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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番外二 君心似我心(上) ...

  •   “德阳穿洛水,伊阙迩河桥。仙舟李膺棹,小马王戎镳。杏堂歌吹合,槐路风尘饶。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这首小诗是南陈亡国宰相江总流落北地时所作的《洛阳道》。想当年陈国未灭时,江总等人陪伴后主日日饮宴,史书责之为“君臣昏乱,以至于灭”。建康城破后,江总北上入隋,暮年又回到江南,郁郁而终。这首诗是他于开皇年间途径洛阳时所写,及至大业年间,杨广于此地兴土木,凿运河,置洛仓,建为东都,一时间城中商胡云集,店肆林立,其富庶壮丽更胜都城大兴。

      时值大业十一年中秋,秋叶渐黄,桂子飘香,正是掌灯时分,歌吹声中却有马蹄声轻轻响起,一青年独自牵马入城,他无心赏玩洛河沿岸风景,径来到了太守徐秀的府第前,唤人前去通报。徐秀正与家里人共贺中秋,闻人来报,心中生奇,待听得那人样貌描述,不由得吓了一跳,慌忙整了衣冠,迎将出来,长揖到地,说道:“卑职有失远迎,望太师大人恕罪。”

      宇文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道:“徐大人不必多礼。” 徐秀忙道:“太师大人请进,请进。”便弯着腰让进宇文拓,心里直打鼓:“这人忽然孤身来此,难道是捉住了我什么错处?但我事事小心,怎会……”左思右想,愈发不解,边走边悄悄抬眼望去,眼前青年面色和缓,看不出有一丝不悦,反倒更满腹不安起来。

      到了堂上,他忙请宇文拓在上座处坐下,小厮十分乖觉,不待他说,早将清茶奉上。宇文拓一路上未曾停歇,原也有些口干舌燥,便喝了几口。徐秀察言观色,越发不解,小心问道:“不知太师大人忽然光临敝处……可是下官有何不当之处……”

      宇文拓放下茶杯,微笑道:“徐大人但请放心,我此番来洛阳,原是有一件要事。”徐秀暗呼还好,忽然又觉奇怪,笑了一笑,问道:“太师大人若有吩咐,但使人来交代一声便是,何必如此劳顿?”宇文拓道:“此事十分紧要,需得你我二人再商量一番。”徐秀心底一紧,暗道:“我还能和你商量吗?这可不就是没商量了,不知有何难事要摊在我头上?”暗自悲叹数声,拱手笑道:“请大人明示。”

      宇文拓并不言语,自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面前几案上,手指在上轻轻一扣。徐秀连忙上前双手拿起,翻开一瞧,小册子中密密麻麻,竟似是何巨大工程的明细账目,手一抖,直翻到最后一页,待看清末尾那数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忽见其中尚夹着一张纸,叠得甚厚,他抬头看去,宇文拓也正朝他看了过来,下颌微点,示意他打开。

      徐秀忙将那纸在几案上摊开,自凝目望去,便又吃了一惊。那纸上绘的竟是一座高塔,高塔形制十分怪异,不似中土寻常式样,只光看这图纸,已知其规模远过于此前所见宝塔。宇文拓见他瞧得发怔,又取出一本小册子,推了过来,温言说道:“这里便是通天塔的详细图纸。”徐秀忖道:“通天塔?这个名字……”宇文拓看出他心思,说道:“此塔一旦建成,便为我大隋之镇国宝塔,徐大人不必多虑。”徐秀忙道:“不敢,不敢。”心里蓦地转过七八个念头,也不敢多问,但想到那本账册后惊人数字,浑身又是一阵僵硬,忙扯出副笑脸,道:“太师大人,这……这是要把这座通天高塔建在咱们洛阳?”

      宇文拓笑道:“龙马负图出于河,神龟背书出于洛。所谓镇国高塔,坐落于此中原腹地,最是合适不过,本座建议将此塔造在洛阳城郊外。”徐秀头上直冒虚汗,讪笑应道:“是啊……太师大人说的是……”但听宇文拓又缓缓道:“更何况洛阳富庶甲于天下,与你而言,建一座塔,不过是九牛一毫。”徐秀一呆,这时哪还顾得了许多,忙抬起头惨声道:“太师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此塔耗费之大,光凭区区洛阳一地,决然支不起那许多银两!请大人三思!”

      宇文拓只见他面色惨白,心中微叹,他也知这塔劳民伤财,洛阳虽富,要独立建成此塔却也大有困难,而今上开挖运河,数游江都,铺张奢靡之极,国库早已露空虚之兆,并不能支出许多银两。思虑一会,说道:“徐大人莫要惊慌。敢问洛阳城中巨贾豪商现下都在何处?”

      洛阳之富原来在于通商之发达,南北统一以来,天下安定,西域东瀛货物往来交汇于此,一时造就了许多富可敌国的巨商。徐秀正在哀叹,闻听此言,顿时明白他意思,笑逐颜开,大声道:“太师大人英明!”忙招手唤人过来,低声说了几人名字,只叫他们速速来此。不一会儿,几个侍从匆匆回来,却未见有半个人跟随。徐秀怒气顿生,骂道:“人呢?”那几个侍从道:“大人,那几位……都不在家里……”徐秀道:“那在哪儿?”自他上任以来,虽为一郡之长,可城中这些豪商仗着财大气粗,谁也没把他这个太守当回事,反还是他瞧着他们脸色的时候多些,这时在宇文拓面前大失脸面,新仇旧恨顿时一起涌将上来,气得胡子直发抖。

      几个侍从大声道:“属下问了,都说相约去了城中怡春院吃花酒!”徐秀怒道:“着人一个个捆将过来!”却回头瞧着宇文拓。宇文拓见他皱眉垮脸,满面难色,暗中生奇:“怡春院?”心有无奈,站起说道:“既如此,本座也不好搅了别人中秋兴致,便有劳徐大人与我同往那处走上一趟。”徐秀大喜,满口称是,忙唤了几人跟随,引着他一同往闹市怡春院方向走去。

      方一走近,便觉香氛扑鼻,好一座玉楼银阁矗立眼前,入耳皆是娇声软笑,宇文拓也不犹豫,抬脚便迈步走入。徐秀跟在身旁,见这位太师大人举目四顾,毫无窘迫之色,反显十二分的坦然,暗中盘算:“平日里都听说这人持身甚正,莫非不过面子做得好,其实私下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也对,瞧他这样年轻,正在血气方刚时候,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保不准的事!”忙随他上前几步,大声叫道:“孙芳姑!”

      众人眼前一阵珠动翠摇,一妇人如旋风般赶上前来,腻声应道:“哎哟大人!我家琴娃昨天还叨念着,怎得有十来天没见大人您了?还有云娃……”徐秀肃容厉声道:“住口!”不好意思回头去看宇文拓,低声对孙芳姑道:“姓毕的、姓文的、姓乌的都在你处?”

      孙芳姑见他神色,心内狐疑,皱眉细声道:“在倒是在的……”徐秀立起眉毛,说道:“还愣着作甚么?快带我们去他们那儿!”孙芳姑大是迟疑,说道:“大人,您这不是叫妾身这弱女子得罪那几位么,咱们抛头露面,在外做的都是生意……” 扭扭昵昵一番,只是不肯。却听后面站着的那青年说道:“这位夫人,麻烦你这就带我们过去。”

      孙芳姑越过徐秀肩膀,向后望去,待看见宇文拓形容,不由吃了一惊,问道:“请问这位大人是……” 徐秀劈口骂道:“不长眼睛,这位便是……”宇文拓将手一摆,示意他莫要多言,低声道:“有劳带路。”

      孙芳姑长袖善舞,平生没少见过达官贵人,这时听这青年说话,却不由得面上一红,讷讷应道:“是,是……”忽瞧见这人发色瞳色似都与常人不同,平日里常听说的那些传闻陡地飞入脑中,心内一个咯噔,腿脚便发起软来,但听徐秀怒道:“还愣着作甚么!”她一回神,慌忙高声答应,领众人上去二楼雅座。

      众人上得楼来,忽听一阵喝骂摔打之声,都是一愣。宇文拓循声望去,却见一雅间木门呼的一声拉开,从中闯出一披头散发的女子,竟然几步奔将过来,一头撞入他怀中。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伸手一扶,但见门中又追出几人,个个酒气冲天,直朝这女子醉醺醺地抓将过来,当下不及多想,右手扶稳那女子,左手一掌便向前轻轻推去。

      这一掌中并未用上几分气力,追出那两人却也禁受不住,直直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孙芳姑顿足惊道:“月娃!你怎……”忙上前为那女子整理头发钗环。宇文拓向身边瞧去,只见这被称为月娃的姑娘薄施粉黛,面貌甚美,这时钗横鬟斜,衣衫凌乱,正满脸是泪,抽抽搭搭个不停。

      一人从地上跳起骂道:“小娘皮!花魁娘子了不得么?还怕你爷爷我付不起银两?”孙芳姑急道:“文少爷,我家月娃只卖艺,不卖身,不是说好了听听小曲么?我这就另请几个姑娘陪您。”另一人怒道:“被这小娘皮败了大好的兴致,今日非好好地炮制她不可,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自己上我账房去取!”

      宇文拓心中一动:“文少爷?”他来时已从徐秀口中听闻许多城中巨商事迹,城中人称文侯爷的便是其中翘楚。这文侯爷也不是真有爵位,而是单名一个侯字,后来人家称他文侯爷,他也觉颇有面子,坦然接受。此人早年是洛阳市井中一泼皮无赖,后来大隋与西域往来十分频繁,他心一横,索性衔着性命,做起了自西域贩运宝石的生意,没想到他于此居然颇具头脑,十年一过,生意越做越大,现下城中珠宝大半均来自于他家商队。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前日里此人忽得了场急病,没病上几天便撒手人寰,把偌大一份金山般的家业丢给了那名叫文瑞的浪荡儿子。这位文瑞公子仗着颇有些拳脚功夫,益发无法无天起来,每日在城中横行霸道。宇文拓只见此人衣饰极为华贵,腰带上缀着一颗雀卵大小的天青石,绝非凡物,心中点头:“原来便是你要出资修塔,还得先行谢过了。”

      月娃听得几人强蛮威胁,越发害怕,直往宇文拓身后躲。她原是这怡春院的头牌,自来卖艺不卖身,掌中一张琵琶声名远播。洛阳有三绝,一绝牡丹花,二绝白马寺,第三绝便是月娃指下琵琶曲,常人想听一听她弹琴唱曲犹不可得。今日恰逢中秋,城中几个豪商一掷千金,邀她陪宴唱曲,不料酒过三巡,这文瑞竟捂住她口,强行动手动脚起来,其余人只当全没看见。她吓得心魂俱裂,死命挣脱开,夺门而出,也没看清眼前一溜走来的是何人物,只拼命躲在中间那人身后,犹自瑟瑟发抖。这时自下而上瞧去,竟见此人面貌竟极为英俊,脸上微微发烫,轻轻收紧手指,捉紧了他袖子。

      文瑞适才被她用琵琶打了一记,激痛之下,酒也醒了大半,见状冷笑道:“小贱人,这就找上了靠山?”低喝一声,欺身上前,扬手便朝月娃手臂抓去。他打小练过三拳两脚,身手甚快,对付个弱质女流更是不在话下。

      宇文拓不料撞上此间纠纷,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微微皱眉,左手已用上六月息中此消彼长的武功,只听啪的一声,这文瑞身边一人重重挨了一拳,撞在围栏上,众人但听喀喇数声,围栏碎裂,那人口中喝骂,腰已痛得弯了下去。

      徐秀等人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全都愣在当地,月娃也惊得止住了呜咽。文瑞一怔,没弄明白自己那一拳怎么偏的如此离谱,随即大怒,冷笑道:“活得不耐烦了……敢给这小娘皮出头?”徐秀大怒,断声喝道:“大胆!姓文的,你走路不带眼睛吗?仔细瞧瞧这是谁人!”他自上任来未少受他父亲文侯的气,这时有宇文拓这大靠山背后撑腰,嗓门陡然大了数倍。孙芳姑却是两边谁也不敢得罪,站在当地左右犯难,汗珠直滴到下颌边。

      几人听见徐秀喝骂,只当无事,正要仗着酒意一拥而上,痛殴一顿出口气再说,忽得看清宇文拓面貌,便都是一呆。徐秀喝道:“还不快快跪下!”月娃也生好奇,又向上望去,只见灯火下此人发色泛棕,左边眼瞳竟似一片深蓝,心头顿时突得一跳,竟尔难以平静。

      文瑞等人盯着宇文拓直勾勾地看,不知不觉,酒全醒了。文瑞颤声道:“宇文……太师……您……您大人有大量……”便哆嗦着要跪下去。宇文拓温言道:“文公子何必这么见外?”袍袖一挥,文瑞只觉膝下腾起一股巨力,硬托着自己跪不下去,更是心里又悲又悔,暗想:“他不叫我道歉,定是要我今日死在此地了。”眼泪登时涌出眼眶,哭道:“太师大人,小的……小的这就滚……”

      宇文拓微微一笑,说道:“当此中秋佳节,诸位不如一同来喝上几杯。”也不问几人是何意见,自己当先迈入那雅间。徐秀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月娃却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位宇文太师也同他们是一伙的?”她原也是好人家知书达理的姑娘,谁知飞来横祸,家破人亡,终于身不由己,沦落风尘之中,到而今已有数载。世事难测,她虽不是叫人眼前一亮,魂为之夺的绝色佳人,难得七分颜色外,更有三分婉约,三分风致,再加上琵琶工绝,不意竟做上了洛阳城的花魁娘子。可人前风光无限,人后辛酸无人得知,便如今日,若不是宇文拓出手相救,恐怕定要遭到欺侮,这时感怀起自身际遇,不禁掉下泪来,却被孙芳姑推了一把,说道:“还不快跟着过去伺候着!”只得应了,也移步走入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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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二 君心似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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