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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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征夷大将军的入觐流程比面向天皇的都要繁琐，露世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门，过了多少安检，才来到了富丽堂皇如皇宫般的将军住所。
幕府最宏伟的宫殿，金碧辉煌，熠熠夺目。殿前不远处立着一樽偃月炉，水石幽致，袅袅生烟。一进殿内，散发着沁人清香的梧桐木铺满四壁，栏间上是祥云和新月图案的镂空雕刻，一种独特的古龙涎香蔓延在空气中。
想进来参观的民众多如过江之鲫，然而他们连这座宫殿真实的坐落位置都不清楚，只好神秘地将其称之为南海殿，只知道大和国最尊贵的人住在里面。而宫殿里头长什么样，是什么用度，概成传说。
露世有一套优雅、虚荣的皮相，应当是最爱趋附奉承这种地方，然而她内心极其讨厌这里。
极其讨厌这种宫殿。
她宁愿在破旧的小楼馆里，时而正经地讲点故事，时而拿着一柄桧扇与来来往往的人们说笑打趣。
殿内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不知所谓的古老艺术堆砌在每个角落。露世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跟着侍女左拐右拐，终于进了一间内室。
脚下榻榻米泛着淡青的光，与露世今日穿的淡紫色服饰相映成趣。
“臣女吉野露世，叩见将军大人。”
她行了好大一个礼，整副身体几乎贴在地面。
听说，哪怕是大和国最有名望、贡献良多的医生都要对将军行最隆重的大礼。
“且开始吧。”
德川将军漫不经心的话音刚落，两边就有侍女拉着屏风穿梭在露世面前。
露世依旧伏在地面，直到面前的声响皆毕，才缓缓直起腰，开了嗓。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说起那夏口巴县有数十名环卫工人冒雪去讨薪，佝偻着身子，像一群没人在意的老鼠。”
“只见咱们那军机处老大哥东条大人骑着马驾到，那叫一个神气，英骏深稳，只手通天，直接把恶意讨薪的牌子一扔，砸得老鼠们满眼冒金星。”
“又叹某星球来地球作宣传活动，大和人民将其中一只长颈鹿团团包围，直喊上帝保佑长颈鹿，众人齐聚一堂，围着长颈鹿以寿数致祷，哀怨拂天，堪称绝景。”
“只见咱们那军机处老大哥东条大人驾着辇降临，毙了喊声最大的那个人，再把最里头的一圈人都毙了，直到听不见声儿了，他才挥挥手离去。”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倏尔传来声响，原来是德川茂茂打翻了水缸里的瓢壶，洒了一地的水。
看来这苍生泪，也终究是流到了将军脚下。
可是将军装聋扮傻，只顾穿着金丝龙袍在那踱步。
“阿世啊阿世，我们离别多年，你一回来竟只知道在朕面前参东条的本，真是不念旧情，冷酷的人！”
将军声音很年轻，语调却很老成，“你可知东条那老家伙都是为了大和好，都是为了朕好？如若朕真的削减他手里的权，德川幕府的统治可能就要终结于朕之手，那是万万不可的。他的举动都在朕的默许之下，你可知朕假手旁人之计的苦心？现有众多宇宙势力从中作梗，妄图影响幕府主权，他的能力朕为了大局着想必须重视。”
“你的大局，横亘悠悠千古，有多少冤魂嗟叹……”
“——吉野露世！！”
德川将军一把推翻了屏风，疾步到露世面前，像是一个犯了偏执症的疯子双手揪住露世的衣襟，吼道：“枉你读那么多书，不知道儒家的‘二隐三讳’吗？！为尊者讳！对尊者说话时，注意你的用词！注意你的态度！”
露世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德川茂茂的生母定是一个绝顶的美人，才会使得他的五官非常精致，如此近距离看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有那双眼里闪烁的凛光让人生惧，从中聚起的笑意就像一片枯野之中凭空卷起了一道浇头寒意的春风，令露世从头到脚都冰冷无比。
“朕知道你最终会来见朕。”
德川茂茂放开了她，嫌弃地一甩衣袖，背对着她而立。
“是不是斋藤记者的死，让你很痛苦？”
“都是你们害的。”
“都说地狱的门前铺满善意——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一直想要接近照夜村的人存在，朕才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大维/稳的力量，不放过任何一个靠近那里的生物。要是你们肯跟其他国民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可能不需要受这些罪，照夜村的人也说不定更自由轻快一些。”
“所以朕说，都是你们害的。”
“寻找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付诸正义，更要付出代价。”
“当然了，朕即法律，朕即正义，朕想改宪法，便改宪法！朕凌驾于宪法之上，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大和于危难之中，免乱邦之灾……”
涉血海、登彼岸的路，他走得好生英勇，恍若救世之主，笃定后世万万人民将无数次称颂他的名讳。
露世低下头：“是。”
“阿世。”他转过身来。
“臣女在。”露世将整个上半身都折弯到了地面。
德川茂茂一步、一步，缓缓走近跟前，弯下腰来。
露世虽然看不见对方的容貌和动作，但是却能感觉到头顶有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君犹父也，民犹子也。”
他惋惜地叹，“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反复强调。”
“虽然我很看重你，常常别样对待你，但你也和他们一样，不过是凡人虫豸罢了。”
德川茂茂的手轻轻抚上露世的头顶。接下来这句话他说的很慢，恍如神明在宣读你的碑文。
“你头上只能有一片云，那就是朕。”
露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她听过霸王色霸气这种说法，她此刻就有类似被霸气击中的感觉，又像是被一道雷劈中，被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包裹着，体内每一个器官都在痛苦地抽搐，体/液沸腾着想要逃离这副躯壳。
这种霸气不是来源于其本身气魄的强大，而是一种内心深处对其他生命的绝对蔑视。绝对的孤高和冷漠，就是绝对的强大。任凭蝼蚁如何哭叫，如何反抗，都不会动一下眉毛。
露世混乱的思绪中浮现出了纪伯伦的诗文——
你们的怕死，只是像一个牧人，当他站在国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抚的战栗。
在战栗之下，牧人岂不因为他身上已有了国王的手迹而喜悦么？
可是，他岂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战栗么？
露世早就没了最初的应付裕如，仅仅几番对话过后她就精疲力尽，差点就要当懦夫举白旗。
（百鬼丸……我打不过他……）
（我感受到了，我哪怕吸收了这么多妖刀的力量，我拼尽全力，我耗尽一生，我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发挥到极致，都敌不过他……）
（我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他人……）
（我做不到……我这辈子都做不到……我永远都做不到……我活这一辈子……究竟……）
露世不停颤抖着，很想呕吐。
[吾在。一直在。]
百鬼丸安抚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助几近崩溃的露世拉回了一丝理智。
[你并非孤身作战。]
“露世。”
同样的声音，却温柔而有力。
“快起来，他有没有伤到你？”
露世恍惚中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她回过神来，看到德川茂茂满脸担忧和关切的神情。
“将军殿下……”
“最近他霸占我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德川茂茂往后就地一座，四肢脱力地展开着。
“……庆福？”
“是我。”茂茂偏过头来，苦笑了一下，“好久没人叫我旧名了。”
露世慢慢缓过了劲，也瘫坐在了地上。
茂茂戳了戳露世的肩头：“咱俩像打架过后的猫，没动刀，纯靠气魄，现在是个两败俱伤的状态。”
“你还说呢……我是单方面被醍醐景光那个老妖怪碾压的。”露世干脆往后一躺，就这么四肢大开呈一个大字躺在地上，“这次你能夺回身体控制权多久？”
茂茂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去：“不知道……最近我能夺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露世揪了一下茂茂后背的衣服，把他也拽着躺倒了。
偌大的房间，空旷的榻榻米上，两个仰望着天花板的孤独的人。
吉野露世和德川茂茂年纪很小的时候便相遇了。那时，吉野露世还不清楚自己与百鬼丸缔结的契约，德川茂茂体内的醍醐景光也是未完全觉醒的状态。
二人均曾师从福泽谕吉，露世最初是茂茂的伴读。
露世这辈子第一个拥有的可以抵足谈心的异性亲友，便是德川茂茂。
与现在庄重得体的行事风格不同，茂茂小时候可是个会踢天弄井的捣蛋鬼，常常气得露世要找老师告状。
“露世，这些年我并没有放任不管，我也在努力收集情报。”
“嗯。”
生活不易，猫猫（茂茂）叹气：
“内政上军机处乾纲独断，外事上战螂会穷兵黩武，财政上寅吃卯粮、濒临崩溃、民不聊生，就是这样还要批阅新闻部呈上来的奏折：整个大和国都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氛围。”
“怎么，想让我夸奖你的无能？给你一个安慰奖？”
茂茂被露世的毒舌刺到了，沉默了两秒。
“大和国如今土崩鱼烂，我早已知晓……可叹我自个庸碌无能，无法撼动醍醐景光分毫，造不成一丝的影响。我确实无能，我也确实有罪。”
露世听到这话，翻了个身凑近过来，伸出手摸了摸茂茂那抹着高级发油、顺滑油亮的头顶。
“刚才那老妖怪欺负我，现在我必须得找一下心理平衡。”
“……”茂茂无奈，“还好，你肯叫我旧名了。”
露世的神色动摇了一下。
“我以为自从那件事后，你就不会再叫我庆福，会永远疏远我。”
露世把手收了回来，站起来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
“你要是还不肯告诉我老师被关的地方，我就绝不会原谅你。”
茂茂连忙跟了上来，但绅士地保持了一定距离，站在露世的身后。
“我……我是想保护你和老师。如果真的告诉你，醍醐景光马上就会起杀心，你现在还不具备讨伐他的力量不是吗？”
露世沉默了半晌，回眸：“那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如何？”
如果说露世对人世间很多事都是故作一笑而过，看着最悲伤的文集都能笑出声，习惯了端着一身没有温度的冷骨头，那她只有在对待老师的事情上，恍若瞬间变回了七情六欲饱满、软肋在身的凡人。
“你放心，我从未忘记过老师。”
露世转过身去，茂茂看不见她的表情。
“老师说，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我永远都会记得这句话……”
滴答，滴答。
好似粘稠液体坠落的声音，很慢，需要几秒才能凝聚成一滴然后坠下。
露世转过头来，惊讶地撑大眼眶，瞳孔里映出的是茂茂唇角正涌出浓血。
“庆福你……！”
“不要惊讶，我每次夺回身体的时候都会服毒，虽然人类的毒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这是我最后的抵抗……”
茂茂一边说，一边任由血液从嘴唇翻出，染红下颌。
露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靠近他的时候感受到了异样的热度，以及平时行为举止那么庄重的人居然会愿意和她一起躺在地上。
她连忙扶住了茂茂，让他能依靠在自己肩上站立。
“庆福，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茂茂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夺回身体后会清空毒素，我只祈祷这能对你产生一些帮助。至于我自己，你不用担心，我打小就很壮实，也不怕身体上的苦痛。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福泽老师，他都说我身体强良，思虑徇通，无需担忧，尽管如此，幕府里其他人还是如惊弓之鸟，我身上哪个器官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们吓死，到处请名医。但是我却从来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比生命重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一点恰恰大多数人都已经忘了。”
他将头歪着靠在露世的肩上，不想让露世看到他泛紫的嘴唇。
“露世，我……不怕在历史上留下罪名，我不怕他人论长短。我怕他人……连长短都论不得。”
他的声音逐渐放轻，“大和人民极度缺乏想象力，能想象到最痛苦的事情便是失去生命，次一点的，便是身体上的痛楚，实际上他们对自己处在更大更绝望的痛苦中浑然不知。”
逐渐轻到如梦呓一般：
“露世，救救这片土地。”
他挣扎着攀上露世的手臂，撑着上半身直立起来，对上露世的双眸。
德川茂茂的眼睛里，有着抛却了生死的感情，有着最真挚的光。
醍醐景光蔑视生命，蔑视苦难。而德川茂茂这一丝超越生死的衷肠，如同黑井里的一束光。
只见德川茂茂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双手渐渐从露世的肩头滑下，整个身体也向下沉，双手移到露世的肘间，又移到手腕……
他跪了下来。
那一瞬间，露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话——这世上能我下跪的，只有人类的苦难。
德川茂茂小心翼翼地捧起露世的手，虔诚得让露世误认为自己是玛丽亚圣母，拥有宽恕所有罪恶的能力。
“吉野露世……”
他认真捧着露世的手宛若捧着世上最珍贵的事物，宛若绝命之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后缓缓将把额头贴上露世的手背。
“我求你……我求求你。”
他颤抖的声音充满了哀求。
“一定要杀了我……”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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