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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心公子 ...

  •   明嘉靖二十年初夏

      几近黄昏,夕阳的余辉淅淅沥沥地洒在秦淮河粼粼的微波上面,泛起美幻的七彩色光,映照着河畔一艘艘画舫,似也昭示着金陵的这番盛世景象。虽还未入夜,但已有三五华服少年在岸边伫立,眼神中混杂着几分期许和渴盼,仿佛已看见那灯火阑珊时的绮丽景象。这些少年衣饰光鲜,粉面丹唇,自是很合这地的风景。但离他们不远处星散着的几个少年人,却是衣衫褴褛,面容呆滞,看似竟是乞丐模样。

      不一会儿,岸边的人越聚越多,便有笑声传来“这选花魁确是金陵的大盛事,连乞儿也不会错过的,今晚又看是哪个可人儿中选呐。”“那还用说,自然是最近大红的琴香姑娘,没有悬念啦。”说着说着,便都集中到那雕龙画凤的走舱前,等待着这一年一次的花魁屏选。

      天色渐暗,沿着数里秦淮,各色画舫万灯齐放,闪烁着惹人暇思的艳丽光影。而在众舫捧照之下的“逸月”走舱,更显其无比的瑰丽和华美。随着入舱口侍童的一声声唱和,一个个富商巨贾,文人雅客,江湖名士,便鱼贯着进入这销金之所。而早早于岸边痴望的少年人却也如那些乞丐一般只能继续聆听着莺歌琴语,分享着些许的快乐。

      这选花魁本是金陵非富则贵之人的消遣之举,但近些年来却越发隆重,皆因秦淮风月天下知名,朝廷的秀女甚至都从这儿来斟选。如此一来,自号齐集江南绝色的“逸月”几已成宫廷御用,其奢华自是其余画舫不可比的,近些年的花魁也大都出自这里。而今年,虽说比往些年份气派更大,但花魁人选,似乎确已没什么悬念。

      也不知在几月之前,“逸月”便突然出现了一个叫琴香的歌女,其来历并无多少人知晓,但一踏入秦淮,便只有声色,无关过往,她的容颜、琴韵,太过超群,甚至还通晓茶艺、棋道,一时间艳名便已远播,短短数月,隐然已冠绝秦淮,无人可匹。就如众客所言,这年的花魁,想来也不会有其他歌女意图染指了。

      随着一个一个或婉约俏丽、或明媚妖艳的女子鱼贯着走入“逸月”后舱的楼阁,沿岸众看客的啸叫声、鼓掌声交织一片。而当琴香徐徐出现时,气氛便已达极点,那些无法进入“逸月”的浪子们若不是看隔着一丈多宽的水面,似就要爬上船来。就在人潮汹涌,群情澎湃的时候,人丛中忽然飞出一柄长剑,其势如电,插入了楼阁下面的舱板中。一个白衣人随即飞身而出,几个急跳到达岸边,然后纵力一跃掠过水面,踏上剑柄,借势翻身上了楼阁,只电光火石间便一气呵成。楼阁上的诸女大都阅人无数,这等江湖异客的举止虽然惊骇,但也并不慌乱,其中一女便盈盈笑道:“我就说怎么到这时还未见晏公子出现,原来想这样吓吓我们。”

      而这晏公子却并未答理,径自走到琴香面前,正色说道:“今日一老友远道来聚,闻及姑娘精习茶艺之道,极为神往,在下斗胆前来邀约品茗祝兴,未知姑娘可否?”

      琴香闻听此言,颇为诧异地接道:“不知是何等人物,能令武林四公子之一的伤心公子晏永观费这般周折前来邀约,而今夜这等局面,我若能应约,此人莫非是太子?”

      晏永观看了看周遭,哈哈一笑道:“真是太子,倒也不用费什么周折,自有人去,但琴香姑娘未必会去,这个人岂是朱氏那帮废物所能比的。不知姑娘可曾听闻四溟山人谢榛谢先生的名号?”

      琴香微微一怔道:“似是听人说过,但他应该是个文人,怎会与你结交?”

      “这话说来长了,但谢先生是当世文坛俊杰,姑娘有琴艺双绝之名,若能与其结交自比选什么花魁有意思多了。”看着岸边鼓噪之声渐起,晏公子似也有了一些不耐。

      琴香微微一笑,接道:“那就走吧,看看这位文坛俊杰究竟是何等模样。”

      晏永观也不多话,携着她的手,也是飞身从楼阁上跃下,踏剑而自岸边,便欲穿越人群而去。这时,四个人四把剑拦住了去路,“晏永观,你也太狂了,就这样想把琴香带走,你真以为金陵这地就没有能制你的人?”其中一黄衣装束的少年嘶哑着吼道,而他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不知是气还是怕。晏永观身型微展,刹那间便夺过了那四柄剑扔在了地上,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那四个少年立时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都说金陵这地藏龙卧虎,不过看来看去大都是如你们金陵四虎这样的虎,估计龙还是有的,我也想会会。”晏永观只是很平淡地说着,并未正眼看那四人,却是一直看着琴香,然后拉着她快速穿过人群而去,也再未见阻隔之人。过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僻静江边,上了一艘小船。

      船舱内一中年文士盘膝而坐,时不时拨弄着放在炭炉之上的紫砂小壶,见两人进来,也不起身,打量了一下琴香,问道:“听闻姑娘精于茶艺,可是真的?”

      琴香婉婉言道:“平素闲着煮煮茶喝,倒也不知茶艺如何,还望谢先生指教。”

      “嗯,这里茶具都是当世之极品,前日读得世贞所作《解语花》,看他少年轻狂,却也不乏有动心之想,姑娘随便用吧。”谢榛说着站起身来,让琴香进入舱头,把紫砂壶交给了她,但见琴香也细细地把那壶在炭炉上轻轻移动,神色凝重,似已全心于此了。

      晏永观招呼船工把船划入江中,随着夜风习习而来,在这初夏天也让人有了一些凉意。回于舱中,他凝视于琴香,朗朗吟道:“中泠乍汲,谷雨初收,宝鼎松声细。柳腰娇倚。熏笼畔、斗把碧旗碾试。兰芽玉蕊。勾引出,清风一缕。颦翠蛾斜捧金瓯,暗送春山意。微袅露鬟去髻。瑞龙涎、犹自沾恋纤指。流莺新脆。低低道: 卯酒可醒还起? 双鬟小婢。越显得、那人清丽。临饮时,须索先尝,添取樱桃味。”吟罢,余音袅袅,舱内一片旖旎景象。

      只见琴香把茶盒里的一些茶饼放进青瓷碗,仔细地用玉杵捣碎,神情专注,似已浑然物外。晏永观便转过头来,对谢榛言道:“世贞以‘美人奉茶’为题作此《解语花》词,立意甚奇,每读之便想试试其味,谢兄是否有意和上一阕?”

      “世贞虽年少,但文才高妙,远胜于我,日后其诗名必为本朝之冠。我虽撰有一些诗文,但填词向非所长。今时能品琴香姑娘所烹之茶,足堪回味。”谢榛说话时也一直看着琴香,这时炭炉上砂壶水已沸,琴香非常小心地把起砂壶,将沸水注入碗中,但见碗中茶末散开,浮起乳白色饽花,一阵清新茶香顿时溢满整个舱室。

      琴香将这沏好的第一碗茶放在文漆茶案上,然后托着跪行至谢榛面前。谢榛淡淡一笑,欣然端起茶碗,只浅啜一口,便放下。再看琴香,脸上已是姣红一片,嗔道:“饮茶本是斯文的事,但舫内多粗鄙之人,倒也不懂这些,只会叫酒。”

      谢榛道:“茶艺之道有四谛,是为‘和、静、怡、真’,姑娘可曾听过?”

      琴香似有些茫然的样子,接道:“我自幼出身贫寒,后遇一文士调教,得以学琴、棋、茶诸艺,但也知晓不多,望先生赐教。”

      “姑娘虽不晓这些文词,但看姑娘奉茶甚恭,其意便已深得‘和’的精髓,‘和’本为易传所言‘保和大合’的意思,也就是中庸调和之道。一切恰到好处,不过也不及。饮茶时要‘普事故雅去虚华,宁静致远隐沉毅’便可得‘和’之佳境了。至于‘静’,老子道‘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庄子也言‘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伏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老庄所指的‘虚静观复法’便是习茶艺之道的根本,叫我们明心见性,洞察自然,反观自我。”谢榛侃侃而谈,晏永观细细地品茶,听得如醉如痴,而琴香则不停地摆弄着茶具,神情淡然,也不知是否听得明白。

      晏永观道:“闻听谢兄所言,顿开茅塞,小弟一直耽于习武,若不是遇到琴香姑娘,又怎可静下来听曲品茶。只是不知这‘怡’和‘真’又是什么境界?”

      “日常品茶,多随性而乐,‘自咨已适己’。便如世贞所作之词,自可以怡情,而我们看美人奉茶,当也是世间大乐事,‘怡’之境,各有体会,凡愉悦为要。‘真’是茶艺之道的最终所求,就是指道、情、性之真,永观与我,虽相见时短,但已得‘真’的至高境界了。”谢榛仔细地讲述着茶艺之道,不觉时已至深夜,茶已过几巡。

      琴香一直仔细地斟茶煮水,看时辰已晚,便道:“今日那花魁屏选甚是无聊,过来听谢先生讲茶艺之道,也有所获。‘逸月’那儿还有客等,小女子也不便在这儿久留,还请先生见谅。”

      谢榛听她这么说,便叫船工把小船靠到画舫聚集的秦淮岸边,晏永观拉着琴香上了岸,轻轻搂了一下,道:“今夜要和谢兄秉烛夜谈,明晚我再来‘逸月’找你。”琴香笑了笑,挣脱了他的手,飘然而去。

      晏永观看着琴香渐渐走远,突然神色一凛,回到舱中,吩咐船工将船划入江心。然后急急地问谢榛道:“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谢榛沉吟良久,缓缓说道:“以我对东瀛茶道所知,那琴香所做确已具其神韵,我族女子,即便是闺中之人能知习茶艺的也少之又少,何况是一秦淮歌女。但凡事也有例外,不能妄下断语,你应该一直在暗中察防,才有此疑虑。今日见她举止沉静,远非一般歌女所比,委身于风尘确似很不寻常。”

      “谢兄不是江湖中人,自不知江湖中事。东南沿海倭患肆虐,蔓延北上已成必然。更可虑的是一个叫‘黑龙门’的帮派在武林中似已渐成气候,这个帮基本都是倭人武士,却又不明里向中原武林叫板,其行踪之诡实是可怕。丐帮在金陵势力庞大,但也只知最近有不少黑龙门武士聚集于此,也不知道对方所图为何,又在哪里会合联络。我几经察探,才发现秦淮画肪最为可疑,而那琴香,若其为东瀛倭女,那极可能便是‘黑龙门’在金陵的主脑人物。选‘逸月’这种地方隐藏联络自也是为避丐帮耳目了。”晏永观神色肃然,全然已不是那飞扬跋扈的公子模样,语声中竟略有些慨然之音。

      谢榛长叹一声道:“倭寇屡在沿海烧杀抢掠,大害必成,其武人竟已渗入中原,看来今后时日血雨腥风再不可免。倭人残忍嗜斗,又垂涎中土日久,若不挫其骄横之气,我华夏族人恐长受其害啊。”

      已是子夜时分,小船在静寂的江中慢慢移动,晏永观端坐在舱内,看着那些精美的茶具,忽然长袖一卷,竟尽数全抛入江中。随即他起身站立船头,昂然对谢榛道:“谢兄,江湖大变将起,我即身处之,又知是倭贼生乱,便再无求脱身之理,今日一会,恐已是永诀,先生的《四溟诗话》已快成稿了吧,若小弟有何不测,但望日后焚一卷于我,足矣。”

      谢榛也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说道:“你有此志,若千万人同此,何愁倭患不灭?但生死之际,不要轻言冒进,愚兄还想和你再品茗夜谈,不过用不着美人奉茶了。”言罢呵呵一笑,拉着晏永观进了舱内。

      晏永观坐下后,从怀内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谢榛,神情间忧愤之色依然,道:“黑龙门的祸患,武林前辈们早有所察。自阳明先师故世后,廷相先生虽反其‘心学’之说,但仍按其遗愿选了一资质极佳的孩童,让其修习上乘武功,此事极为隐密,年前我去拜见廷相先生,谈及所察之事,他才告知了我,我见过那少年人,他名叫吕远清,正巧也和世贞在一起见学。想来正如我与谢兄所想,日后文坛武林,必是这两少年的天下。这封信你交给廷相先生,里面写了我这几年察探到的黑龙门情况,叫他见信后速让吕远清来金陵丐帮总舵,但愿此子能挽狂澜于这危难之世。”

      谢榛小心把信收好,肃然道:“廷相先生所学,博大深邃,近些年我时常习读其《雅述》和《慎言》,所获颇多,但还是有很多不解之处,正欲去拜会于他。未曾想他身为当世第一大儒,年事已高,却也对江湖之事这般关注,我甚是不及啊。那吕远清若是由廷相先生尽心调教的少年俊才,自是非同一般。想来对于倭贼之乱,前辈先贤们也是有所防备的。你也不必太为顾虑,待那吕远清来到金陵,再共图长远之计吧。”

      两人絮谈甚久,不觉天已微明,晏永观起身来到船头,对那船工细细叮嘱了一番,随后对谢榛道:“这船工是丐帮长老,他护送你去见廷相先生,然后叫吕远清按其指示同来金陵。我料想不出半月,金陵这地便有大变,但总不知倭人意欲何为,实在很叫人放心不下。”说罢,紧紧握了一下谢榛的手,见船已离岸不远,便从船头一跃上岸,那船也迅速向江心驶去,眼见一会儿便渐行渐远,晏永观随即转头,急速往那十里秦淮掠去。

      “逸月”走舱作为秦淮画舫之冠,在如今的金陵城,自也是最大,最奢华的客栈,其数十间舱房,除少数几个如琴香这般的花魁级歌女,其余诸女是不可单独住于此的,多分散于其它大大小小的画舫,若有客人点其留宿,方可上得舱来。而能包下“逸月”舱房的,不是皇公贵族便是巨商大贾,像晏永观这种江湖人士,实并不多见。但这一月多,晏公子竟天天在此酒色笙歌,令这里各色人等叹为观止。都说武林四公子富甲一方,但如此挥霍,也确让金陵这地的江湖人物颇为惊异。虽说他们都知道,晏公子这般不吝家财,只是为了那被称为秦淮花魁之首的琴香姑娘。

      不过对于秦淮中人而言,自从这十里画舫成为太祖钦定的销魂之所,近两百年来,如晏永观这般散尽家财为博红颜一笑之人,数不胜数,倒也不足为奇。于是,晏永观便成日醉眼朦胧地在这“逸月”上下游走,那些侍童访客却也视他为无物。晚间,看他一直缠住琴香,各豪客虽心有不忿,但碍于争风之人俱被他扔进河里,也只好作罢。如此一来,倒也和琴香愈走愈近,羡煞旁人。

      和谢榛别后,便如往日,晏永观依旧在“逸月”和琴香每日欢歌,品茶作乐,倒也未见什么异常。这般过了五日,子夜时分,两人于舱房之中仍是品茗而谈,看夜已深,琴香便回于自己所居舱房。能在“逸月”有自己房间的歌女,自是不会轻易陪客人留宿,大都存有攀龙之想,否则便是自堕身价,是定为不甘的。晏永观也意不在此,每夜只是打坐片刻,不敢有丝毫睡意。没过多久,便听得轻微风声,往窗外一看,见一黑影,从舱内掠向岸边。他的嘴角不禁闪过一丝轻笑,随即携好佩剑,飞身出窗,远远跟着那黑影沿河边向城外奔去。

      过了不到盏茶时分,那黑影人跑到一片河滩便停了下来,似乎已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晏永观也并不停步,跟到了河滩,笑道:“姑娘好大的雅兴,静夜到此河滨赏月也不告诉我一下。”黑影人转过身来,月色映照下,正是琴香,只是面色惨白了许多,和秦淮舫中娇媚无力的歌女显已判若两人,她冷冷道:“我倒是看走了眼,晏公子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你若什么都不知,那是最好,若是知道了装不知道继续在‘逸月’逍遥快活也还不错,偏偏要赶上来送死,还真是奇怪。”

      晏永观朗朗一笑,道:“我早说过金陵是藏龙之地,没想到这所藏的龙就是‘逸月’的琴香姑娘,看来我们不但要品茗论道,还要切磋武艺,人生的大乐事莫过于此了。”琴香没有答话,却从怀里掏出两只手套带上,在夜色中手套上泛起磷磷绿光,显是涂上了剧毒之物。晏永观见此情状,神情也凝重起来,接着说道:“你还真是东瀛倭女,莫非要用那传闻中‘一刀流’的掌刀七式”琴香道:“你还真有眼光,可知中了掌刀的下场吗?”晏永观不禁叹了一声,道:“姑娘能会这等武功,在黑龙门显然已是核心人物,你们究竟在金陵想干什么?”琴香道:“杀一些人,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声音愈发的冷涩,说完一道绿光便直袭过来,瞬间就已化为一道绿网,晏永观全身各处似都已笼罩,眼见再无可避之处。

      但晏永观显非无真才实学之辈,见状便立时划上一道剑光,护住了各处要害,然后在琴香周围游走,一时间,那绿光网也无法再进一步。掌刀其实就是化掌为刀之意,东瀛人善习刀,而“一刀流”又是其最强刀派,掌刀是其派最顶尖之技,以刀法入掌,号称七式,四十九变,再施剧毒,实为一狠辣至极的功夫。掌刀之下,几无活口,中原武林竟无人见过此武功,也就越传越奇,几近神话了。晏永观也摸不清这掌刀的路数,只好游斗,见这掌法并无多少奇巧,只是招招攻人要害,若非有这护身剑法,立时便会中掌,根本没什么反击进攻的机会。但琴香是一女子,劲力终究有限,见一直攻不进剑网,掌势渐渐弱了下来。晏永观也是剑术大家,自然便开始了反攻。

      琴香的掌刀之势虽越来越弱,但仍是凌厉异常,晏永观的柔风剑见隙进击也张驰有度,两人看势斗得难分难解。就在这时,远处有多人急赶而来,琴香不禁惊了一下,绿光骤然变暗,高手相斗,这等机会岂能错过,晏永观反手一剑便已刺向了琴香的心窝要害,眼见就要穿心而过。但看到她脸上的惨白之色,在这月余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即刻浮现,心中一酸,这一剑再无法刺下去。就在这一瞬时,那道绿光竟再次闪亮,无声无息,印在了晏永观的胸口之上,随即,琴香冷笑数声,转身疾走,只一瞬间身影便消逝在夜色中。

      赶来的有六个人,看装束都是丐帮弟子,眼见晏永观中了一掌,慢慢瘫倒,都不免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了他,见他脸色已然泛黑,嘴角也渗出黑血,气息短促无力,殒命似已在旦夕之间。晏永观看到是丐帮中人,竟浮出笑容,微弱地说道:“告诉石浩波,我已经尽力了。”说完便晕了过去。

      晏永观将醒之时,便恍若听见一女子的叹息声,醒来后,看见一容色绝丽的少女立在床边,自己躺在一静室的木床上,赤着上身,虽遍经风月多年,见此景,仍不免疑在梦中。那少女轻轻道:“你终于醒了,本以为九转针对这毒没什么用,但能把你弄醒看来还是有些用处的。”晏永观觉得胸口还是隐隐作痛,但神智确已清醒,问道:“姑娘是谁?我这在哪里?”那少女淡然一笑,道:“我叫秦慕云,是个医病的人,你当然在我的医庐啦,还能在哪儿。”晏永观想了一下,道:“我听金陵这儿的百姓到处在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化作一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下凡普渡众生,专医穷苦之人,针到病除,药到症解,甚至对乞丐都特别好,不仅免费治病,还赠衣施药。还有许多善男信女每日跪拜,以求观音菩萨在金陵多呆上一些时候,不要这么快走了,我觉得这些是无稽之谈,恐又是什么江湖骗子,便没放在心上,难道他们所说所拜的活观音就是姑娘?”

      秦慕云刹时面上泛起红云,娇羞无匹,忙摆手道:“哪有什么观音转世,不过是这世间容不下女子学医,大家也就搞些这种说法,好像从未看过女子行过医似的。”晏永观看着竟有些痴了,突然间剧烈咳了几下,吐出了几口黑血,秦慕云马上用布轻拭干净,叹道:“幸好汪海明他们把你及时送到了我这儿,还能用九转针把你救醒,若晚上一会儿,你怕是醒不过来了。不过。。。”“不过虽然姑娘用九转神针的大法把我救醒,但我伤得太重,估计姑娘就算真的是观音转世,怕也救不了我的命了。是不是这样?”晏永观接着说道,语声平静,神情也并无多少变化。秦慕云道:“本来这掌刀虽然刚猛,但你所受的还不足致命,听说击伤你的是个女子,以你修为,应能抵挡得住,但这毒太厉害,不是中原各处所知的毒物所取,应该产于东瀛,似乎是一种毒鱼汁加毒叶草所混而成,而且无药可解。若单是中毒,即便没有解药,九转针法也可消解,但这毒随掌力渗入心脉,确是无法可医了,看你现在的情形大概还可以撑几个时辰吧。”

      听见这番话语,晏永观倒也有了一丝的惨然,道:“这九转神针,是神医孟连中的不传之秘,听说他老人家已在两年前过世,姑娘看来是神医的唯一传人了。能让姑娘找到治这毒的法子,对付黑龙门便有了底,我这条命也算不了什么。”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急切地说道:“姑娘和丐帮弟子相熟,应该知道石浩波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能不能马上见到他?”

      秦慕云轻轻一笑道:“我救过他一命,当然熟了,他师傅今天到金陵来,听说也是有很要紧的事要和他商量,估计现在也该回来见你啦。”晏永观一听到这话,忽然一把拉住了秦慕云的手,声音竟有些发抖道:“你说他师傅丐帮帮主华仲达今天到金陵总舵?”秦慕云见此情形,也知恐有什么变故发生,道:“是的,汪海明他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以后告诉我的,后来他们也急急赶去总舵了,应该是去通知石浩波你的事,有什么不对吗?”晏永观颤声道;“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他们要杀什么人了,秦姑娘麻烦你快赶去丐帮总舵,华帮主有危险。”一听到这话,秦慕云也觉得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多想,便飞奔出了医庐,哪知刚出了门不远,就看见几个丐帮少年人匆匆地过来,为首一人剑眉星目,虽衣衫破烂,但不掩其英豪之色,正是丐帮帮主华仲达的关门弟子石浩波。

      石浩波正急着想看到晏永观,一抬眼在医庐门外见秦慕云出来,神情间顿时有些不太自然,问道:“慕云姐,晏兄他醒了没有?”秦慕云急道:“醒了,他说你师傅现在有危险,要我们赶紧去总舵。”石浩波听见这话,不禁大骇,也顾不得再打什么招呼,忙转身急奔而去。

      秦慕云的医庐在金陵城西门外的山上,而丐帮金陵总舵则设在城东的一破庙周围,相隔甚远。石浩波知道事情已是十万火急,也顾不了这么多,大展轻功在城内的房上狂奔,只一盏茶时分便赶到了破庙。庙外已聚集了不少丐帮子弟,一个个面露悲愤之色,石浩波顿时心中有如锤击,一步步向庙内走去,诸人默默地闪出一条路,只见一道黑红的血线延伸到庙里坐佛下,血线尽处,两个老人伏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石浩波眼里似要渗出血来,一把扶起其中一人,见是四长老之一的罗长老,他似还有一丝的气息,用尽力抓住石浩波双臂,然后一手指着庙外的西北方向,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突然狂喷出一口黑血,就此而逝。

      缓缓放下罗长老,石浩波跪在地上,看着另一个老人背上那道极深的伤痕,脑里一片空白,全身冰凉,思绪好像也已经停顿,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了过来,方才回过神,见是秦慕云已在他身边,眼光也一直凝视着地上那具趴着的老人尸体,虽还看不见面容,但两人都知道必是丐帮华帮主。秦慕云缓缓说道:“一刀致命,从背后偷袭,令华帮主没有丝毫防备,有这等武功的丐帮中人只有尹长老了。而罗长老是刚进庙门被另一人所杀,看手法和掌击晏永观的那女子差不多,应是同一人所为。两个凶手从庙内西北方向那个破洞逃出,现在应该走得很远了,不过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可慢慢追查。先收殓两位前辈吧。”

      石浩波慢慢站起身来,眼角已有点点泪痕,随即便神色一振,对身边的汪海明道:“你马上通知各分舵的五袋以上弟子尽快赶来金陵总舵,然后广发丧贴给各门各派武林人士,让他们速来金陵会商要事。我现在要去看看晏永观,问他一些事,你叫弟兄们用最好棺木把华帮主和罗长老装殓,叫大家不要乱,守在这儿,等我回来以后再商量丧葬的事情。”交代完了以后,便头也不回离开破庙往城西医庐而去,秦慕云小声叮嘱了一下汪海明,也跟着离开。

      这一段路和刚才来时已有不同,石浩波走得很慢,英伟的身姿都有些沧桑,他知道自己正面对一张大网,若有不慎随时会被吞没,以后的路一定很难很难,这样走着走着,抬眼看到了他心中那个女孩的医庐,脑海间突然闪现出坚定的意念,大步来到静室中晏永观的床前,见到曾经丰神俊朗的晏公子如今已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有了一些凄凉。见秦慕云也到了静室之中,石浩波忙问道:“晏兄是不是已救不活了?”秦慕云点了点头,叹道:“没办法,这毒掌也太过狠毒,倭人尽使这种不留余地的功夫,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她取出几根金针,在晏永观的头部和胸口几个要穴刺了几下,一会儿便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华帮主怎么样了?黑龙门这几月在金陵的布置原来都是为了击杀华帮主,打击丐帮的气势,可惜我始终没有查到。”晏永观醒来看见两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石浩波接道:“不是这几个月才布置的,尹长荣已在丐帮十余年,深藏不漏,慢慢让他爬到长老的位置。黑龙门如此处心积虑,单是金陵这几月的潜伏,要想一击而中丐帮之主,估计那也是妄想。”晏永观接着问道:“原来全因为尹长老是内鬼,具体情形是什么样的?”

      “师傅最近几年一直行踪不定,我也难得见到他。但黑龙门逐渐在江湖出现壮大,很不寻常,丐帮早已注意到这股势力必然要为祸武林,于是师傅就想召集我和各长老来金陵总舵一起商量这件事,也是想剿灭在金陵的这些倭人武士。薛长老现在在少林,欧长老按你所示跟谢先生去见王廷相老师,也都是为了这黑龙门一事。来金陵的便只有罗长老和尹长荣。师傅来总舵后,知道你受伤很重,怕耽误要事便要我先来看你,然后再回去。可惜就是这么一来一回,竟让倭贼找到了下手的时机。”石浩波激愤而道,说完一掌拍在床沿,显是心痛至极。

      晏永观郎然一笑,道:“其实知道了他们的动向也好,击杀华帮主应该只是个开始,目的是想摧垮丐帮的斗志,也让其他门派提心掉胆。不过这些倭人显然低估了你石少帮主的能耐和意志力,再加上你。。。旁边这位下凡的观音大士,端庄怡人的秦大神医,黑龙门这暂时得逞也必猖狂不了太久。”秦慕云听到这话,嗔道:“不要乱说,江湖的事情我是不懂的,我只会医人,别把我扯进去。你们谈吧,我出去看看。”说罢离开了静室。

      见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人,晏永观便向石浩波招招手,意叫他走近一些说话。石浩波有些迷惑,走近了一点。“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江湖大事自有人来解决,我也没法再管。我们俩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我一见到你,便知你心中其实有一很大疑团无法释解,这难处应比今天你遇师傅去世,甚至比日后你重振丐帮更难。当时我不大明白,因为想不通,但如今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瞒得了你丐帮的兄弟,但瞒不过我。”晏永观仔细道来,只听得石浩波面红心跳,不知所措。

      晏永观接道:“像你这般少年英杰,整日在刀尖上打滚,而你又是江湖第一大帮丐帮继任帮主,按道理,断不至于纠缠于脂粉情怀,饱尝相思之苦,所以初见你时我无法往这方面去想,但如今看到秦姑娘,见她如此清丽素雅,又和丐帮走得这么近,而我在想她说救过你一命,想必也是极其缠绵曲折。如此你这般相思入骨,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我发现你对秦姑娘有意,但她好像并不知道,又或者对你无意,我不好猜测。只是你若不尽力争取,很可能就会错过,那就追悔莫及了。”石浩波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晏永观的一番话已刻进了他心深处,一直以来这问题就紧紧缠绕着他,挥之不去,常常自怨自艾又无处诉说,郁闷至极。这两年秦慕云在金陵行医,他也一直没离开金陵,豪情大志似乎也消磨了不少,若不是今日遇到这等变故,他自己也实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走下去。

      静室之中一时沉寂下来,石浩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晏永观又猛烈咳了几下,吐出几口黑血,晕了过去,显然已是命若游丝。秦慕云正在医庐内翻阅医书,听到咳嗽声,忙来到静室,见其情状也不禁黯然,擦去晏永观嘴角的血迹,又用针扎了扎脑部的几个穴道,终于使他又清醒过来。晏永观拿起旁边自己的衣服,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册,上面题有三个字《焚剑谱》,然后把书册递给了秦慕云,说道:“这是我毕生研究剑术的一点心得,还有一些读诗词文的感受,最重要的是还有许多我对曾经所爱的一个女子要说的话,虽然她早已离世,能够时时记录下来这些点滴,这生也不妄过了。现在送给你,知道你一定可以读懂的。”秦慕云接过了书册,只听得晏永观低沉着声音慢慢吟道:“强自分哀乐。对孤灯、疏帘尘满,泪沾红幄。又到断肠回首处,病自无端忧惑。忍记得,当时欢愉。剪烛转成前生梦,恨情深无、那尘缘薄。空记否,似兰若。重泉谁为双鱼托,道‘书生余年将息,莫耽痴诺’。香苣同心分明在,忍使冥冥漂泊?忧蚀骨、容颜非昨。信有羽衣传翠佃,悔梨花、葬却春魂壑,一纸泪,趁风落。”吟罢缓缓闭上了双眼,阖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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