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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世(五) ...

  •   时值冬月旬末,明昭抵京之日将近。

      明家历代驻守边北,无诏不得入京,若有违令,必将视为谋逆。而如今,明鸾囿于深宫,太子妃的身份也绝非可以随心妄为。

      皇权荣宠,滔天显赫,却更像是层层叠加的桎梏囚牢。百般顾忌之下,日后与明昭相见,只会愈发不易。

      明鸾再次去往膳房之时,整座栖霞殿的宫人都好似如临大敌,个个夕惕若厉。众人悬心吊胆,生怕金尊玉贵的太子妃一不小心又伤了哪,最后却是自己丢掉小命。

      因着太子盛怒余威,内侍们随护在旁寸步不离,不肯让明鸾亲自动手,厨娘杂役更是收拢起了各类刀具利刃,以防意外再生。

      明鸾颇感无奈,只得故作气恼,一番声色俱厉谴走了诸多侍从。随后,又着意寻了个借口,只留灵玉一人在旁。

      “脸上的伤可有好些?”待众人离去,明鸾便开口问道,眼中的担忧之意溢于言表。

      “白蚺仙斛膏那样金贵的东西,用上去怎会不好。”灵玉笑得眉眼弯弯,揭去面上的遮掩之物,又献宝似的将脸庞凑在明鸾眼前,“小郡主快摸摸看。”

      明鸾仔细瞧着,见灵玉脸上的红痕已消,指尖下触及的瘢疤也略渐平整,不似原先那般狰狞可怖,点头道,“是好些了。”

      灵玉张了张口,还未及再说些什么,就瞥见了明鸾手上的伤痕。瞬时间,眼中的笑意消散殆尽,嗓音也转而沉郁起来,带着些呜咽说道,“小郡主万万不可再自伤了。”

      “我不留神才伤了手,你整日乱想些什么。”明鸾语气平淡如常,犹如不在意一般。

      灵玉嘴巴向下撇着,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只更难过了,“小郡主又骗我,明明就是为了这药膏。”说罢,又悄悄伸手去扯明鸾的衣袖。

      明鸾见状,转了语气,似不愿见灵玉如此,“你若是太闲,便再去四芳轩买些上好的荔枝蜜来。”

      灵玉闻言会意,敛好心绪,仔细记下了明鸾的命令。

      四芳轩乃是定北王府于上京城中暗置的产业,位处城南商户林立的永兴街,构造分为上下两层,皆作铺面经营。其内专司售卖各类蜜食糕点,形制口味皆是俱佳,虽价格不菲,但却深为京中贵人所喜。

      随明鸾前来上京的部分暗卫死士,便隐于此处。

      “动手之时,莫要失了分寸,绝不可伤到阿昭。”明鸾再次叮嘱着,却依旧放心不下。

      若不是明家已陷入这烈火烹油,将欲灼身的危急境地,明鸾也断然不会行此险招。

      *

      因得东宫暗卫回禀,傅桓不时便着人前去膳房,只徐福就应令往来了多次,好似唯恐栖霞殿的宫人们懒散懈怠,对太子妃伺候不周。

      “徐公公,小的替您拿着吧。”一名年岁不大,面容白净的小太监谄媚地讨好道。

      “咱家自己来,这可是太子妃给的,出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徐福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盒雕花金橘蜜饯,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太子这手段使得也太过明显了些,三番五次遣人去,又眼巴巴地盯着,太子妃还能少了您这一份?

      实在是,唉…

      将近承明殿,徐福脚步渐缓,敛气凝神,换作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琢磨着该如何捡些好听的话回禀。

      身为贴身内监,又是自幼跟着太子,徐福看得格外明白,深知今时今刻所拥有的一切是谁给的,而自己又该听令于谁,为谁卖命。

      思及此,徐福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讥屑之意,暗叹张公公真是死得活该。深宫摸爬滚打几十载,一把年纪了,却仍是拎不清。

      不过,倒也多亏这般,否则还轮不到自己坐上这首领管事的位置。

      “殿下,这是太子妃亲手所制的蜜饯,命奴才定要给您送来。”

      徐福跪于殿中,双手举着一掐丝珐琅花鸟蟠龙纹捧盒,心中思量过后,又细细夸赞道,“您瞧,这雕花金橘做起来甚是耗时,少不得要费神,太子妃真真儿是把您放在心上的。”

      说罢又偷瞧了傅桓一眼,见其因着坤德殿那位而不愉的脸色已渐转好,心下终是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当差实在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得不打着十二分精神,只生怕再惹得太子不快。

      依着明鸾的口味,傅桓试过了不少边北菜色,原本并不嗜甜,一同用膳时却会破例吃些饴糖小点。只是明鸾亲手制的这蜜饯格外甜腻,傅桓眉头微皱着咽下,清了清嗓子才吩咐道,“去给孤换些茶水来。”

      眼瞧着太子吃一块蜜饯便要用整盏苦茶压下,徐福都替太子牙疼,顿感这宠溺委实太过了些。想劝着少食些偏又不敢,立于一旁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着实纷呈。

      不多时,值守栖霞殿的东宫暗卫前来求见,“殿下,太子妃命人去了四芳轩,可要派人跟着?”

      “四芳轩,” 傅桓默念着,目光落在捧盒中的雕花金橘上,片刻后只道,“不必了。”

      窗外几分薄光透过龙凤琉璃宝瓶,映得满室堂皇金碧,宽大的花梨书案后,傅桓端坐在紫檀圈椅中,手臂半搭在圈背之上,眼眸半阖似有所思。

      前日王齐已来复命回禀,四芳轩几经查访并无可疑之处,背后的东家也为寻常富贾。因着家传良方,所制售的蜜食糕点口味出众,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大约是得了太子妃喜爱,才多次命人前去。

      傅桓想着,若是阿鸾如此中意,便将四芳轩盘买下来。此外,再寻些专制甜食的厨娘送去栖霞殿。

      这世间,能给的,他都愿意给阿鸾。

      *

      日夜兼程,栉风沐雨,一路避开官道驿站,卫渊终是赶在兵部传召前抵达边北。

      因明鸾所命之事甚为紧急,卫渊顾不得更衣梳整,便径直前往了崇北郡大营秘见明昭。

      “我已知晓,你先下去休整吧。”议事完毕,明昭看着风尘仆仆,一脸倦色却依旧笔直而立的卫渊,下令吩咐道。

      “是,属下告退。”卫渊无视了在旁直冲自己挤眉弄眼的胞弟卫潜,利落行礼,言行间极为循规守矩。

      “你也退下吧。”

      焚燃着沉香木的书房中,明昭斜靠在六方椅之上,双指撑抵着额侧,神色难辨,挥了挥手,让卫潜也一同离去。

      明昭看着卫渊送来的密信,指尖不时地在其上划过,幽深的眸中添了些晦暗阴翳的情绪,愈加让人难以猜透。

      不同于一般贵女临习的簪花小楷,明鸾所书,行笔间风骨耸峙,更甚暗藏锋利。

      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藏匿起的情意渐渐失控,如同疯长的荆条藤蔓,缠绕得愈发密实无隙,却也被肢支解得皮肉绷裂,鲜血淋漓。

      而鲜血浇注之下,便化为了极深极重的偏执爱意。

      明鸾要他坐稳定北军统将之位,无论如何,他只会让明鸾心愿得偿。

      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亡故,明家嫡系旁枝又皆已无人。如今情形,魑魅罔两为鬼为蜮,他这不清不楚的身份要承袭王爵,是何等不易。

      可阿鸾要的,便没有不能给的。

      不择手段也好,嗜杀逆施也罢,夺也要夺来。

      此番回京注定不会太平,粉饰的呈祥和睦中,多少人已按耐不住,利欲垂涎。而未能使那些人遂意,他怕是早已被视为眼中疔疮,肉中深刺,想必所要面临的局面不仅仅是暗流涌动下,将欲掀起的血雨腥风。

      窗边新架的舆图遮挡住薄光,投下的阴影使得书房内有些昏沉。明昭摊开的掌心中疤痕交叠,新旧伤口累加,光斑映下,显得愈发起伏触目。

      再次用刀刃划开皮肉,明昭的面色未有丝毫波澜,犹如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眼中带着几分愈发深然的偏执之意。

      明昭注视着掌心鲜血流下,滴落在盛有玉石的嵌鲛珠紫金匣中。浸染血色,玉石呈现出妖冶糜丽的红。正如昔年旧岁,于猎猎风雪中见到的明鸾,同样的灼灼其华,摄人心魄。

      殷红将止,明昭取来崭新的绢帕,仔细擦拭着沾血的刀刃,举止间万分爱惜。

      被带回明家不久,时逢明鸾十岁生辰。明昭身无所有,拿得出手的只一把随身多年的匕首,便当作生辰礼物赠给了明鸾。

      明昭记得,那日的明鸾很是开心,将匕首拿在手中不住地翻看,眉眼间都挂满了明晃晃的笑意。

      “这是我在阿爹宝库中寻来的,给你。”

      那年生辰过后,明鸾回赠给他一柄簇新的佩刀,长度尺余,云龙纹白玉把,金镂空花鞘,錾刻菱形兰草图,其上宝石镶嵌,锻造形制华丽又繁复。

      而明昭的那把匕首却是无甚装饰,类犹俗物。正如他与明鸾之间的鸿沟深壑,霄壤之别。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落日映照,使得书房内更多了些血红之色。铺平的信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迹与明鸾所书颇为相像,只更多了些毫不遮掩的锐利。

      “一切安好,阿姐勿念。”

      掌心的鲜红凝结成黏腻的暗色,皮肉翻覆,变得愈发黏腻不堪。明昭极为认真地落写下最后几字,便出神地看着窗边的舆图,思量着所谋之事,又将布局的每一步都反复推演。

      未得诏令,私自携兵入京乃是重罪,甚可牵连全族。此番行事谋划无异于豪赌,赌注便是这条命,输即万劫不复,落得十死无生之地。

      可偏偏明昭只有一个念头,他就能见到明鸾了。

      *

      “兄长一路上可还顺利?在上京一切可好?可有挂念我?”分别多月,待卫渊沐濯更衣过后,卫潜便如同话痨般凑在一旁问个不停。

      见胞弟仍是一副少年心性,卫渊不由得面色微沉,开口时的语气也严厉了不少,“在小公子身边当差需得万分谨慎警醒,你该是稳重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不敢犯错,不然被扔回圜庭不死也得脱层皮。”听到兄长这般教训,卫潜赶忙点头应声,只说起圜庭时显然一顿,眼中满是畏惧。

      兄弟二人自幼丧失双亲,相依为命之下,卫渊自是疼爱幼弟,一番关切后又继续叮嘱道,“你留在边北要护好小公子。”

      “兄长放心,我这条命是明家的,小公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似是想起什么,卫潜突然止住了话语,脸上也已见不到丝毫玩笑的神态。

      卫潜靠近了几分,紧张地在卫渊耳旁低声道,“兄长可知,月末前小公子便给宗辰下了命令,定北军亲卫乔装改扮分散于途,日夜急行迫临上京。”

      纵使平日里持重有余,卫渊闻言仍是眉心一跳,神色间也显得惊愕万分,待得细思之下更觉背后发凉。

      此举预示着什么,又将会有何种后果,卫渊不敢再去深想,只因心中记挂着明鸾的安危,未及思虑周全便已开口问道,“小公子可曾对郡主言明此事?”

      卫潜细细打量着举止反常的兄长,脑中灵光乍现,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双目圆睁,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犹豫了片刻,卫潜想要规劝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意味深长道,“主子的事哪是我能打听的。”

      兄弟二人皆是沉默下来,半晌不语,似各有心事。但抬首对视间,仍是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为明家,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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