上,我儿子就是能耐,能把整得铁路跟杨白劳似的,他同情地拍拍铁路肩头,低声道:“别急,你先去,要真不行,老子帮你劝,两口子都准备要孩子了还闹啥情绪……啊呸呸呸,这话咋听着这别扭呢……”
铁路笑笑,说了声“谢谢师长”,上楼敲高城的门。高建国在楼下看着,高城不应门,铁路却也不催,一派绅士风度地敲着。老头子翻个白眼,气贯丹田一声吼:“城城!铁路敲你门哪,听见了吗?”
门里高城闷闷地应声“噢”,打开了房门。铁路感激地看看高建国,走了进去。留下老头子在客厅得意洋洋哼着:“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铁路进了屋,高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把玩着一架瞄准镜,那玩意儿一看就是军品,得有点门路才能弄得到的那种。高城东瞄瞄西瞄瞄,天花板的旮旯都一一扫过,就是不赏脸朝铁路那疙瘩瞧。
铁路也不恼,端端正正站在高城床前,极有耐心地等着高三公子的慧眼光顾。一个站着一个躺着,高城气势上先输一截,加上铁路双目如电直直地盯着他,高城就想起以前学的审讯科目,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两盏贼刺眼的灯明晃晃地打在脸上,任你多理直气壮,心也得先虚一半儿。
高城决定先打破这种不平静的平静,不然就是被他吃了也得替他擦嘴儿。他横过瞄准镜对准铁路的脸,特不着调地调侃:“眼睛……没眼屎,鼻孔……没鼻屎,这位同志还真对得起这张老脸,特清新爽洁不紧绷吧?”
他没意识到,这其实是向铁路放出了气消得差不多的信号。精明如铁路当然接收到了,可他没顺杆子爬就手把高城的毛捋顺,有些问题他不想再掩着,得趁这股热乎劲儿说个明白。
铁路掏出张相片,直接张到高城眼前。高城抬着眼皮瞄了眼:“呦这谁家的小子啊,咋这怯样儿呢?噢,这就你打算收养那孩子吧。”
铁路点点头:“兰州那边把照片传过来了,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怯生生的倒没什么,好好培养,长大了送进军队不出一年就能变个人。可孩子的长相,跟我想象的差得远了去了。”
高城闻言又仔细看了看:“小鼻子小眼睛挺好玩儿啊,这就是标准瓜子脸吧,不挺清秀的么?”
铁路道:“我喜欢大眼睛,亮亮的,带点琥珀色儿的。脸方方的,脑袋圆圆的,虎头虎脑愣愣的。”
高城没多想就接口道:“那不是我么?……”说完他意识到什么,闭嘴了。
铁路把目光移到高城脸上,道:“我就想要这么一个,跟你一样奥菲莉亚式的眼睛的孩子。”
“谁?”高城一愣,旋即大怒,“你说老子像那笨到发疯的娘们儿……你你你阿花!你眼睛鼻子眉毛嘴巴统统阿花!你……不对!”他猛然明白了,“铁路,你说为什么要这么个孩子?你是怕哪天老子跑了,你还能留个念想是吧?”
铁路笑笑:“你才三十,是没玩够。我是怕哪天你玩够了,已经想不着我了。”
“老子说了那么多话你就偏记这一句?!!!”高城气得通地跳到地上,来回在房里转圈儿,跟火烧屁股似的:“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不信任我,就是不信任!合着你都认为这两年老子跟你玩哪?当年我都先表白了我,你还要我咋样啊?难不成你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好!要看是吧,走走走咱去医院,让人把我开膛破肚看看上头有没有刻你铁路的名字!走!”
铁路一把揽住高城的腰阻止他往外走,却又不说话。高城反抗无效,更怒,拳打脚踢间不知不觉使上了全力。老虎的拳头不是盖的,嘁哩喀喳一通打,铁路费尽力气才撑住没晃悠。他竭力按住高城,把他拉到镜子前。镜中两人比肩而立,一般的高矮胖瘦,一样的丰神俊秀,只是一人风华正茂,一人斜阳西照……
铁路揉着高城的头发把他和自己的脸贴着:“高城,你看,我比你多了一半的白头发,过几年我就再也按不住你了。”
这话音竟如此的悲凉,高城不由停下挣扎,不出声地看着两人的倒影。铁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喃喃地不知说给谁听:“再过几年,我就该连一万米也跑不动了。以前出任务没日没夜,身体透支的太多,没准儿什么老年病都得找上我。要到了那会儿,大概我会老得经不起风吹草动了啊……有个孩子,有个寄托,不至于撑不下去……”
铁路哽住了,只觉得要再多说一个字,某种他从未有过的液体就要蜿蜒而下。他猛地放开高城,转身拉开门快速走了出去。高城还没回过味儿来,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引擎发动的声音,铁路的猎豹飞速驶离高家小楼。
留下高城愣愣地站着,半晌,他甩甩脑袋,把铁路的话重新过一遍:“靠!这不还是不信任老子么?”
突然衣领被人从后头一提,高城被迫转过身来:“唉呦谁啊……爸?”
高建国跟抓小鸡似的把高城往外拽:“你还不快给老子追!”
高城啊了声:“爸……你你你偷听你……”
高建国眼一瞪:“这房子是军产,老子是军长!就偷听了咋的!!!快去追铁路!”
高城还在别扭:“我我我不去……他不信任我,我憋气,就不去……”
“秃!”高建国第一次捶了高城的脑袋,“你小子死犟个屁!他爱你不就完了吗?”
“谁谁谁说的?他心里有我,可他没说他爱我!”
“笨蛋儿子!”高建国恨铁不成钢啊,啪又是一下脑门,“要综观全局,你给老子听话听音!他干嘛要收养个孩子,你听明白了吗?”
“不就是怕以后我跑了,找个像我的孩子还能留个念想,这还不是不信我么?”
“对啊,真他娘的不不不爱你,干嘛偏要找个像你的?你小子万人迷啊?”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高城傻了:“那那那……那他干嘛跑了?话还没说完呢……”
“不跑,你等着看他掉眼泪啊?铁路这辈子没服过软,哪怕枪眼顶在脑门上他也没退过一步。今儿能把他逼到这份上说这话,还临阵脱逃,你就已经赢了!”
高城张着嘴呆呆看着他爹,高建国缓了口气,道:“铁路就是那弯弯绕的脾气,你永远别指望他跟你一样直来直去,你也变不成他那样不是?城城,你别怪爸今儿不帮你,铁路的顾忌一点没错。你想想,等再过个十年,你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而铁路搞不好得进干休所,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满脸皱纹,就他那强得变态的自尊心会不在乎?不过嘛,今儿他有这顾忌就说明他是真格的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倒放心了。”
高城又呆了一会儿,腾地跳起来往外冲。高建国一把拽住:“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要不回基地要不回我们家呗。”
“一南一北差着几百公里,你还有多少时间浪费?”
“那……我打他手机。”
手机关机。高城急得原地来回踏步跟憋尿似的,高建国忍住抽第三巴掌的冲动,拎起电话接通警卫班:“接门卫……我高建国,那啥,刚出去一辆猎豹,往哪个方向开了?……往北?”
高城嗖地蹿了出去:“去我们家了……爸爸再见!”
高建国追在后头嘱咐:“别呕气,有话好好说,就当他提前老年痴呆了……两口子闹别扭都是老公去追媳妇儿,铁路给你当媳妇儿,你多美呀。”
高城本已蹿到门口,听了这话别扭地蹭回来,摸摸脑袋:“爸,其实咱俩,这媳妇儿是……”
“闭闭闭嘴!”高建国横眉竖眼,觉得今天小儿子咋这欠揍,“就就就不能哄哄你老子啊!”
高城兴冲冲地一路狂奔回去,到了楼下却没看见铁路的猎豹。上楼又等了好久,铁路依然毫无踪影。高城打电话给A大队,得知大队长并没回去,他不由急躁起来。从这屋溜达到那屋地磨地皮子,突然觉得,这不算大的房子,怎么就空荡荡的?
夜幕开始降临,邻家的厨房传出做饭的动静,菜刀咚咚剁着菜板,油锅滋滋啦啦爆着星儿,杯盘碗碟叮当作响,夹杂着女主人吆喝儿子老公的嗓门,隐约能听见孩子叫嚷着“妈,先让我尝一口……”
高城一人等在这人间烟火中,他自问从不悲春伤秋,却忽地有一种独坐空阶看天明的伤感,此时的他不是装甲老虎,只是一个守在空房子里等着爱人回家的倒霉蛋。高城突然真正意识到铁路有收养孩子的念头,也和他高城脱不了干系。自己当初要没找上他,铁路如今还在他的南瓜地里逍遥自在。
高城忘不了,当初军部调查后两人避嫌的那半年,之后第一次回到灰尘遍布的家,他问铁路怎么也不收拾,铁路特别自然地说你不回来我一人回来干嘛。这两年每次回来都是一起,如果他没空,铁路自己从不过来,虽然这是他的房子。
无情不似多情苦。这两年正如王庆瑞说的,是因为他高城,才让那不是人的铁路接上了地气沾上了人味儿。铁路永远是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连袁朗那样的人精都只能甘拜下风。可今天他说的话,犹豫,怀疑,悲凉,乃至对自己不自信,都不是那个老A大队长了。
铁路,他在意我高城,很在意。
高城从窗口探头往下张望,街灯亮了,沿着马路延伸出一个个带着光晕的圆球,路被照亮了,路的尽头却始终不见铁路。他缩回身子,坐在地板上,心急火燎的心慢慢平复下来。老爸说得对,铁路天生就这脾气,何必要求他跟自己一样直来直去?
高城决定让一步,等铁路回来,不跟他置气了,得尊老不是?
他就维持着抱膝的姿势坐着等着,不知不觉睡着了。朦朦胧胧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钥匙插进钥匙孔转动,高城迷瞪着醒了过来揉揉眼睛,抬眼望去。
门开了,铁路走了进来打开顶灯。灯亮的一刹那,高城分明看到他脸上疲惫之极的神色,在看到自己之后整个脸都亮起来了。惊喜,惊讶,欣慰,交织不去,让铁路竟僵在了门口。
高城眨巴眨巴眼,想起身迎上去。刚一动却见了鬼地发现,坐在地上睡觉,半边身子麻了动不了了……
这下可真僵了!
高城脸涨得通红,咬着牙用尚可动弹的左臂想撑起来,却扑腾两下还是一屁股坐倒,铁路一步跨过来把他打横抱到床上,给他按摩麻了的半边身子。
铁路一言不发给他揉着四肢,脸上的神色已恢复平静。高城想了想,决定先表明自己态度:“收养你前女友的孩子,我没意见,真的。最近有点空,咱赶紧把孩子接过来熟悉熟悉……我其实就是气你瞒着我,不过我爸说的也有道理,你就这脾气,难道这把年纪了还指望你改么?算了,知道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别的我也甭费那力气……还有,我跟你说你别担心以后你老了我会离开你,不过你要不信也没关系,咱走着瞧呗。”
铁路手上动作一顿,左臂一舒将高城紧紧抱住,右手接着给他按摩,动作更轻,更柔。高城被抱得有点疼,他忍着不动。铁路按了一会儿,慢慢念道:“‘愚人的蠢事算不得稀奇,聪明人的蠢事才叫人笑痛肚皮;因为他用全副的本领,证明他自己愚笨。’”
高城问:“谁说的?”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高城立时想起,瞪眼道:“哎哎我说你,不准再说我眼睛长得像奥菲莉亚那娘们儿!!!”
无声的笑在铁路胸膛中隆隆作响,他双臂箍紧了高城,轻声地模糊不清地:“那像阿花的媳妇,行不?”
高城愤怒地挥胳膊抗议,铁路一句话让他消了声:“阿花前两年死了吧?”
高城不响了,嗯了一声:“老死的,狗活个十几年,到岁数了。”
铁路有一丝的茫然:“是啊,老了,谁都不能胜天。高城,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高城脸红了:“我我我……不知道。”瞄了眼铁路,却正撞上他专注的眼神,脸呼啦啦烧起来了,别扭地强调,“就就就不知道咋的!”
铁路亲亲他头发,道:“可我总忍不住想,高城什么都好,将门虎子,前途无量,还是咱集团军女兵梦中情人第一名……别瞪眼,这是军宣部私下评出来的……他才三十,凭什么就让我给全捡了去?他说和我在一起很快活,可他却不知道,其实更幸福的那个是我。他给我的太多,太美好,只是我能拥有多久?”
听这话高城不乐意了:“你你你……”
“高城,我已经四十多奔五,再过个十年,就得发如雪鬓满霜了。我甚至都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把你抱起来,我的腿以前受过重伤,医生说上了年纪没准得用拐杖……到时候,我的高城要是不愿意了,我不会绑着他,可我怕我会老得经受不住了。找个孩子陪着,一个像他的孩子,会好过些……”
铁路在笑,把唇和笑声埋进高城柔软的头发,高城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见他反复呢喃:“到时候,我的高城要是不乐意了,他就走吧,他还有大把的人生,走吧,我的高城……”
卧室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到墙上,铁路的身影像一只鹰,强健,孤傲,正张开翅膀保护着他最珍贵的东西。高城觉得眼眶发涩鼻子发酸,满心涨得酸酸的,他沉声道:“谁不会老,铁路?这事儿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常相守,不抛弃,这不是说出来的。我不会离开,咱等着瞧。”
铁路不说话,把他抱得更紧,甚至有些战栗。高城安静地让他抱了会儿,抬起头,两人的嘴唇立刻贴到了一块儿。唇齿相交了很久,互相摩挲着对方的背,呼吸缠绕在一起,无穷无尽。
第二天早上高城醒来,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高城睡眼惺忪地起床到饭厅,铁路正在做早餐,微笑着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道:“去洗脸刷牙,粥快好了。”
等高城洗漱干净,铁路已经摆好了碗筷。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高城大口嚼着烧饼,嚼着嚼着突然说:“其实那孩子长得挺好的,我挺满意的。”
铁路抬眼认真地看着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也缓缓点头:“嗯,其实挺好的,不错。”
高城笑了,传染给了铁路,于是铁路也笑了。
窗外阳光灿烂,窗内暖意浓浓。
两人趁着还有些时候,量了房间的尺寸,准备买些家具把书房改成儿童房给孩子住。高城在网上搜了好些儿童家具,床啊书桌玩具什么的给铁路看,铁路说接孩子过来还得等两星期,咱们看好了,下礼拜找几个兵帮忙直接买了装好,等孩子过来就能住。
一星期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了,两人都在空闲时候搜罗儿童用具,然后email给对方商讨。高城说这孩子怯怯的不行,得经常带出去玩,想当年我满北京城窜,这才长成五好青年么。铁路取笑道对,满头卷毛装深沉的五好青年。
到了周末两人见面,准备去宜家拉网上看好的家具。出发前突然来了个电话,铁路说了没两句居然愣了,嗯嗯了半天,挂了之后怔怔出神。高城戳戳他,铁路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高城啊,这生活真TA妈的狗血。”
电话是兰州来的,铁路那老战友十分抱歉地说赵琳琳的远方表姐找来了,说愿意领养这个表外甥。部队已经确认了身份,根据亲属关系,远方表姐有优先领养权,所以这孩子不能让铁路领养了。
高城噢了一声,静默了会儿,对铁路说那咱们赶紧去孤儿院登记吧,我让我爸我哥找找人,总能找得到能帮忙的。
铁路不说话,仍坐在沙发上,高城也就陪他坐着。日光从窗帘里透进来,照在两人身上泛着金光,无比温暖,无比温馨。
“不用了。”最终铁路说,轻轻抱住高城,“有你,就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