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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烟波变(待续) ...

  •   (一)

      清晨,景阳向府后院。
      室内淡淡檀香味弥漫,床铺折叠齐整,靠窗的古红木案几上一名白衣女子手执书卷,似在细细研读。入屋的微薄亮光洒在她略嫌削瘦的面容上,显得柔和而专注。
      门外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室内安宁气氛。圆圆脸的小丫头端着木盆闯了进来,一见到伏案的身影便咋咋呼呼叫了起来:“小姐!你怎么又自己起来了!”
      女子闻声回头,清瘦面容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小喜,我昨日不是说过你不用来服侍我起床么。”
      “不行不行!” 小脑袋瓜子闻言摇得像波浪鼓,圆圆脸上写满坚决,“夏总管再三叮嘱小喜要好好儿伺候小姐,小喜绝对不能偷懒的!”
      女子放下书,神色有些好笑亦无奈。这新来的小丫头,平时里一直莽莽撞撞的,原来倒也有认真固执的一面。她未着恼,仍是柔和的声道:“那夏总管有没有说,你一定要听小姐的话?”
      “有啊!小喜一直很听小姐的话啊……”圆圆脸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下,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个圈儿,面上慢慢泛起丝丝潮红……呃,她刚刚好象还对小姐说不行来着….那她到底是该听夏总管的话还是小姐的话呢?可是夏管家也叫她要听小姐的话啊!
      ……圆圆脸不知不觉扭成了一团。
      趁她烦恼的当儿,女子站起身走到桌边,靠得近了甫看清楚小丫头的脸,她哑然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还以为是光线的缘故,现在才发现原本白净的小脸上竟真的布满了一道一道的黑杠,活像只刚从炭堆里爬出来的小脏猫。
      “咦?呀!一定是刚才熬药时弄脏的!”
      “熬药?那不是李嫂的工作吗?”
      小丫头撅起嘴:“我在帮李嫂的忙啊。”
      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一旁架子上的毛巾,就着她端过来的水替她擦起脸来。帮忙?不要越帮越忙才好。
      “啊!我要去把药端过来!再摆就要凉了!”
      看她急惊风冲出门的模样,女子微笑着摇摇头,转身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古黄色的铜镜映出一张未施粉黛的素颜:远山似的眉目,水墨细细勾勒的柔和面容,只是肤色有些略显病态的苍白。修长五指慢慢将乌黑长发盘起,在脑后盘成个髻,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小姐!药来啦!”
      黑眸抬起,注视着白瓷花纹的药碗被放到桌上,淡淡点头道:“你先搁着吧。我一会儿便喝。”
      “好,小姐你要赶紧趁热喝哦。”走到门边,小喜还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圆圆脸上是未加掩饰的羡慕,听李嫂说,这些药都是姑爷千辛万苦为小姐寻回的。姑爷与小姐,真是恩爱呢。
      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黑眸眨了眨,有些似笑非笑。

      一个人静坐了一会儿,女子站起身,端起药碗走出门。
      院中花圃里一片姹紫嫣红,时值盛春,百花争奇斗艳开得正欢。她向来喜欢在花圃里种很多种花,喜欢的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竞相开放的场面。
      女子眉目微扬,心情也因眼前的景象而好转起来。其实本就是容易满足的人,有时候会想,若是能这样守着这一片花海过一辈子也挺好。
      视线落回手中的药,黑色的粘稠的凝固了一样的液体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她伸手抚上胸口,苍白的面上忽然浮现一抹怪异的笑容。笑容很快隐去,她推开花丛,向花圃的深处走去。
      角落的一处,淡紫色的石竹随风而舞。花圃的四周都种着石竹,却只有这一片的花特别瘦小,好象被压制了一般,个头小去别处一大块。
      蹲下,将手中的药倒入泥土。黑色液体很快溶入土壤消失不见。她伸手抓起一块土,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并看不出与别处的有何不同。
      真是好药呢。他说是千辛万苦才为她找来的,她信。怎么不信呢,这样难得的药,“滋润”了土壤三年,却是从表面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静静杵在原地一阵,她站起身,直起腰的一瞬有什么从腰间滚了下去,落在花丛中。低头捡起,是块镶金边的小木牌。
      成亲那日,他送她的。说是他亲手刻的,他一块,她一块。正面刻着她的名,背面刻着她的名。他与她,紧紧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
      他的甜言蜜语,向来说得惑人至极。
      指间轻抚过木牌背面熟悉的名,嘴角随之微微勾勒,兴起一丝淡得不易察觉的讥诮。
      良久,伶俐地将木牌系回,她仰起头,素净的面容已恢复一惯的平和沉静。耳边忽觉有温柔的风吹拂。他上一封家书说,月底便会从京师回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
      就快……再见面了。

      (二)

      京师流云阁。
      夜凉如水,银蟾皎洁。
      女子只披着一件单衣依窗而立,一双美眸幽怨地望着远处,似是满怀愁绪。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亮的月光。
      “好一幅美人独倚图啊。”
      身后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双肩猛的一震,急促而踉跄地转过身。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色余辉下,日日思念的面容就近在眼前。熟悉的挺拔身形,熟悉的俊挺眉目,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神情。男子一身黑衣,环胸而伺。
      她眨了眨眼,仍是不敢相信。生怕像之前数个惊醒的梦中,一醒来幻象便会消失。
      直到修长的指抚上她细腻面颊,慵懒的声在耳畔轻道:“傻丫头,哭什么”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脑中刚确定这个念头,脖间忽然一紧,她难以置信地向下看去,望见自己颈间关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
      “听李嬷嬷说,你这几天很不乖啊。连兵部的尚书大人来了,都不肯作陪?”冷漠的声就像来自冥府,和刚才轻柔的声判若两人。指间骤然加大的力道掐得她快窒息了,心顿时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能告诉他,是因为太过思念他,所以没有心情去应付别的男人吗?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喉间忽然一松。温润的唇紧跟着落在她脸颊上,轻柔地吻去滑落的泪珠。
      “以后乖一点,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否则的话,后果你承担不起。”
      泪水闻言掉得更凶。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在对她做着那样温柔的事的同时说着如此绝情的话?
      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在乎她…….在被他抱起走向床铺时,她这样绝望地想着。

      缠绵过后,一室的欢爱气息还未散去,男子已经披衣坐起。
      楼心月疲惫地睁开眼,凝视着坐在床边穿衣的背影。跟了他近一年,知道他一直有这个习惯,不管何时上她的床,绝对不会留下来过夜,总是一完事就走。
      是不是对他来说,她就只是泄欲的工具而已?
      心里像被千万根针扎一样,细细绵绵地痛着。他站起身的时候,腰间忽然有道亮光闪过,晃了她的眼。
      是那块镶金的木牌,她知道。他经年累月都戴在身边的挂饰。
      她曾经看到过那块木牌,一面刻着他的名字,另一面,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名字。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对他的了解,少之有少。不知道他的来历,身份,只知道他是这块京师最大的烟花之地——流云阁的幕后老板,是她的主子。
      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应该是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吧……平日一直放在心里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今天却更加地刺痛着她,因为她竟已经不知不觉爱他那么深了。
      “向晚烟,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慢慢地说,喃喃地说,终于问出口。向晚烟,这个名字她曾经默念过许多遍,想象着叫这个名字的女子,该是多么惊才绝艳或者清灵脱俗。
      背对着她的身影微愣了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还是少问为妙。”

      向晚烟,跟他,是什么关系?
      快步走出房间时,他的脑海里也反复盘旋着这个问题。
      是夫妻。三年前在洞庭湖畔,他救了落难的她。然后两人一见钟情,他入赘向家,成为了她的夫,向家的掌权人。
      成亲那天,他亲手做了这块木牌送她,正面刻了她的名,背面刻了他的名。他说,向晚烟和展逸尘,永远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成亲三年,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可是,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好得超乎他所有的想象。沉静,婉约,聪慧。他可以与她聊诗词,聊见闻,琴瑟和鸣。
      他们是景阳城,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景阳城中的人这样以为,她这样以为,甚至连他自己,都要这样以为了。
      可是,不是这样。
      只有他知道,事实的真相,根本不是这样。

      心中正辗转,耳边敏锐地察觉细微声响,他厉声道:“谁?!”
      一名黑衣人静静站到他身后,垂首道:“主子。”
      展逸尘不禁皱眉:“什么事?” 之前他想得入神,竟等有人近了身才发现。
      “从西域运进的私盐在途径金沙河时被官兵截获了,蓝阁阁主请主子指示。”
      展逸尘冷哼一声道:“没用的东西!他这个阁主也不用当了,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我花钱养个废物不成!通知各阁,下月召开七阁大会,重新选举蓝阁阁主。”
      “是。那私盐的事……”
      展逸尘闻言面露不耐:“我说过多少次了,各阁都要跟官爷打好交道,什么事能直接用钱解决是最好。以后大家也好互相关照,行个方便。”
      “那要是金钱收买不了……”
      黑眸勾起,冰冷的声阴森森道:“不行的话,就送他们上路。”
      即使是晚春,他话中彻骨的寒意还是听得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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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夏总管说,虽然外头阳光很好但是风很大,所以你要多穿点才行。”
      “夏总管说,他一柱香后就到,我们再等等。”
      “小姐,你说夏总管……小姐,你干吗突然笑啊!”
      向晚烟放下手中画笔,一脸隐忍不住的笑意道:“小喜,你已经念叨了一个早上的夏总管了,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
      “我哪有!小姐!你可别乱说!” 小丫头立刻涨红了一张俏脸,边跳脚边叫道。
      “别害羞。喜欢的话小姐给你做主。”
      “哎呀!小姐你再说人家就不理你了啦!”
      向晚烟但笑不语,她也怕再逗下去她的小丫鬟会夺门而出了。
      见她又开始低头执笔,小喜忍不住好奇地看过去:“小姐,你在画什么啊?咦?哇,这人长得真好看!小姐,他是谁啊?”
      画上的男子,英眉俊眸,颀长身形,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好看吗?” 她家小姐秀气的眉目温温笑开。
      “好看!” 小喜用力点头,想了想又侧着头补充道,“不过还是没有夏总管好看啦!”
      向晚烟微微一笑,将画纸折起收到案几下,再抬头时刚好看到门边的儒衫男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笑着招呼:“盛夏。”
      “夏总管!” 小喜急急叫了一声,瞅了一眼熟悉的俊颜便偷偷红了脸。
      “小姐。发放粮食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立在门口温声道。
      “好,我们稍后便出发。盛夏,你先进来罢。”
      男子依言迈进屋子。看一眼面前俏生生的脸,她下笔如有神,片刻工夫细细勾勒,斯文儒雅的男子便跃然纸上了。
      小喜好奇地探头张望,向晚烟朝她眨了眨眼,用墨砚压住刚完工的画纸一角,站起笑道:“好了,可以走了。”
      与小喜走到门边,盛夏忽然道:“等等。” 向晚烟转过身,见他走到架子边,取下她的丝蚕披风。
      “外面风大。”披风披上她的身,她偏头看着他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神情似笑非笑。
      他微笑摇头,伸手替她系上扣结,叹息道:“你的身子不比我……”
      她闻言一径轻笑,忽然凑近他耳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那,要不要打一架看看?”
      俊颜明显一怔。半晌见她笑得狡黠,才知她是玩笑话。他亦放心笑起来,温润的黑眸弯起,半真半假道:“好啊。这次我绝不会再输你了。”

      (三)

      整个景阳城都知道,向府的小姐与姑爷是一对活菩萨。向家小姐宅心仁厚,每月初一都会在城西的清山寺前向穷人发放赡粮,如果展爷在家的话,一般会陪同夫人一起来。
      今日又是初一了。从一大早开始,清山寺前就人挤人的热闹非凡。
      “活菩萨啊……”拿着粮袋的老人家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抹着眼睛。
      “哎呀!您老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 小喜伶俐地上前一步,扶起欲下跪的佝偻身形。
      “夫人大恩大德,我这把老骨头无以为报……就让我给夫人磕个头吧!”老人挣扎着要下跪,跟小喜扭成一团,急得小喜满头大汗。
      “严奶奶,莫要这样。您老人家非拜的话,可要折我的寿了!” 向晚烟连忙上前想一并搀她,却正被老人挥舞挣扎的力道打到,柔弱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小姐!”盛夏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她站稳身子,瞅着他担心的神色,忙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
      “真的吗?” 他仍是不放心,非逼着她走了两步,见她步履平稳,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下。“这里人多混乱,得加倍小心才是。”
      向晚烟点点头,转头看向排队拿米的人群,面上不禁露出笑意:“老是在屋里待着太闷,想出来走走。看到自己能帮助这么多人,心中便有份难以言说的欣喜。”
      “我知道。” 就是因为明白她内心的欢喜,所以明知道这里混乱又危险,还是愿意带她过来。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盛夏也。” 她撇唇,淡淡笑道。这句话,她从小说到大,每次说起都是半玩笑半认真。
      她说得习惯,盛夏也听得习惯。听在旁人的耳里,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只见原本已走到她身后的高高身影,一下子停下脚步,脸色也迅速阴沉下来。
      “怎么了?” 她背对来人,面朝着人群。只看见盛夏的神色刹那间僵住,直直望着她身后。
      向晚烟微讶,顺着盛夏的视线转头看去,还未看清来人,她人已经被搂进一个宽厚温暖的胸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身躯先是一僵,随即慢慢闭上眼,放柔了身子,双手也柔顺地环上他的腰。
      终于……回来了…….
      两人在一片喧闹声中静静相拥。半晌,他温润的声在她耳畔低喃:“我很想你。”
      “我也是。”
      心里因她的回答一阵悸动,展逸尘不由无声拥得怀里人更紧。他的谎言说得太多太顺,现在便连自己也分不清真与假了。然而此刻,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做着自己连夜奔驰三十里心里最想做的一件事。
      看着眼前夫妻相逢情浓意切的一幕,盛夏的神色却有些凝重,看了一阵别开眼,正望见一旁的小丫头张着嘴,一副惊讶万分的样子。
      忽然想起她是刚进府,还从未见过展逸尘,他低声解释道:“他就是展爷,小姐的夫婿,向府的姑爷。”
      这人…….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
      “夏总管!” 余光瞥到信步离开的男子,小喜连忙快走几步与他并行:“你要去哪里?”
      “我先回府让下人们准备餐宴为姑爷洗尘。”看那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必定是还没回府就直奔这里了。
      “那……就把小姐留在这里吗?” 小喜不放心道。
      盛夏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对仍在相拥的璧人,良久轻叹口气道:“放心,有展爷陪着,小姐暂时不会有事的。”
      什么叫“暂时不会有事”?小喜犹在诧异,身边的人已举足大步向前走去。“哎!夏总管!等等我!” 她匆匆忙忙跟上去,到了拐角处仍是忍不住驻足,回头再看了那很眼熟的陌生男子一眼,英俊瘦削……“啊!” 她蓦的叫出声,是他!早晨时在房中她见过小姐画纸上的那男子…….原来那就是姑爷……只是,总觉得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久别重逢的爱人总是会有说不完的相思话,吃过了饭,展逸尘便拖着向晚烟急匆匆地回房。进了屋关了门,只剩下两人,他却只管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一个劲儿地傻笑。
      “做什么一直瞅着我?我脸上有贴了金子吗?”向晚烟做势要遮他眼,半嗔半笑道。
      他笑着扯下她不安分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扣紧了笑道:“这张脸啊,不用贴金就已经快迷倒我了。要真贴了金那还了得?”
      她闻言唇畔微微上扬,掩不住笑意,口中却故意酸道:“京城那么多漂亮姑娘,个个都比我美吧?”
      他闻言皱起眉头,做势嗅了嗅鼻子,惊讶笑道:“咦?哪儿来那么大一股醋味?”
      “是是是,而且还是陈年老醋呢。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在外面金屋藏娇?”
      展逸尘知她是开玩笑,也不甚在意,忽一把拉了她入怀,环紧了她道:“我要是真有一座金屋,便把你关在里面,日日夜夜只准陪着我,再不让其他人见着。”
      她神色微一怔,随后偏头靠到他肩上,轻声笑道:“好啊。到时你可要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才好。”
      “是。夫人的交代,莫敢不从。”
      他展颜笑着应承,长臂不由收紧,似要把她嵌入心窝。修长的五指轻轻梳拢她乌黑秀发,眉宇间自然流露的温情倒也有些真情实意的味道了。只是,怀中的那人却看不见他神情,只因了他故意亲昵的举动,素净的面容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抹讥讽之色。
      不知是在讥讽他,还是在讥讽她自己。或者是两者皆有之:明明不是相爱的两人,偏偏把个恩爱夫妻情深伉俪扮了十成十。
      景阳城公认的模范夫妻——
      定定望着窗外的目光渐渐深邃,三分讥诮三分深思三分茫然,最后一分的,莫可奈何。
      打从一开始,便是各怀鬼胎,机关算尽。

      (四)

      那日,是立夏前最后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微风抚面处,空气里有淡淡的湿润的青草幽香。
      她本是去清山寺进香,回去的路上却被来家暂住的小表妹拉了去洞庭湖,说是要去游船踏春。沿途绿草如茵,百花竞开。两人一番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四下无人的偏僻处,,忽然便有两个蒙面汉子从天而降。
      锃亮的尖刀映着午后明晃晃的日光,她只觉得眼前顿时一片花白。耳边跟着传来小表妹带着哭腔的阵阵尖叫。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沿着湖畔一退再退,最后她鼓足了勇气道:“两位大侠,小女子身上只有这些了。要的话尽管拿去。”
      她从身上取下佩带的首饰,小表妹想学她,颤抖的手却是不听使唤,她转过身帮她,把取下的首饰堆在一处,放在面前的地上。
      一个蒙面大汉蹲下身,将首饰收进怀里。另一个却仍是举着大刀一步一步逼进,露在黑布外的双眼隐约泛着淫光。
      意识很明显了,劫了财还要劫色。
      紧靠着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握紧了汗湿的小手,压低声音道:“待会儿我一绊住他们你便跑,千万别回头。”
      “可是……”
      “你先逃出去再找人来救我。否则,一个都走不了。”
      柔和的声颇具安抚的效用,小表妹终于止住了颤抖,几不可闻地“恩”了一声。
      她低下头,心中正盘算着最恰当的出手时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惊讶地抬头,正见一道白影席卷上前,瞬间便与两道黑影缠斗在一起。
      她眼见其中一道黑影被白影打倒在地,另一道黑影却悄无声息地举了刀站在他身后,忙尖声叫道:“小心!”
      那人闻声反身一脚,正把个黑衣人狠狠踢倒。两个蒙面人挣扎着爬起,对视一眼,知道不是对手,只能不甘愿地跑了。
      她怔忡片刻,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救了。回过神来想起该道谢,那白衣人也刚巧转过身来——四目相交的一刹,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
      衣袂飘飘,萧然遗世,出尘之姿。
      好看的男子她见过,而且见过不少。塞北镇西将军萧御风的英挺俊朗,万草堂名医世家幻梦生的俊俏风流,鬼影杀手魅影的邪媚妖惑,就连盛夏,也是斯文俊雅的好看男子。
      可是,从未有一人竟是如此。
      如此,不过静静站在她的面前,便觉得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便觉得望穿秋水的等待也不过瞬时。
      那日,他只一个凝眸,便轻易搅乱一池春水,绽尽了她满世繁华。

      “问君尚记否,洞庭湖畔初相遇,一个是翩翩公子,英雄救美,一个是落难佳人,芳心暗许。从此后,妾心系君心,君需明妾意,烛影舛舛洞房夜,两情相依偎。只愿君心似妾心,岁岁不相负。”
      他与她的相遇,成就了景阳城中一段佳话。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从来都是最能满足遐想的话题。
      那是,众人眼中的事实,也是,他想让她以为的事实。
      可事实的真相,却连布局者都不自知。

      昏暗不明的烛火,人影舛动。
      灯火下,握笔的手纤细修长,每一处指甲都修剪得整齐而干净。
      “小姐。”
      执笔的手未停,又慢慢勾画了几笔,才淡淡问道:“可是凌家的人?”
      问是如此问,却已经是十足确认的口气。
      “是。这是详细的资料。”
      浅墨色的黑眸仍是专著地盯着画纸,看都不看桌上厚厚一迭卷宗,平淡道:“你说给我听罢。简洁一些说。”
      “他是凌老爷子的第四子,凌洛枫。此人是妾室所生,在凌家一直不受重视,再加上他生性浪荡,常年在外游历,因此外人甚少知道有此人存在。月前栖凤山庄发生灭门惨案之时,他又出远门去了,因此逃过了一劫。”
      素净的面容听到此处抬起,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才轻笑道:“这人倒是聪明又冷静得很。知道以他目前的实力要想找血影教报仇无疑是以卵击石。若是能入赘向家,一方面可以借助向家的财力重建势力,另一方面……” 她顿了顿,望着纸上已初现轮廓的人颜,眉目微挑道:“当今世上,能对抗血影神功的,恐怕也只有那样东西了吧。”
      她提起“那样东西”时,口气十足轻蔑,好象提到的是什么污秽之物。
      话说完,沉默一阵,温和的男声续道:“那毕竟是向家的家传之宝,老爷再三叮嘱要小姐妥善保管的。”
      “何止是家传之宝,还是武林中人个个争破了头想得到的——绝世秘籍。” 她说到最后,又难掩话中讥讽之意。
      “好了,莫要谈论这个了。说说你的看法吧,要怎样处理眼前这个,”她停顿下,似乎是在找寻合适的词,好一时才偏头笑道:“居心叵测的凌四少。”
      男子深思片刻道:“小姐明白拒绝他就好了。要是不行,就找出那两个与他合谋的大汉,当面戳穿他,谅他也不敢造次了。”
      执笔的手正在细细描画纸上人的眉,鼻,唇,画完这几处只将眼睛的部分留着,到了要画眼睛的时候她左右迟疑了一阵,还是觉得无法下笔。
      “哎……”最后索性将笔搁下,有些挫败地长叹口气。
      男子见她半晌不语,试探地道一声:“小姐?”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讲的话。
      “盛夏。” 她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他是凌家人的?”
      “小姐是如何看出的?”他原本也只以为那白衣男子是小姐的救命恩人,等那人离去后小姐却立即吩咐他去调查他的身份。
      “他呀,与那两个蒙面人使的功夫是一样的,都是凌家的飞燕九式。” 见他微露讶异,她颇感有趣地笑道:“很低级的纰漏吧?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向家体弱多病的大小姐竟然是会武功的。”
      “武林中人都以为小姐不会武功,向家又已经退出江湖多时。他的疏忽,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 她头朝后斜靠到椅背上,面目顺势隐入黑暗中,慵懒的声从桌后传来,“盛夏,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同样,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危险的。危机,往往也就是成功的契机。”
      “小姐的意思是……” 他有些明白又好象不太明白。
      “一个聪明又冷静的人,做朋友显然比做敌人划算多了。他要的是向家的财力,我呢,正好需要一个可以担当向家的人,各取所需而已。”
      “可是他要的应该不只是向家……” 那个东西,才是主因吧。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原因了。那东西正是他报仇的关键,拿不到手的话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放一个危险的觊觎者在外,日夜提防他行动,倒不如把他留在身边,就近监视不是更好?一来,他也不敢在向家轻举妄动,二来,他对我毫无戒心,正方便我行事。”
      男子闻言点头,随即又忽然想起什么担心道:“就这样放他坐大势力,会不会有一日反噬向家?”到时,只怕他们也无力与他抗衡。
      素来总是温温而笑的唇畔闻言勾起,竟勾出一个微露邪气的笑容:“反噬?”她轻声笑,好象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倒要看看,在老虎脖子上装个铁箍,他还能不能咬人,敢不敢咬人?”
      见他面露不解,她续道:“凌家的灭门惨案中,不是还有个生还者么?”在清理凶案现场时,凌家一个小姐被发现一息尚存,正巧当时神医幻梦生就在附近,就将她带回了万草堂诊治。“江湖上根本没人知道万草堂在哪里,所以凌四少现在一定还没有找到他妹妹。只要我们能赶在他之前找到这位凌家小姐,握了这张王牌,就不怕这头老虎日后咬人了。”
      “那……我们又该如何找到万草堂呢?”
      女子抚着下巴,面上现出玩味的笑意:“找万草堂?何必。我要让幻大少亲自来找我。”
      她忽然坐直身子,从案几下抽出一张纸,奋笔疾书一阵。
      “你现在就去,按纸上说的一一行事。”
      男子惊讶地接过,瞅了一眼神色立时变了几变。他顿了下,只是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办。”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女子的脸转向面前未完成的画纸,黑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深邃起来。半晌,长指不由自主地一一抚过纸上轮廓,隐在黑暗中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几近温柔的笑意,低哑的声喃喃自语:
      “等你入了向府,总有一日我能完成这幅画吧。”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缘由。

      (五)

      半夜,展逸尘被一阵奇怪的唏唆声惊醒。自灭门惨案之后,他便是时刻处在临战的戒备状态中,即使是睡梦中,也是警觉异常。
      “谁?谁在屋里?” 倏的从床上坐起,他厉声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却响起一串压抑的细碎的轻咳声,他终于听清声音来自床上的某个角落,循声看去,月色下一个人影紧紧缩成一团,头埋在双膝间。
      他微一愣,随即扑上前,伸手按住她双肩,焦急道:“你怎么了?!”
      向晚烟没有回话,缩成一团的瘦弱身躯剧烈抖动着。他瞧着,心里莫名焦躁,似有百爪挠心,下意识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长指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身躯渐渐平复下来,软软地偎在他胸膛。
      蜷首微抬,迎上一双关切的眸。她柔声道:“吵到你了。” 声音有些暗哑,犹带着被病痛折磨后的疲惫。
      月色下,她面容苍白有如鬼魅,他瞧得心惊,冲动出口的声不由带着几份不知名的恼怒:“你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我瞧你连日长途奔波,不想打扰你休息。 ”
      看着她虚弱笑容,他一腔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怒火散去,心中却觉得像被人割了一刀,凉飕飕地难受。
      这种感觉……
      他心中一惊。
      背靠着的身躯明显一僵,她被疼痛折磨得亦无心去揣测他眉头郁结为何,只察觉出他的不自在,便轻微抽动了下身子,想离开他怀抱。
      “别动。” 他却慌忙扣住她手臂。
      黑暗中可以听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紧张?
      她微讶。紧张什么?
      “逸尘,我想躺下歇息。” 她柔声道。
      展逸尘小心翼翼扶她躺下,自己也躺在她身边,黑暗中两人面对着面,温热的鼻息拂上她面颊,他的十指也紧扣着她的。
      “可找大夫来看过了?” 他开口问道。
      “恩。大夫说染了风寒而已,不碍事的。吃几贴药便好。”
      他沉默半晌,道:“我托人捎回的药,你可吃了?”
      向晚烟闻言微微一笑:“都吃了。那些药都是你千辛万苦为我寻回的,我怎么舍得浪费?”成亲之时她就是羸弱体质,久病缠身。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每到一处,都不惜重金寻获当地的名贵药草,用于调理她不治的病体。
      她话说完,忽然眉头一蹙,银牙紧咬住下唇,清秀的眉目刹时都扭曲起来。
      “晚烟!” 他骇得惊慌失措,一手握紧她柔荑,一手匆匆抚上她面颊,“你怎样啊!疼得厉害吗!”她的病又发作了吗?怎么这样来势汹汹?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他倏的坐起身,却被她拖住衣摆。
      “不要!” 她艰难开口道,“我不要紧的,疼过这阵子就好了。逸尘,这么晚你不要出去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对上她哀求的眼,他根本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无奈轻叹口气,他回身抱紧她,用衣袖轻拭着她额头渗出的汗珠,柔声叹道:“好,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她静静靠在他怀中,等噬心撕骨的疼痛过去,才喟叹一声道:“我真没用。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又累得全身的病都犯了起来。”
      “你……时常像这样犯病吗?” 他常年在外,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得多,竟不知道……她的身体已差成这样了……
      “不会。我已经好久不犯病了,今日是特殊情况。”
      “晚烟。” 他捧起她的脸,一脸严肃地道,“我要听真话。”
      “呵。” 她轻笑,低声道,“逸尘,我不想你担心。”
      夜色下,手中的容颜苍白而瘦削,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松手便会随风逝去。他的心好象也跟着浮到了半空中,忽然就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袭来,这种感觉,就像那一日他站在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栖凤山庄前,疯了一样地大吼大叫,无法相信所有的亲人都已离他而去,无法承受这世上从此就只剩下他一人,孤独寂寞,踽蹴而行。
      “晚烟,你告诉我,你的病究竟怎样了?!” 他握着她,握紧她,执意问出个答案。
      他不受控制的力道捏得她双肩生疼,她却定定地看着他,从他眼中看出惊惧与恐慌,他在害怕什么?
      “逸尘,真的不要紧的。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一向不好,所以受了风寒也比别人严重许多。多休息一阵就好了。”她伸手反握住他修长五指,无声地给予安慰。
      “晚烟。” 他拥她入怀,喃喃道,“以后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啊,要一辈子扶持,白首偕老的。” 他害怕了,三年前的痛苦无力再承受一遍。原以为三年来自己已被锻炼得铁石心肠,却不曾想在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中,竟已经如此在乎这个女子了。她温婉,天真,与世无争,一无所知地走进他别有用心的棋局里。爱他爱得倾尽所有,三年前为了嫁他不惜与父亲对抗,三年来不管他走出多远,始终默默站在原地等候。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年来他始终形影不离地带着那块木牌,为什么连夜奔驰了三十里,连向府都来不及回便赶着要去清山寺前见她一面。
      原来,这女子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的心。或许,是在那些肌肤相亲,相拥无眠的夜中,或许,是在她温和相待,默默守侯的深情中。或许比那些都更早,在第一次见面,那个淡紫衣裙的清瘦女子,面对着拔刀相向的歹人,淡定而从容。
      “晚烟,永远不要离开我。 ” 低哑的声轻喃。说了无数次的甜言蜜语,却是第一次出于真心。
      睫上轻眨,似在辨识他这话有几分真实。疼痛过后虚弱的身体支撑已到及至,困意扑天盖地地袭来,她慢慢阂上眼,在意识混沌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我爱你”三个字听来是那样遥远而虚无。
      问君尚记否,洞庭湖畔初相遇,一个是翩翩公子,英雄救美,一个是落难佳人,芳心暗许。他不是救美的英雄,她亦不是落难的佳人,打从一开始,便是心机重重的布局,局内的两人,各怀鬼胎,机关算尽。计中计,连环计,将计就计,每一个人都自信满满以为能操控全局。以欺骗为基础的婚姻,就像是茫茫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稍起一点风浪,便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六)

      她有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
      睁开眼,乌黑瞳眸抢先映入一室明媚日光。向晚烟微怔了片刻,身体随即忆起昨夜一直环抱着她的温暖胸怀,下意识转头看去——身侧床铺是空荡荡的。那人不知何时走的,走时却是极细致的,她身上的锦被铺得齐整,每一处被角都掖得紧紧的。
      他对她,一向是极体贴极细致的。
      她这样想道。视线紧盯着床顶梁柱上的花纹,像是要把那上头瞪出个洞来。
      她并不想这样想着他。
      脑子里却开始走马观花地回放昨夜的一切:他抓着她胳膊,紧张地喘息;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拭汗,柔声说他不走,他会留下来陪他;他那么紧地抱着她,要她永远不要离开他。
      那些蓄意堆砌的虚情假意中,会不会有一两句话是真心的?那些处心积虑的布局设计里,会不会有一点点的情难自禁?
      她总是会忍不住地想。
      想这万分之一的希冀,希冀他与她一样,在那些真真假假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落了心。
      虽然,她比谁都要清楚,他与她,是不同的。
      她扮演爱他的妻,从一开始,七分算计下便还带着三分倾慕。
      他却是全然的别有用心。
      她还有一颗可以爱人的心,从初初的一见钟情到后来的日久情深。
      他的心中,却只有滔天的深仇大恨。
      如果,哪怕如果,他还可以爱人,他爱的,也不会是她。
      该是,那个在来来去去的众多女人中,惟独被他长留在身边的女子。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一直,很想见她一面。
      至少要赶在……
      惨白的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细柔的手指伸出,按在胸口。指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跳动的起伏。
      她的心,还鲜活地跳动着。在那之前,要一直跳动。

      “小姐。”
      低柔的声打断纷杂的思绪。
      向晚烟转过头,看见熟悉的那人站在门栏边上,藏青长袍垂地,轻轻浅浅地微笑着。
      她的心,因那一个微笑,连带先前失去的温度,也莫名地温暖起来。
      “盛夏,早。”
      她披衣坐起。虚弱的声带着昨夜一宿疲惫的痕迹。
      盛夏仍站在门边,忽然皱起眉头。等她着装完毕,起身走到桌边坐下,他才走进屋,站在她身边。
      “小姐,你昨夜又……” 除去虚弱的声,她脸色也苍白如鬼魅。
      “不碍事的。” 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看着他把白瓷花碗放到桌上,很容易地又想到为她寻药的那人,脱口问道:“他人呢?”
      “姑爷一大早就出门谈生意了。” 盛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小姐,今日是三月初三。”
      初三,那……
      她垂眸,若有所思。
      ……难怪要日夜兼程从京师赶回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果然是有原因的。
      当然是有原因的。她该不会以为,是为了见她不成?!
      笑话。天大的笑话。
      她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只淡淡道:“瞧我糊涂的,连这样重要的日子都忘记了。” 跟着吩咐盛夏道,“他今日不会回来了,你去宝玉轩准备些甜点,我们早些出发罢。”
      “还有这药,端去花圃倒了吧。”
      盛夏应了声,复端起药碗,面上却忽然现出迟色。迟疑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走了出门。
      向晚烟并没有看见他眼中的犹豫不决。她径直走至书桌边坐下,从砚台下抽出一叠画稿来。
      那是她昨日清晨所作。
      最上面的男子,眉目如画,一派斯文儒雅。记得刚学画那时,最爱拿他作模子,一日总要画上个好几回,他一贯顺着她,即便一动不动几个时辰也从无怨言。画了这些年,如今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清楚勾勒出他的模样。
      昨日作这画,原是一时兴起想赠予小丫头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她喜欢得很,要是真配了盛夏,倒是桩美事。
      想到这里,她淡淡微笑,伸手拨过画纸。
      第二张,是同样俊秀好看的脸。眉宇间却有股斜睥天下的傲气。
      弧线优美的唇,紧抿。漠然得好看。
      仿佛它生来便该是如此,紧抿,漠然,骄傲。
      可是她每每看到这唇时,它总是微微地上扬着,亲切地温柔地自然而然地微笑着。
      对着她,对着每一个人,微笑着。
      那紧抿的漠然的骄傲的唇,仿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可她知道不是。不是想象。只有她知道,在那亲切的温柔的自然的微笑背后,是怎样一个冷漠又狂热的灵魂。
      冷漠而狂热。
      视线落在手中的画稿上,她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随着手指游移。不是这样的……第一眼所见的那双眸,深不见底,黑若夜幕,并不是这样全然冷漠的。即使是处心积虑地设计,它也清明透彻得足以摄人心魄。她一直想画出那双眼,温和的他,冷漠的他,每一个他。不变的是那双眼,鼓惑人心的那双眼。
      她一直画不出来那双眼。
      无奈的一声叹息后,手中的画稿被揉成一团,丢在一边。
      抬起头的瞬间,正见那站在门边的青衣男子,手中的花瓷碗依旧在。
      向晚烟微感诧异:“盛夏?”
      这回总算看清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诧异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盛夏走进来,白瓷花碗搁在了她面前的桌上。他定定地看着里面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她则定定地看着他,等一个解释。
      “小姐。” 盛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晦涩,“这药,是展爷早晨吩咐换过的。他说小姐受了风寒,昨儿个病了一夜,原先的药没有效用,所以换了这贴新药。”
      她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说了,只是看着那药碗。
      她见他刚才已出门,却又半途折回,连药也未倒,便猜测道:“莫非这新药有何端倪?”
      展逸尘给她的药,换来换去,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补药。反正对他来说,药本身毫不重要,药里所加的东西才是重中之重。
      她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忙问道:“难道这次药里未放入玄冥草?”
      盛夏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下头。
      向晚烟露出讶色。
      是了。从新婚之后的第一贴药开始,他给她的每贴药中都加入了玄冥草。说到玄冥草,那在武林中也是一大奇物。它产于西域,长成不易,其叶枯黄,其根粗硕。将枯叶与根相磨,可作药引。虽有治病之效,但不可长期服用。长期服用之人,表面看不出异端,体质却会日渐衰弱,百病渐生。
      当年她要嫁他时,向家老爷非常反对。虽然后来迫于她的固执屈从,但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出身寒碜的女婿。向家的产业,也决计不肯她交给他。直到后来她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才不得不把向家完全托付给他。
      如今他不再用玄冥草害她,是因为料准就算她恢复,也不可能从他手中拿回向家,还是因为昨夜看过她病发,觉得就算不依靠玄冥草,她也绝对不可能恢复健康?
      不管怎样,至少在确定她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后,他还是愿意放她一马的。
      如此,对她便已足矣。
      向晚烟微笑着,伸手取过桌上药碗,那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今日看在眼中竟毫不可怖,她笑道:“既然无害,倒了便可惜了。喝了罢。” 也算是不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碗举到嘴边,盛夏却顿时急道:“不要!”
      她不解地看向他。
      他一步上前,从她手中抢过碗,用力掷在桌上。那白瓷碗被掷得弹了下,喷出几滴黑色的液体,顺着桌面流下。
      “药里,有……七绝散。” 他不忍看她,低头喃喃道。
      她怔怔地看着他,虽然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出个大概,却还是傻傻地执意问道:“那是什么?”
      “西域十大密毒之一。无色无味,服者无异常,连续服用一月后会七窍流血而亡。”
      她闻言,面容整个僵住。手还维持着之前端药的姿势,木雕一般。

      (七)

      起风了。春末的风吹散她的发丝,吹乱她的衣衫,吹开一地扑散的药汁,汇成小溪流,争先恐后地涌向石林花根处。
      她蹲在地上,看着面前淡紫色的瘦弱小花,神色柔和而专注。
      “小姐,起风了。回屋吧。” 身后有温和的声道。
      她不答,仍是蹲着。
      “小姐,先起来罢。” 男子从身后走上前扶她。
      向晚烟也不拒绝,由着他扶着自己站起来,许是蹲得久了,站直的一刻,天旋地转的。
      好在有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她靠着他,忽然说道:“盛夏,谢谢你。”
      背靠的胸怀僵直了一下,熟悉的温和男声跟着道:“小姐,盛夏受不起。”
      她笑了下,视线盯着近处的花林,待头不晕眼不花了,便向前走了一步,迎着风说道:“盛夏,你我自小相识相知,我视你如兄长挚友,从未把你当外人的。”
      “盛夏知道。”
      “你既是向家一员,那么今日,我便正式将向家托付于你。”
      盛夏一怔,惊讶地看向她:“小姐……”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夏生是向家人,死是向家鬼。盛夏在佛祖面前立过誓要一辈子追随小姐!” 他斩钉截铁道。十岁那年,是她从地痞手中救下他,便连这名,都是她取的。自那日之后,他便注定要一辈子追随她的。
      “好盛夏。” 她笑,眉间有淡淡惆怅,“我知道,这担子对你来说,实在太重。可是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 她仍是笑,唇齿间尽是苦意,“还有谁人可信呢?”
      “小姐……”她眼中悲苦,令他恻然,一时间千言万语黯然失色,他蓦的跪地道,“盛夏领命,从今往后,定当以命守护向家。
      “好盛夏。” 向晚烟又道一遍,伸手扶他,“以命相护就不必了。向家终是虚名,我要的,是这向家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你亦是向家人,我要你也平安。”
      “小姐!盛夏也要你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他急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又如何斗得过天呢?” 她低低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嘲地笑道:“我怎么也说这种话了。好象越来越像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忽然噤了声,又转回头去,看着花林。
      盛夏看她神色阴沉,知她想起了往事,微涩的声便道:“小姐,夫人和大小姐都会保佑你,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向晚烟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花碗。碗里仍有液体残留,一股刺人的药味扑鼻。
      她想起那人,于是苦笑道:“他便连两个月都等不及吗?”
      摩挲着白瓷花,又黯黯然道:“三年的夫妻,当真半分恩情都没有吗?”
      “小姐……”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干望着,干着急。
      先前便是再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说,她会伤心,不说,又怕她毫无戒心。
      “盛夏,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 她重复先前的话道,眉间不似哀色,倒是疲惫。
      “若是三年前的我,断断不能留他活口的。我不在,自然绝不能留下一个有可能危及向家的人。可是,现在,我下不了手。他那样对我,我甚至,连恨他都不能。”
      她看着自己的手,茫茫然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曾经我很气她的,气她不争不斗,无欲无求,可是,为什么我会越来越像她……”
      现在的她,到底是谁呢?向晚烟?还是………
      除了盛夏,她还能信谁呢?便连她自己,都不能信了!
      她按着一片混乱的头,静默很久,终于恢复平静道:
      “盛夏,凌家六小姐你要妥善安排。如果有一日,逸尘要对向家不利,你手中还有这最后的筹码。就算他不在乎兄妹之情,凌大小姐毕竟还是灭门血案最后的活口,他一定不会放弃这唯一的知情者。向家的一切都可以让他拿去,但是你跟爹爹一定要平安。”
      她说着,喉间忽然一热,连忙以手掩口。
      “小姐?” 她背对着他,忽然半晌不语,盛夏不禁担心。
      向晚烟顺了顺气,道:“我没事,起风了有点冷了。盛夏,你去帮我取件衣裳来。” 有鲜红的血从指缝间缓缓溢出。
      “好。”
      脚步声远去,她连忙从怀中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了嘴唇和手。
      刚把帕子重新收好,身后就又响起了脚步声。她便也没回头,只等那人静静走到她身后,将手中的衣服披到她身上。
      然后,她被人从后轻轻拥入怀中。
      她顿时被吓得不轻!口中下意识唤了句“盛夏?!”,挣开那人怀抱,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便看见了盛夏。青藏长衫立在远处的台阶上,手上还拿着衣服,许是看见了某人,便没有走过来。
      面前那人,脸色臭得可以媲美茅坑里的石头,沉着一张俊颜怒道:“盛夏?!”
      他有没有听错?他的娘子,在他怀里,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又重复了一遍:“盛夏?!恩?”
      他想他需要一个解释!
      向晚烟怔怔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却不是解释,而是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展逸尘立刻火大地瞪着她。这是什么鬼问题?他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房子,你是我的娘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不是……去谈生意了吗?” 其实她想说的是,他不是去那个地方了吗?那个每年三月初三都要去的地方?
      他瞪了她一眼,不甘心地放柔声音道:“我担心你啊,所以早点结束回来看你。你昨夜咳得那样厉害,现在好些了没?”
      说到最后一句,又恢复成向来那个柔情似水的他了。
      “恩,好多了。应该没大碍了。” 看着眼前关切的面孔,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张怒颜是自己的幻觉了。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生气的,总是温柔的耐心的体贴的。
      即使她知道,那些温柔体贴全部都是面具,全部都是假的。
      “你啊你,刚病过,外面风大,怎么也不知道加件衣裳?” 他嗔怪道,利落地替她扣好扣子。他的外衣穿在她身上,大大的,好象戏服一样。
      向晚烟静静看着他的侧脸,柔和的,优美的。她有时候真的很想问他,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一方面那么狠毒地要置她于死地,一方面又可以把爱她的角色扮演得这样完美。

      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他与她之间那层虚伪的纱,是绝对不能捅破的。
      她只是抽回手,面带倦怠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她的夫君连声道好,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到台阶上时,他问她:“喝药了吗?”
      向晚烟不由一震,神色微一变道:“喝过了。”
      “那感觉怎样?有没有好一些?”
      她转头,看着他一脸焦急的样子。他在焦急什么?——焦急知道他的七绝散起了作用没,还是怕她已经看出什么?
      心里在冷笑。
      她娴熟地扯了温柔的笑容道:“哪有那么快看出药效来的,总要再吃些时日吧。”
      展逸尘扶她到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好好休息,待会儿跟我一起出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她问。
      他却只是眨了眨眼,笑道:“暂时保密。”

      (八)

      三年前的三月初三,是武林中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日子。这一天,魔教血影血洗了武林四大家之一栖凤山庄,林家上下一百九十五口人,除了四子凌洛枫和六女凌洛珊,全部惨遭屠杀。
      然后,那位凌家四子凌洛枫为了报灭门之仇,化名展逸尘潜入了向府,目的是借助向家的势力重整旗鼓以及——从向家找到那本当今武林上唯一可以打败血影神功的绝世秘籍。
      然后,每年的三月初三,他都会借口出门谈生意,一个人偷偷去故址祭拜亡亲。
      她一直以为,他会这样每年偷摸下去。毕竟他处心积虑潜入向家,总不会自愿暴露身份。

      所以,向晚烟直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她目前正身处——前往栖凤山庄的马车上。
      清脆的马蹄声响在荒芜人烟的小道上,窗外的风景一幕幕闪过她眼前,往事也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向晚烟眉间的郁结随着疑惑益渐加深。
      “怎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人瞧她脸色,担心道,“又难受了吗?”
      “没事。好久不坐马车了,有些不习惯。” 她笑,看着那张关切的脸,曾经她总在猜其中有几份真假,现在却清楚知道全部都是虚情假意。
      “我们要去哪里?” 他一有什么举动,她便会猜测目的为何,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性的思维了。今日,又是动的什么心思?带她去栖凤山庄……她想不通。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眼光陡然温和起来,慢慢道:“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
      说完,他便转头看着窗外,似乎远远的某处有他所追忆的东西。向晚烟亦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人一路默默而行,直到马车停下。
      他扶她下了马车。
      这并不是向晚烟第一次来栖凤山庄,五年前她也曾来过这里,当时正逢凌老庄主六十大寿,十里高房林立,往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如今,却再找不到当日奢华的半点踪迹。眼前是一片火烧之后的焦黑废墟,方圆半里之内连寸草都不生。
      听说是一回事,此时亲眼所见,便连向晚烟面上也现出不忍之色。
      “这里……就是我家。”
      向晚烟转头看向他,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惊讶的样子,可是看着他的侧脸,她仅仅是沉默着。
      “我不是什么商贾之子,展逸尘也不是我的真名。我是栖凤山庄庄主凌百风四子凌洛枫。我生性放浪,喜欢四处游玩,所以常年不在庄中。三年前,血影魔教血洗了栖凤山庄,等我得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时,所看到的,只有满目尸骸。即使我想从中找出爹娘的尸体,也根本做不到。所有的尸体都是血肉模糊,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我也没有办法埋葬所有的人,只好一把火烧了这里。”
      “当时,火烧得很大,整片天空都映着红光,我就站在这里发誓,凌家四子洛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他讲述的声平静无波,似乎那根本是件与己无关的惨事。
      她一直只是静静看着他,那映在夕阳余辉下的半边侧脸,好象淡淡地笼罩着什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遥远。
      她的心,也细细绵绵地痛起来。此时,不想去想他自己揭露身份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想伸手抚平他眉间郁结。
      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伸出右手握住他冰冷的左手。
      展逸尘回头看她,十指与她交握,静默半晌忽然展颜一笑。
      那个笑容,让她回暖不少。至少知道他还在她身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有那种近在咫尺却握不住的感觉。
      他牵着她,静静立在那片废墟前。那里曾经生活着他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三年前站在这里时,他的世界整个坍塌了,绝望像灭顶的洪水一样迅速淹没他。三年间,每一次站在这里,他的心里都只有无边无境的仇恨。
      可是,从今往后,再不同了。
      “爹,娘。” 他低声道,低垂的眉目似是微带笑意,“这是晚烟,我的娘子。”
      他在向他的父母介绍她。
      向晚烟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他。看进他眸中伤感,她的眼角竟也微微湿润了。似乎直到此时,她才能明白他那时心中的绝望与伤悲,一夕之间,至亲尽失,背负着灭门的血海深仇,他该是如何走出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这个男人,让她心口发疼。
      “爹,娘。我是晚烟,洛枫的娘子。” 她学他的样子,就好象凌老庄主夫妇就站在他们面前一样,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我嫁了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好好爱他,照顾他。”
      这样说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看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讶意与感动,也让他看到她眼中的认真与坚持。
      “晚烟……”
      他低喃,俊颜慢慢俯下,优美的薄唇轻轻柔柔覆上她的……
      她温顺地闭上眼接受,暖意借由交迭的地方传递,相拥的一瞬,忽然比什么时候都更明了他的心。就算曾经虚情假意过,就算仍然想要置她于死地,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像她爱他一样爱她。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晚烟。” 他呼出的热气在她耳畔,“这世上,只有一种功夫可以与血影神功抗衡。得到它,我才能报仇。”
      “五年前,我爹六十大寿之即,我曾见过你弟弟向晚波。”
      怀中的娇躯不由一僵,这名字对她来说,已经是太遥远的存在了。
      “当日的武术切磋,他一人力克群雄,末了还以一招烟波纵横重挫武当七宿的天罡北斗阵,他的武功,当今武林上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向晚烟苦涩一笑:“武功高又怎样,还不是会生老病死?”
      展逸尘闻言眼中闪过迟疑:“他真的死了吗?”
      当年江湖上传出向晚波死讯之时,根本没人相信。因他之前一直身体康健,毫无得病之迹象。而且以他的武功,又有谁可以杀得了他?
      向晚烟点头道:“是我亲眼所见。那日,” 她顿了顿,“他是握着我的手断气的。”
      他急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真像外界所传一样是得病而死的吗?
      她沉默一阵,道:“是突然得了急病。没熬过几天便死了。”
      “那……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不后悔这一生生在向家。如果有来世,还要与我做姐弟。” 她何德何能?如果这一世可以重新来过,她但愿那人不是生在向家,但愿那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她。
      见她又沉默,展逸尘急道:“他有没有说……关于烟波变的事情?”
      向晚烟抬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摇头道:“烟波变向来只传内不传外,只传男不传女。他如何会跟我说烟波变的事?”
      “你当真一点都不晓得烟波变的藏处?” 他握紧她双肩,力道大到让她皱眉,“晚烟!这对我很重要!”
      她仍是摇头:“我只知道烟波变是向家的传世秘籍。其他的,一无所知。”
      黑眸闻言掠过一丝绝望,展逸尘慢慢放开她,转身面朝着废墟,沉默。
      烟波变是一个传奇,五年前名震江湖的一个传奇,一个由向家第六代掌权人向晚波缔造的传奇。五年前,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向晚波凭借一招烟波纵横名动江湖,败蜀山三侠,平少林掌门,一剑单挑陕西一窝峰。在他的带领下,不仅向家一跃成为武林四大家之首,便连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四派都共推他为武林正道盟主,对此提议支持的当然大有人在,可是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因向晚波其人洒脱随性桀骜不逊,所以言谈举止间难免会得罪一些武林前辈。
      直到半年后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些反对的声音才完全消停。
      那件大事就是,四年前西域血影教突然大举进攻中原武林,当时便由向晚波代表正道中人和魔教领军人物左护法青陟在华山展开了一场大战,血影魔功对烟波变,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战。那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决战的两人原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孰料关键时刻,向晚波竟破天荒地使出了烟波变的最后一招——传说中的烟卷残波。烟卷残波是烟波纵横之后的一招,也是烟波变的精髓,传闻中其威力惊人无可匹敌。说是传闻,因为向家从未有人练成过这一招。向晚波,只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当时此招一出,真正是惊天动地,不仅魔教护法当场毙命,便连大战过后的华山山顶,三年之内也是寸草不生。
      那一役之后,对于武林盟主的人选再无人有异议。可是自此之后,向晚波却越来越少在江湖上露面,甚至在三个月之后,竟然传出他得病猝死的消息!消息一出,江湖上人人皆是震惊不已,向家对此却再未做出任何解释,一个月之后,向家也宣布退出江湖,从此后开始从商,与江湖再无牵扯。
      时隔四年,对于当时事件的猜测却从未停止过,有人说,向晚波是遭血影教的人报仇暗杀,也有人说,他是当时的一役也受了重伤,不治而猝。其中猜测最对的,自然是关于烟波变的去向了。烟波变乃向家传世秘籍,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向晚波死时无子,那他把烟波变传给了何人?是交还给了向家的人,还是藏在了一处妥当之处?
      无人知晓
      如果能得到烟波变,他便可以报仇了。

      “逸尘。”她忽然握住他手,柔声道,“你娶我,是不是就是为了烟波变?”
      “晚烟……我……”饶他善于巧舌如簧,此时面对这双清澈的眼,也一时局促无言。
      她笑了笑,坦白道:“我明白。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是向家人,也很感激你给了我这三年的幸福时光。”
      她垂眸浅笑,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忧伤,看得他心中跌宕纠结不已,不由便伸臂用力揽她入怀:“晚烟,我承认一开始我是动机不纯,可是现在我是真的喜欢上你!”
      她轻声道:“那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不管你有没有找到烟波变,都请你永远善待向家。”
      “好!”他一口应承。
      她偎在他胸膛,苍白的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笑意。他潜伏在向家这几年,一直都找不到烟波变,所以才选择向她坦白,试图找到另一个突破口。他今天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算计,她也不想再去深究了。以情动人,谁都会。展逸尘拿身世感化她,想要一个报仇的机会,而她也同样地利用他的负疚,得到这样一个善待向家的承诺。

      “逸尘,如果有人帮你报了仇,你是不是就可以放弃仇恨好好生活?”
      他摇头:“不可能的,除了得到烟波变,没有人可以帮我报仇。”
      她笑了,更现实道:“就算让你得到烟波变,你也不一定报得了仇。向晚波那样的资质,百年难遇一个。”
      他抱着她的胳膊突然收紧,半晌沉默着,才阴沉道:“起码还有一丝希望……”
      “是啊……”她喃喃道,眼角眉梢平和漠然,轻声应道,“无论如何试试吧……不管结果如何,请你帮我照顾向家,好好活下去……”

      此文已完。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122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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