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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车夫拉着车跑起来,她微微撩开帘子,天地间一片混沌,偶有几丝微凉的雨飘进来,粘在她的手上,咝咝的痛——真的是烫伤了。
      偌大一个城,举目无亲,不知找谁来心疼。
      正暗自伤神,突然一个人揭开挡雨的帘子,夹裹着一身湿气,伶俐的窜了进来,不客气的就挤在她身边。她轻轻的“呀”了一声,那个人的呢料子西装蹭到了她的伤口。
      “小姐……”外头的黄包车夫停了车,不知所措。
      她轻轻道:“无妨,你继续走吧。”
      回头望去,身边那人正一手指着帘子外头,一手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而让她在那一瞬间决定信任他的,是他的眼睛。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眉眼间是惊人的美,似是横亘着万千星河,遥远诡谲,直叫人坠落。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长着这么漂亮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淡淡悲伤和喜悦,让她几乎不能自已。
      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数声喊,仿佛叫的是“二少爷”,又或者是“五少爷”。白茉莉微微拉开一道缝,见一群人冲进街边一家绸缎铺子里去一阵乱翻,不禁吐了吐舌头缩了回来,吩咐车夫拐个弯,不走永福路了,改从开明戏院门口的友新马路走。
      很快,那群来者不善的人就被甩在了街角。
      同车的年轻男子眼睛一弯,朝她笑起来,笑意明媚,两颊有隐隐的笑涡。
      “谢谢小姐。”声音如琉璃美玉相扣,十分好听。
      白茉莉微微颔首:“家里的人找你,躲起来不要紧吗?”
      他惊讶于她的洞察力,挑着眉毛:“被找到才麻烦呢。”
      “怎么?被逼婚了,还是强迫着你继承家业?”
      青年“哗”了一声,那双浓黑的眉愈发呈了飞扬之态:“你是神仙么?”
      白茉莉笑了笑,她的年岁虽不大,这些事却也看得多了。那些平常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在这些少爷小姐们的眼里却都成了束缚自由的枷锁。要知道对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自由根本不值一文。
      他虽承认了她的猜测,却承认的巧妙,轻易不泄露身份。白茉莉也无意追问,只是礼貌的说道:“先生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不用麻烦了,我在前面下就好……”青年挥了挥手,却一眼看到了白茉莉被滚水烫伤的手背,红通通的一片,还起了水泡,看着很是碜人。
      “小姐这是……烫伤了?”
      白茉莉扯过了手绢一挡,钻心似得疼,可还是笑着:“没什么,方才不小心……”
      “唉,别动,小心水泡破了,不消毒的话要出脓。”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十分熟稔仔细的平放在手掌中间,说道:“这附近有一家朋友开的诊所,先替你包扎去。”
      “不必……”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透着一股年轻的热力,让她的心怦怦的跳起来。她害怕。
      “放心,我是好人。”他朝她露齿一笑,阳光而俊逸,“我姓苏,小姐贵姓?”
      苏……姓苏,她一瞬间恍惚,仿佛心有所念。
      “白。”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吐出了一个字。

      这位苏先生的确是个好人,不光是好人,还是个绅士。
      他真的将她带到了一间已经打烊的诊所,让里头正准备吃晚饭的医生夫妇给她处理伤口。那处烫伤比她想象的要严重,戳破了水泡上药的时候痛的她龇牙咧嘴,苏先生就在一旁讲笑话给她听。他讲的都是自己去英国留学时候的事,那些洋气的笑话她听不大懂,但他的声音那样好听,眼光那样清澈,她顿时就觉得不痛了。
      裹好了纱布,他同她一起出来,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他又叫了辆黄包车,秉承绅士原则,坚持要送她回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白茉莉问他:“苏先生留洋的时候是不是也学医?”
      “又被你猜到了。”他眼眸亮亮的,“白小姐果然有仙术吧?”
      她噗哧一声笑起来:“苏先生和那位医生朋友那么熟,又说了很多药品的名字,我自然就这么猜了。若这也算有仙术的话,这个世上岂不是到处都是神仙了。”
      他随之笑了笑,可笑意却颇有几分寂寥:“虽学了济世救人的本事,还不是没有用武之地……”
      “怎么?”
      “不,没什么。”他一抬头,夜风正吹起车帘子,开明戏院的霓虹牌子露出一角灿烂来。他顺势转了话题:“白小姐可喜欢听戏?”
      白茉莉一愣。戏?她这一生就是戏,说什么喜不喜欢?
      “听说前段日子开明戏院登台的是女班,唱的极好,连着十几日都是满座。”
      她笑笑:“图着新鲜吧。”
      “那可未必。有些戏还是要女子唱了方才有味道。比如《惊梦》那折,皂罗袍一阙,缠绵悱恻,若非女子,不能唱尽其真髓。”
      他似有所感,低低吟出那段唱词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清亮的嗓音入耳,她心里的某一个地方似被拨动了,不自觉的随着熟悉的词吟唱起来。南曲的旋律细细的,柔柔的,像一根棉纱线,从看不见的地方将苏先生的心绕紧。他不做声,只是听她唱。痴痴的,也不知道是丽娘痴了,还是茉莉痴了,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人世繁华如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残颓旧梦,了无影踪。
      苏先生起初并未安慰她,等一阙唱完,才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黄包车的铃声,在雨夜的街巷里铃铃的响着。
      “白小姐。”他突然开口道,“丽华大舞台刚上了一套新电影,过两日我请你去看吧。”

      白茉莉回到永福路公馆的时候,心里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
      苏先生请她看电影,她始料未及,却又有着隐秘的欢喜。她只让黄包车送她到巷口,告诉他自己是和兄嫂同住——她于他是陌生的,他于她也还是陌生的。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要一起去看电影,多么的新奇刺激!
      ——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于纷飞细雨中一见钟情。这是戏文里才有的遇见。
      她进门的时候脸上尚带着笑,却一眼看到荣先生坐在客厅里。
      他见了她,放下手里的雪茄,起身朝她走过去:“茉莉,听说你烫伤了……”瞧见她掌心的纱布,幽微的笑起来:“怪不得这么晚回来,原来是去看医生了。”
      今天是中秋,全家团圆的日子,他却肯舍了东阳路大宅的太太们来看望她。她有些瑟缩了,荣先生回身取出一只红丝绒盒子递给她,道:“富贵楼的田师傅亲自打的凤穿牡丹,你看看喜不喜欢。”
      白亮的电灯光下,荣先生的脸有些模糊。他的年纪不小了,虽是保养得宜,肉身到底也要松弛下来,透着一股中年人的腐朽气味。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能让富贵楼的田师傅亲自锻造凤穿牡丹的金项链,整个城里能得到这样一件礼物的女人恐怕不超过三个。
      她乖乖的听从他,心里那一点年轻跳跃的悸动已被埋葬在那个红丝绒盒子里。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听到他在最激烈的时候凶狠的叫着:
      “阿翠……阿翠……”
      多奇怪,和一个人如此亲密,却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可白茉莉不在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得的秘密,她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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